下午过得很快，美吟还是幸运的，公司上了一个最新项目。为了给公司树立一个更有格调的形象，天野先生策划开一个系列画展，第一个展出是五位当代中国艺术家的三十幅作品。新来的艺术总监让美吟负责翻译展览手册，还要将这五位艺术家的背景资料都查出来撰写好，这就够美吟忙的了。在天野工作到现在，终于等来了一个和她的专业有关的项目，这让她心里又生出很多感慨，好希望皮特这时候出现在她的身边，他一定会为她骄傲的。
两天后，上野地铁站口，美吟等着珮吟。出门的时候没想到会下雨，这会儿美吟站在一家水果店窄窄的雨棚底下，两手拎着沉甸甸的购物袋，心急地盯着从地铁口涌出的人群。
一滴冰冷的雨水从雨棚滑落，滴在美吟的前额上，慢慢地滚落下来，凉凉的，湿湿的，美吟很不舒服，可又腾不出手去擦。她只好把购物袋放在湿漉漉的地上，从包包里挖手绢。挖了半天，只找到一张皱巴巴的纸巾，还是拿纸巾擦眼镜吧，这会儿眼镜上都蒙了一层水汽了。擦好眼镜戴回去，继续盯着熙熙攘攘的地铁口。人流不断地从地铁口涌出，打开各色雨伞，马路成了色彩斑斓的河流。可是哪里有珮吟的影子，美吟挽起湿嗒嗒的袖管，看了一眼手表：4：45，说好是四点半见面的，珮吟又晚了。
又过了五分钟，珮吟还是没有出现，见鬼，怎么搞的，她跑哪儿去了，总是迟到！
美吟正要穿过马路，到对面公用电话亭打个电话，她看见姐姐匆匆忙忙地从地铁口跑出来，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没有时间观念的大陆人！美吟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抱怨声不由得冲口而出：“你怎么这么晚啊？”
“哎呀，还不是因为路上堵，你看看，这么多人。”珮吟若无其事地回答道，“一下雨，大家都躲到地铁里了，人多得我挤都挤不上去，错过了好几班。”
美吟心里窝火，冲着珮吟就说：“你都来晚了，起码可以道个歉吧。我在这儿淋着雨等了你二十多分钟了，你知道吗！”美吟盯着珮吟，眼睛里都是怒气。珮吟的词典里没有“谢谢”和“对不起”，这是她最不能容忍珮吟的地方之一，也是大陆人普遍的毛病，没有时间观念可以说是大陆人的特征。
“我不就晚了一会会儿吗？干吗发这么大的火？”珮吟皱着眉头问道，她看不惯妹妹为了一点小事就小题大做。
“你就和你们大陆人一个德行，从来不知道遵守时间。你难道从来就没想到过，你这样做给别人带来多少不方便吗？”美吟冲着珮吟大喊大叫起来，其实，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话，对姐姐也是一个伤害。珮吟被妹妹一通数落，脸上一时放不下来，张口想说什么，可啥也没说出来。
“哎，算了算了，不说了。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把你的履历好好填写一下吧。”美吟没理会珮吟递过来的雨伞，转身就自顾自在前面急急地走着，落下珮吟在后面追，有点狼狈。在一家咖啡馆坐下后，珮吟从包里取出了两张履历表，一张还没填过，干干净净的，另一张有点起皱了，空格处是珮吟填写的中文。根据珮吟填写的内容，美吟在另一张空白表格上填入了日文，只有年龄那一栏还是空白。
“我该填几岁呢？”珮吟问，她看着表格踌躇着。
美吟想了想，说：“填三十三岁吧，年龄报得太小也不好，他们会觉得你没法胜任这个工作。”珮吟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就在年龄空格里填了个33，然后把表格折起来，塞进一只白信封，小心地放入了包里。
“面试的时候你知道怎么说的，对吧？”美吟有点不放心。
“当然。”珮吟瞟了一眼美吟，好像在说，你都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别忘了说你会尽最大的努力的，你会听从他们的指令的。”
珮吟点点头，脸上浮起了一层阴郁。
“还有，别忘了面带微笑。”
“得了，你别老把我当成小孩了好不好，我又不是傻瓜。”
美吟还是不放心地看了珮吟一眼，“好吧，不早了，我们走吧。”
她们的目的地，就是这家隔开几个门面的居酒屋。店门口挂着一个巨大的白色灯笼，灯笼上，书写体的蜻蜓两个字粗黑醒目。店门虚掩着，美吟探头往里面看了看，这会儿还早，店堂里点着幽暗的灯，显得空荡荡的。美吟和珮吟走了进去。
这家居酒屋店面很小，一共就三张狭长的餐桌，一张桌子挤挤能坐四个人。沿着吧台，一排还能坐八个人，然后就没有其他的位置了。一个五十来岁的日本男人，是个秃头，闻声从里间走了出来，朝她们打招呼。他嘴里叼着一根香烟，自我介绍叫小川，一抬手，请两姐妹在吧台坐下。
小川迅速地瞄了一眼珮吟的履历表，抬眼看看她们，问道：“你们两人，哪位是来申请工作的？”他绕到了吧台后面，摘下嘴里的烟，手肘支在吧台上，斜着眼看着她们。
