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的,我同意派翠西亚,”贝奇说,“我觉得,大多数在日本的外国男人,要么没头脑,要么就是被宠坏了。他们都不知道如何对待女性,他们心里想到的头号大事就是性。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才说服大介和我上床吗?两个月!”她伸出了两根手指,“和老家的男人相比,这是多么不同啊。”
“你们两人把日本男人说得好像是世界上最好的恋人呢,非抢到手不可啊。我想啊,要么就是你们很幸运,要么就是你们在日本待太久了。”
“你不需要听我们的呀,你自己去找个日本男人谈个恋爱,你就知道我们在说啥了。”派翠西亚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想这个不可能的,以前我和一个我觉得还挺可爱的日本男生谈过,问题是,他不停地谈论着他的英国前女友。我的意思是,他显然还是喜欢我的,可他又告诉我,他只有兴趣和西方女人谈恋爱,那就拜拜了呗。”美吟说着耸了耸肩。
“那可真惨,你知道,这里的白人男子都是猪,他们不懂得欣赏女性。在日本,只要你是个白人,再丑都有人要,连没有文凭的瘪三都能找到教英语的工作,甚至还能装成PR专家,招摇过市,很多女孩子都会中招。对这样的男人,我只会敬而远之,躲得远远的。”说完,派翠西亚站起身,拎起包包说,“好啦,不再说这些丑陋的白人了,我得下去买几张CD,为晚上的演出找找灵感,你们有什么要带的吗?”每到周一,派翠西亚经常趁着纪子不在,溜出去干私活。
“没有,尊敬的女士,你管自己去吧。”美吟挥挥手。
这就是派翠西亚,她对任何东西都是自己的看法。美吟说不上喜不喜欢她,她总是那么傲气,自以为是。其实,和那些被她数落的白人男子一样,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活在一个幻影的世界里呢?享受着日本人对白种人莫名的崇拜,从中得到在她自己国家得不到的充实感。
想到这里,美吟不无痛心地意识到,她自己也在同样地扭曲自己。如果说派翠西亚是利用了她种族的优势,把日本变成了她的迪斯尼乐园,那么,她自己也是占了天野对中国愧疚的便宜,在这个公司谋得一席之地。严格来说,她们都是同样的投机者,在异国他乡,清晰地意识到,身为一个外国人,要想融入这个社会的主流,唯一的出路就是重塑自我形象。
一周后的那天傍晚,情人节的前夜,美吟还在公司里磨磨蹭蹭着,和往常不同,她一点都不想早回家。早些时候,贝奇和派翠西亚在办公室热烈地讨论着第二天上哪儿过节,她们的对话搞得美吟心烦意乱。似乎每个人都有人可以共度良宵,只有她落了单。一想起又要孤零零地度过又一个情人节,美吟心里又落寞又烦躁。这样下去,你会变成一个没人要的老姑娘!美吟耳边又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并不是她想要单身,在她的理想国里,她会和心爱的人结婚,给他生孩子。可是,现实并不如她所愿,到了今天的这一步,她自己都有点怀疑,可能真的要永远孤单下去了。
直到六点半,美吟才在涩谷站挤上了一班地铁,她都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到了银座,随着人流就下来了,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看到三越百货就转了进去。一进店,美吟就被暖烘烘的气氛包裹了,四下流光溢彩,到处都是人,美吟一下子就淹没在人流里。很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总比独自一人回到冷清阴暗的公寓好。
回到日本后,美吟也谈过两次恋爱,但最终都不了了之。之后,她有点疑惑是不是自己已经失去了女性的魅力。三十四岁,她并不觉得自己老,尤其是在东京这样的大都市,女孩子单身或者晚婚的现象很普遍。不过,如果和比她小十岁的女孩走在一起,立即能觉出自己的暮气了。
穿行在三越的柜台间,美吟回想着以前在纽约,和皮特出入于大都会的亚洲艺术展。从艺术展出来,他们时常会找一家小电影院,看一部中国老电影。然后,找个中餐馆吃一顿晚餐,最后的节目才是回到他的公寓,温存一番。但那都是三年前的事儿了,自从他们分手后,美吟不再去艺术馆,对电影也没有兴趣了。
六点三刻了,三越里面依然人头攒动,美吟在一楼的珠宝柜台间穿行,那些项链、耳环和手镯都对着她闪闪发亮。美吟挑了一副耳环,凑近放在耳垂边,照了照镜子。镜子中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戴什么耳环啊,给谁看啊!在日本,女人一过三十,就走下坡路了,美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放下了耳环,还是回家吃饭吧。
可家里也没吃的,干脆到地下一楼的美食街买点现成的,回去就不用自己做了。下楼梯的时候,美吟险些撞上了一位正在上楼的外国人,“啊,对不起。”美吟抚了抚眼镜,有点慌乱地看看眼前的这个人。
“薇薇安,是你吗?”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瞪大了眼睛惊喜地看着她,他说话带着点英国口音,一头金发略显稀疏,下巴长而方正,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了一排整洁的牙齿。这个人看上去有点面熟,可一时间,美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我是杰克,皮特·皮尔森的朋友,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在东村的Lucky Cheng’s见过面。”“哦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天你和娜塔莉在那儿开派对!”美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在这里遇见纽约的老朋友还真不容易。杰克是皮特很喜欢交往的艺术家朋友,作为艺术史教授,皮特几乎每周都会受邀去参观数家艺术展。“我记得那天的派对很开心,我和皮特都很享受。对了,你怎么会在东京?”
