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珮吟听到隔壁邻居在放洗澡水的声音。她打开书包,把课堂笔记一本本拿了出来,摊在桌子上。在这种时候,她都特别感激还有事情可做,这些作业让她暂时有个忙碌的理由,暂时游离于这个家之外,这个越来越让她感到透不过气来的家。过了几分钟,她听到母亲在隔壁房间里叹了一口气,然后她听见了移门关上的声音,接着是电灯关掉的声音。然后,一切都安静了。
在她小小的卧室里,珮吟找到了安全感。现在,夜晚成了她最喜欢的时刻。只有这段时间才是她自己的,她可以躲开旁人的眼光,还有母亲没完没了的催促。她把椅子往桌子的方向拉近了一点,拿过书包,在里面翻找那本袖珍词典。她的手碰到了一个小小的软软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个天鹅绒面的小盒子。啊,那个礼物!
刚才一进屋就和母亲吵,把这件礼物都给忘记了。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黑色金丝绒上,托着一枚制作精巧的金戒指,上面镶了一颗晶莹的月长石,这是陈红给她的礼物。珮吟把戒指套在中指上,对着灯光,伸直了五指。宝石泛出淡淡的蓝色,有一种令人心动的神秘感,珮吟很喜欢。
“珮吟,这枚戒指送给你怎么样?”那天,她们一起吃中饭,陈红很随意地问了一声。
“你不想要了吗?”
“那倒不是,不过呢,这种戒指我有的是,多一枚少一枚无所谓啦。你喜欢,就送给你咯。客人给礼物我都来不及用,怎么办呢,他们都喜欢送我礼物哄我开心。”
一个礼拜前,珮吟跟母亲说起了陈红,她是想说她的朋友依靠这份晚上的工作,可以过上舒服的好日子,得到物质上的满足。而这份工作又不累,只需要唱唱歌,给客人倒倒酒。
“我听着怎么觉得你的朋友是在干酒吧陪酒女郎的营生呢?”母亲一点不为所动,还露出一脸的惊诧,“那种事儿,你可不会去干吧?”
“妈,你想到哪儿去了?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工作,挣的却是餐馆招待员三倍的工资。”珮吟嫌母亲大惊小怪,知道的少。
“珮吟啊,你才来三个月,可脑子里面已经有这种可怕的念头了。别忘了,你是两个孩子的妈,有个靠卖笑卖肉为生的母亲,孩子会抬不起头的。”
“这跟卖肉有关系吗?”母亲的用词深深地刺痛了珮吟,难道母亲真的这么想吗,以为她会下贱到去做妓女?陈红说过,没有人会强迫她做不愿意做的事,她的工作就是给客人倒威士忌,给客人讲讲笑话,让客人开心,这有什么了不得的?
不过,母亲说起她的两个儿子,让她心里隐隐不安。到日本后,她很想儿子,给儿子们写过很多封信,可是这些信肯定被郭敏拦截了,因为她没有收到来自儿子只言片语的回音。她还往郭敏家里打过无数次电话,也没用,郭敏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把电话给挂了。她很想跟儿子说说她在日本的生活,但是她也有点犹豫,要是他们听到她想去干一份酒吧女的工作,会怎么想。他们知不知道,母亲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他们的前途,她为孩子们设想了很美好的前景,她有她的计划,可是,一切都需要钱。
当然,即使他们现在不知道,以后也会知道的,珮吟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总有一天,他们会感谢母亲的付出,他们会明白,母亲暂时的离开,是为他们铺就一条通向西方大学的道路,为他们打开一扇看到外面世界的窗户。只有走这样的一条路,他们才不会重复母亲的悲剧,困在小城,虚度一生。
第二天下午,珮吟来到蜻蜓居酒屋的时候,小川先生已经等着她了。看到她进来,小川一言不发,直接就把她带到了吧台后面的厨房里。虽然只是个很小的空间,但是很整洁,物件都归置得井井有条的。厨房的尽头是个炉子,边上一张矮桌,靠墙摆着,上面叠放着十多口各种各样的锅子,摞成了三堆。挨着吧台后侧的下方,是一条和吧台一样宽度的狭长案板,在这里切好食物直接就可以装盘端给吧台前的客人了。
吧台对面,倚墙一排大橱柜,里面摆满了各种色泽绚丽的杯盘碗碟,珮吟看了直咂舌,眼前这些餐具,什么形状都有,和她习惯的中国餐具很不一样。有长的,有方的,有扇形的,还有各种花叶鱼鸟形状的。厨房的尽头,有两个水槽,水槽边上的晾杆上,搭着几块抹巾。珮吟暗想,这儿就该是她的工作岗位了,洗碗洗菜。
带着珮吟转完厨房,小川顺手递给珮吟一件日式围裙,这就开始干活了。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给大厨隆三打下手,隆三叫她把两根白萝卜切成细丝,萝卜丝是日餐中最基本的配饰,很多菜式里都少不了,用量很大,隆三跟她说。
隆三看上去五十出头,圆胖的脸庞,眯缝的小眼,干起活来也是乐呵呵的,很享受的样子。做菜的时候,不是哼着小调,就是给珮吟讲笑话,珮吟听不懂,他就自己呵呵地笑。