“是她。”美吟指指珮吟，说。
小川用犹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珮吟，问道：“你会讲日语吗？”
“会的，会一点点。”珮吟低声地说，拘谨地微笑着。
“你来日本多久了？”
“哦，六个月了。”珮吟难得的温顺。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美吟在吧台下悄悄地踢了珮吟一下，示意她多说说日语，但是珮吟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这可能会有一点问题。”小川先生慢慢地开了口，一只手搓揉着前额，“呃，是这样的。我现在急需一位女侍者，但恐怕不是像你这样的。你的日语显然还不够好，而且，你也没有在餐馆服务的经验。”小川把履历表又看了一眼，说：“这样吧，我这里临时缺了一位厨房的下手，原来那个打杂的小工出了车祸，现在还在医院里。在他回来之前，你就顶替他，你愿意吗？”
珮吟点了点头。
于是小川先生向她们介绍了这份工作的情况，一周四个晚上，六点到十点，四个小时，每小时七百五十日币。珮吟的主要任务就是给大厨打下手，切菜，洗碗，打扫厨房等。这时候，店里的电话响了，小川赶紧过去接电话。
“七百五还真不错，你说呢？”美吟热切地看着珮吟，她希望姐姐抓住这个机会。
“还可以吧。”
“你想吧，你不仅能赚到钱，还能多练习练习你的日语，多好啊。”
“嗯。”珮吟木然地回答。
“那就这样定了。”
小川先生回来后，美吟帮着珮吟定下了第二天的工作。
回车站的路上，美吟一直在等着珮吟对她说点什么，起码也得谢谢她吧，她帮珮吟找了这份工作，又陪她过来。可是，珮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将自己的雨伞往美吟的那边靠了靠，遮住了不断滴落的雨点。路上，美吟很想说点什么，但看看姐姐，她也就闭上了嘴。
一路无语地走到地铁口，都快要分手了，美吟才开口说：“哦，对了，我差点都忘了。”她把手上拎着的两个塑料袋子递给了珮吟：“这是给你的，早知道今天下雨，我就下次再带出来了。”
“这是什么？”
“是我穿过的一些衣服，现在穿不了了，我想你可能还用得上。”
“哦。”珮吟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冰冰。
“当然，如果你不喜欢，就别穿了。”美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虽然珮吟的反应让她很恼火，但是她还是想多多理解珮吟，就像贝奇对她说的那样。她觉得这些旧衣物至少能省她姐姐一点钱吧。就像当年，她在纽约大学读书的时候，很欢迎同学朋友给她一些衣物的，那时候她学费生活费都靠自己打工挣出来，能省则省，这些来自于他人的好意都让她很感激。但是，她根本不知道，大陆人不愿意穿人家穿过的衣服，觉得这是低人一等。而且，也很好面子，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
“我知道。”珮吟冷淡地说了一句，接过袋子转身就走了。
望着姐姐远去的背影，美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到底想要什么？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取悦姐姐，美吟感到又无奈，又失落。
第七章
回到家里，珮吟脱了鞋径直走了进去，都没跟母亲打声招呼。
“你回来了？饿了吗？给你留了晚饭了，搁在冰箱顶上。”倒是母亲一听到她进门的声音，立即迎了上去。
“哦。”
“怎么了？你不喜欢小川先生？”珮吟脱下了外衣，挂在简易衣柜里，母亲在她背后，已经在焦急地发问了。
珮吟一转身，满脸都写着惊讶：“我们这才刚刚去见了面，你怎么已经知道这个名字了？”“你妹妹告诉我的。”
“她刚才给你打电话了？这么说，她把一切都向你汇报了咯。”
“差不多吧，我也想知道啊。怎么，你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啦。”
“为什么？”
“为什么？你自己明白。”
“你在说什么啊？”母亲显然已经很生气了，强忍着保持平静，“你还要为此跟我吵一架吗？”“我已经烦透了你们两个多管闲事，不管我做什么，你们都要来指手画脚。我不是个孩子了，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珮吟一边说，一边气鼓鼓地冲进了自己的房间，顺手一推，把米纸拉门关上了。她多希望这是一扇真正的门，而不是一层薄薄的纸门。不然的话，她至少可以把门用力地摔上，以表明自己的态度，而不是这软绵绵的一推。