“我在这里参与一个艺术家交流项目,有六个月的时间,现在正忙于创作一个油画系列。我希望能够举办一个个展,最好是在银座。”
“哇,能在银座办个展那就太棒了!开幕式你一定要叫我啊!”美吟开心地欢呼着,一脸的笑容,“娜塔莉怎么样?她也跟着你来了吗?”
“呃,其实,我们已经不在一起了,”杰克说着,低垂了眼皮,“八个月前,我们离了婚。”“哦,真抱歉,我并不是……”
“没关系,你不必介意。实话对你说,她跟别人走了,也许,那样更好吧。”
“你一定很难过,听着,杰克,如果你需要有人陪伴,或者想跟谁说说话,就给我打电话吧。”美吟从钱包里找出了一张自己的名片,上面有她的电话号码。
“当然。”杰克看了一眼名片,又抬头看看美吟,说,“不知道你吃过没有,也许我们能一起吃个晚饭?”
“你是说现在吗?”美吟有点犹豫,想了一想,其实回家也没啥事,在外面吃也不错,“好啊,这个主意不错。”
“太棒了,我认得附近的一些意大利小餐馆,走几分钟就到了。”
这家隐藏在银座小巷里的餐馆,窗户上装饰着红色和粉色的心形剪纸,这是为明天做准备的,情人节是商家都要摩拳擦掌的一个大节日。杰克把美吟带到了一个靠近角落的安静座位上,面对面一坐下,两人都有一丝的尴尬。
“告诉我,你今天一整天都干了什么?”美吟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开口问道,一只手轻轻地抚弄着衣领。
“我去了好几家美术用品商店,对了,我在京桥找到一家店,叫什么Ito的,简直叫人不可相信,那么大,有那么多的办公用品,还有各种各样的日本米纸,你去过吗?”
“当然,都去过十几次了,那儿还有海量的圣诞贺卡可以挑选。”
“你是说,这儿也过圣诞节?”
美吟点点头,说:“还很隆重呢,不过,在这里,圣诞节和家庭团聚无关,更多的是给年轻人一个借此机会开派对的理由。对了,你去年的圣诞节过得怎样?”
“我基本上就一个人过,”杰克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不过马上又笑了笑说,“不过,皮特很客气,那天邀请我去他家,我们相聚得很愉快,我也很高兴见到他。”
“那么……他怎样?”听到这个名字,美吟的心微微一颤,虽然她不想知道答案,但忍不住还是要问。
“你知道他的,还是很悠闲,很平常一样。”
“那……他还是和那个叫菲菲的女人在一起吗?”菲菲是个二十四岁的台湾姑娘,就是因为她,美吟才和皮特分了手。一开始,他说自己开了很多新课,很忙,她也都相信了,直到后来,一次她亲眼看到他们俩在唐人街的龙珠餐馆吃饭。那时美吟简直崩溃了,她和皮特交往了很久,却轻易地被一个年轻女孩取代了,这个女孩连一句完整的英语都讲不好。美吟感到了悲哀,皮特也不过如此,从那时起,她就没再见过皮特。
“是的。”杰克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他们很亲密,她最近已经和他住到一块了。”
住到一块了?这个消息简直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美吟瞬间感觉手脚冰凉。在他们交往的几年里,皮特始终不能接受两人同居的建议,即使她表示了很想和他住在一起。
“你知道,我始终很难理解,皮特到底看中那个女人什么了,谁都看得出,她在智力上和他完全不对等。”她轻轻地说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但她很快活,对很多事物也很敏锐,而且,她还很有幽默感。”
“你怎么不说她很年轻呢?年轻得都可以做皮特的女儿了。”说这话时,美吟的眼前却闪过了母亲的脸,那张淌满泪水的脸。发现爸爸外面有了女人,母亲蜷缩在床上,哭了好几天。她几乎可以肯定,爸爸的情人一定也是个年轻女人。男人啊,都一样!