他对珮吟很照顾,耐心地教她。“等一等,秋桑。”他用日语的发音称呼她张小姐,“这样用刀,萝卜丝就能切得更细,”他对珮吟说,“你看,切出来的丝儿是不是更好了,像一波波的白浪呢。”
切了白萝卜,隆三又拿出些黄瓜和胡萝卜让她切,借助蔬果切模,珮吟把胡萝卜片切出了枫叶和樱花的形状。珮吟没见过胡萝卜能产生这种轻盈细致的效果,以前在中国,胡萝卜多半是被雕刻成小鸟,或者是做成一棵小树。珮吟常听人说,日本人追求小而美的效果,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到了晚上饭点,珮吟就没有时间雕花了,厨房里一片忙碌,珮吟不停地洗碗,连上个厕所的时间都没有。这一天结束的时候,珮吟累得快要虚脱了,毕竟,这种纯粹的体力活,已经很久没有干了。不过,珮吟挺喜欢这份工作,觉得学到了很多,这半天下来,对日本的餐饮文化有了很直观的了解。隆三先生告诉她,每一种形状的盘子,端上桌的时候,都有一个正面。比如半月形的盘子,直线条的这一边就是正面。这一天过得还不错,是个好开头,虽然很疲惫,但珮吟心情不错。
“等一等,秋桑。”
正当珮吟准备跨出店面的那一刻,小川从收银台后面急急地走了出来,叫住了她。这时珮吟换上了平时穿的衣服,已经打好卡了。
“我看见你是先换好衣服,之后才去打的卡,虽然换个衣服也就两三分钟,可这也是占用了工作时间啊。”小川先生叉着腰站在她面前,脸上是很气愤的样子,“我不知道在你的国家你是怎么做的,但是,在日本,换衣服都不能算在工作时间里面,你明白了吗?”
“这是她第一天上班,小川桑,我敢肯定她不是故意的。”隆三先生从吧台后面探出了头,对小川说道。
“隆三君,这跟你没关系,你回去工作吧。”小川对隆三喊了一句,又回头训斥珮吟,“还有一件事,我注意到你今天迟到了十分钟。在日本,说好的工作时间,你必须至少提前五分钟到达。不然的话,你就是给别人制造麻烦,也是让自己讨嫌。这些地方,是你必须尽全力避免的,你明白了吗?”
“嗯……是。”珮吟点了点头,她觉得脸颊在燃烧。她很想为自己说几句,可日语实在不够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僵住了一般站在门口,好像就等着小川让她走。
“把这些规则记在心里,现在,你已经在日本了,你的行为必须和日本人一致,不然,你来这里就没有意义了。”
“是,我明白了。”珮吟快快地鞠了一躬,逃也似的转身冲出了店门,跑到了马路上,她的心脏依然在怦怦地跳。走出几步后,突然想起,她把交通卡留在打卡机上了,她转身回到店门口。现在,店里透出的灯光已经很幽暗了,她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她鼓了鼓勇气,轻轻推开木移门一条细缝,就一下子僵住了,她听见小川扯着大嗓门,冲着厨房的方向喊叫着。
“你看见没有,我指出她那些毛病后,她却一声不吭。我以前就听说,中国人从来不会道歉,这下子我算是亲眼看到了。”
“给她一点时间吧,你自己不是说,她来这儿不久,不懂规矩。”隆三好脾气地回道。
“可万一她不改怎么办?”小川还在气头上,“你注意到没有,她在休息时间还拿店里的电话给家里打,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珮吟身子一缩,轻轻地关上了门,感到一阵反胃。一整夜,她都站在那里洗碗,手泡肿了,脚也站麻了,可这就是辛辛苦苦的回报?她转身离开,脚步轻飘地走在夜色中的马路上,那张交通卡,明天再去拿吧。
在回家的地铁上,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一遍遍地在她的脑海里回放。她从来没有在工作中被如此指责,而且还是为了这么小的事,珮吟越想越生气,在中国,就算迟到个十分钟,一刻钟,根本不算个事儿,谁也不会对她翻白眼。而且,打卡之前换件衣服值得这么大做文章吗?就算占用了两分钟的时间有什么了不起的,真是小心眼!以前在大连第一百货的时候,珮吟对她的上级老王也没什么好感,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和小川一比较,老王简直是个宽容大度的贵人了。
回到家后,她什么也没跟母亲说,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躺下了。那一夜,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里想着该拿这份新工作怎么办。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珮吟急切地等待着陈红的出现,可是她的位子一直空着。最近,陈红的出勤没个准,不来上课成了常事。熬到课间,珮吟找了个公用电话拨了陈红的号。
“珮吟,是你吗?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你不是在上课吗?”