“多管闲事？这叫多管闲事？”母亲在门外气急败坏地叫着，“我可没觉得，我们这还不是因为关心你吗？”
“关心我？太可笑了。”
母亲不再接话，默不作声了，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隔壁邻居在看电视，电视里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咦，这是你的袋子，别把它们留在过道上呀。”过了一会儿，母亲又叫了起来，“这些袋子鼓鼓囊囊的，里面都是啥呀？”
“是美吟扔掉的垃圾，我还以为连这个她都告诉你了呢。”
珮吟听到母亲在窸窸窣窣地翻袋子，“这些看上去很不错哎，你打开看过吗？”
“妈，你看你都在干吗呀？别碰那些东西啊。”珮吟探出头，无可奈何地叫着。
“你看看这件羊毛夹克，上面还挂着吊牌呢。”母亲根本没理她，自顾自在翻衣服。
珮吟只得走了出来，她看见母亲手里举着一件烟灰色的小翻领外套，冲着她大呼小叫地说：“哇，这件很不错哎。”
“怎么？不喜欢？那这件呢？”母亲另一只手又抓起了一件海军蓝的羊毛连衣裙。
珮吟皱着眉头，走到母亲身边，也蹲了下来。这些衣服都被母亲倒出来了，摊了一地。这些衣服多半是蓝色的或者黑色的，珮吟撇了撇嘴：“哼，这些衣服啊，都是奔丧的时候穿的。”说完站了起来，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这一回，她倒是没把门给关上。
“珮吟，你其实不是不喜欢这些衣服的颜色，而是因为都是穿过的，对不对？”
被母亲这样一说，珮吟不出声了。以前，小时候，珮吟穿的都是新衣服，穿小了才给妹妹穿。现在却反过来了，她要从美吟那里接收穿过的衣服，这让她很不舒服。
“珮吟啊，别挑三拣四，你现在还没开始工作，当然没能力买新衣服。”母亲把一件件衣服仔细地折了起来，放回了袋子里，“如果我是你，就会大大方方地把这些衣服收下。”
“妈，可我不是你。我自己有衣服，再说了，我千里迢迢地从中国来到日本，不是为了来捡几件破烂衣服的。就算我现在没钱，我也宁可等着，等我赚了钱，我会用自己的钱去买最时髦的衣服。”珮吟在自己的房间里坐下了，背对着母亲，“我的原则就是不是新衣服不穿。小时候住在你那个小气鬼弟弟家里，我已经穿够了旧衣服了。”
“还有，美吟今天对我很粗鲁，我下午就迟到了一会儿，可她冲着我大叫什么你们大陆人从来不守时。对于她来说，我不是她的姐姐，而是一个让她瞧不起的大陆人，而且，在她眼里，所有的大陆人都是没有文化的土包子。她怎么就不想想，她这么对着我大喊大叫有多粗鲁吗？所以啊，要我穿她的旧衣服，那可是见了鬼了，她可不就是为了在我这里找到高人一等的好感觉吗？我就偏偏不让她得逞。”
“你这扭曲的傲气是从哪里来的？”母亲已经气得不行了，她没有想到，最喜欢的大女儿竟然会这么不通情理，她忍不住数落起来：“你妹妹诚心诚意想为你省点钱，可你却觉得她在羞辱你。对，你现在找到一份工作了，可你有这份工作，还不是我求着美吟帮你找的。我告诉你，这次你别再任性，好好地干下去。”
“什么？”珮吟猛地一转身，面对着母亲，眼睛里燃烧着怒火，“你真是多管闲事，如果你真是吃饱了没事儿干，干点什么不好呢，你为什么不学着管好自己的老公，别让他跑了呢？”这些刻薄的话，在心里憋了很久，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要说出来。气头上，也就脱口而出了，她心里懊丧，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家庭破裂的责任不在母亲，可是她气恨母亲太软弱，也不够努力保全家庭的完整。如果爸妈还在一起的话，她和母亲怎么也不至于挤在这种老鼠窝一样的地方。哎，这个妈呀，实在太无能，这一辈子就没有努力过。“你给我闭上嘴，忘恩负义的东西！”果然，母亲挥着手，大喊大叫起来，好像恨不得要给珮吟一个耳光。她瞪大了眼睛，狠狠地盯着珮吟，脸孔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你根本不了解情况，不要凭空指责我。”母亲倚靠着移门站着，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她死死地盯着珮吟，仿佛要永远地盯下去。可最终，她还是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转身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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