“小红,我已经两天没看见你了,你还好吗?”
“好得很,就是忙啊。我都想退学了,这里事儿太多,我早上起不了那么早。”
“退学?那你的签证怎么办啊?你得维持你的留学生身份啊。”
“不用了,我的一个客户让我到他公司上班,还给我提供工作签证。最好的事儿是,我还不用每天去上班。”
“你决定了?那我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是啊,见面机会少了。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有,呃……我其实挺想见你一面的。”
“你是说现在吗?可我不能啊,我还穿着睡袍呢。”
“我可以等你。”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珮吟听到陈红低声说:“那好吧,要不,你到我家来,这样方便些。”半小时后,珮吟就搭地铁来到了惠比寿陈红的家,她想好了要翘下午课。出来给她开门的陈红,身穿一件粉红色的睡裙,裙摆似透非透,非常性感。她指了指一张白色的皮沙发,请珮吟坐,转身进了厨房,给珮吟倒咖啡去了。
珮吟打量着陈红的公寓,客厅并不是很大,浅色的硬木地板一衬,倒也简洁。客厅中间,是一张圆形的玻璃餐桌,配以四把黑色皮椅,显得很高档。阳光透过一扇飘窗,洒在客厅里,午后的微风,穿过半开的移动玻璃门,吹了进来,玻璃门外,是小巧的阳台。
珮吟注意到,咖啡桌上有一只烟灰缸,满满的一缸香烟屁股。烟灰缸旁边,是五只空的啤酒瓶,有几只瓶口留着口红印。看来,陈红家昨晚有客人。
陈红端着托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托盘上是一只咖啡壶和两只小杯子。她把托盘往咖啡桌上一放,提起咖啡壶,给珮吟倒了一杯。
然后,陈红在珮吟身边坐下,很亲热地对她说:“说说看,到底怎么了?”
“小红,我很想换工作。”珮吟脱口而出。
“换工作?你有工作了?”
珮吟点了点头:“我昨天刚开始工作,在一家餐馆打杂。”珮吟低着头,不敢去看陈红的眼睛。果然,陈红叫了起来:“什么?打杂?难道连服务生都不是吗?”陈红一脸的惊诧和不屑,“你怎么这样的工作都肯干呢?”
“都是我妈和我妹,她们老催我。我现在吃她们,住她们,没法说不。”
“可是这种工作又脏又累,而且会很忙碌,是不是?你看,我早就告诉你了。”
“工作累我也就忍了,问题是那个老板让我很生气。”珮吟把昨天的事儿说了一下,“我觉得,小川对中国人有成见。”
“这些我以前都听说过。”陈红不以为然地说道。
“我真的不理解日本人,他们那么计较时间干吗?我的老板把我盯得死死的,我觉得连上个厕所都没有时间。”
“至少,你的老板一开始就提醒你了,这就算很客气了。我认识一个昆明来的女孩,她才叫冤呢。她给一家公司打扫卫生,累死累活干了一个月后去领工钱,结果只领到一半。她去找老板理论,老板跟她说,因为她几乎每天都迟到几分钟,所以,根据公司的规定,即使只迟到个几分钟,一样要扣掉半小时的工钱。按照老板的要求,要提早十分钟上岗,可他平时又不吭声,你说缺德不缺德?”
“够了,小红,我今天就不干了,我可不想受那份罪。”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啊?”陈红点上了一根烟。
“我想请你帮我找份工,就在你那个酒吧里。”
“你是说亚洲酒吧吗?”陈红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然后说,“这个,应该不成问题。只是母亲桑也会希望你早点上工,这一点,这里的老板都一样。”
珮吟点点头,说:“没关系,至少,那儿挣的钱多多了。”
“那你母亲那边怎么办?你把餐馆的工作辞了,她会不会生气啊?”
“我不说,她又不知道。”
“OK,那我今晚就和母亲桑说一声。”说着,陈红站起了身,走进了卧室。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换上了牛仔裤和T恤衫:“其实,我也不太理解。既然你母亲和你妹妹都在日本好几年了,那为什么她们还急着叫你出去打工啊?她们为什么不能资助你,直到你从语言学校毕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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