“皮特还不至于那么浅薄,”杰克温和地说,“他不仅仅是因为看上了她的年轻。再说了,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欢年轻女孩,比如说,娜塔莉,她就比我大两岁。我喜欢她是因为她很有主见,很有抱负。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她对我来说,是不是太有主见了。”
他们两人一边吃着色拉和通心粉,一边说着话,杰克慢慢地讲起了和娜塔莉分手的缘由。娜塔莉工作的那家银行,来了一位俊朗的上司,新上司一来,就勾走了娜塔莉的心。她爱上了新上司,搬出去之前,她拿走了所有属于她的物件,只给他留下了一张便条。杰克说他之所以申请这个交流项目,也是为了离开他们共同生活过的那间公寓,里面有太多关于她的回忆。“我们结婚了三年,三年啊,我一直认为我们在一起很幸福。”
“杰克,我知道你很受伤,但是,请你相信我,慢慢会好起来的,时间会治愈一切。我和皮特分手,也是这样熬过来的。”
“我们不一样,你们俩没结婚,而且,你们都没有在一起生活过。”
“是啊,你说的也是。”美吟应道,心里仿佛被扎了一刀。她心里有点恨,因为杰克的出现,勾起了她不愿回首的一段,最令她伤心的往事。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白葡萄酒,迅速地切换了话题。她跟杰克说,在离开日本之前,一定要去去京都和奈良。说着说着,服务生端上了甜点,美吟暗暗松了口气,心里还挺高兴。
饭后,杰克请美吟到他的公寓去坐坐,看看他最近的画作。公寓离这里很近,走几步就到了,他加了一句。美吟又有点犹豫了,两个孤独的灵魂,在情人节的前夜游荡,杰克是对她有意思吗?这个念头一出现,美吟的脑海里闪过一幅画面,她裸身睡在床上,杰克就躺在她的身边。她一直都觉得杰克还蛮有吸引力的,今晚的经历会有什么结果吗?
“这个主意不错。”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杰克的公寓比她想象中的要小,这间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咖啡桌,就只有一张床了。杰克示意美吟在床沿坐下,转身就进了厨房,几分钟后,他端着两杯伯爵茶出来,还有一小碟曲奇饼。他递了一杯茶给美吟。
“你先看看小幅的画吧。”杰克说着,打开一个柜子门,从里面取出五六幅画,它们都未经装裱,大开本杂志大小。其中有几张静物画,也有风景和花朵。
美吟小心翼翼地一幅一幅看过来,看完一幅就递给杰克收起来:“非常好,杰克,我很喜欢这些画中你采用的柔和色彩。”
把这些油画都放回橱柜里后,杰克又递给美吟两本影集,“这里是我一些新作的照片,在最近一次佛罗伦萨的画展中拍的。”
美吟翻看着影集,里面都是一些大号或中号油画作品的照片,这些画的风格和前面的不同,色彩浓郁,其中很多幅的内容是橘红色或者紫色的背景下,一些老式的锡制玩具,比如自行车等等。
“很有想象力,有意思!画展是什么时候啊?”美吟找话和杰克说,其实,她心里觉得这些话很空洞,很无趣。
“大约一年半之前吧。”杰克说着笑了笑,脸上有藏不住的骄傲。
“这么艳丽的色彩,佛罗伦萨一定为之轰动。”美吟问道,“那你在那儿待了多久?”
“三个月——太长了,长到娜塔莉都离开了我。”杰克说着又递过来一本影集,“这儿还有,是我最近四个月里创作的。”
美吟打开影集,发现里面全是娜塔莉画像的照片,一页又一页,有各个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神情,但同样都是在阴郁的背景下,用炭笔、水粉、油墨和水彩画出娜塔莉的形象。
“一本关于娜塔莉的影集?”美吟不解地抬头看着杰克。
“对!好几个月以来,她是我唯一的创作欲望。你说,这是不是很疯狂?”
“这些画,是根据照片画的吗?”
“不是,大多数都是我对她的回忆,有时候,我会拿出我们俩的合影,看啊看,我画她,是出于内心强烈的需要。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每次画好之后,我就会平静很多。其实我也知道,我应该让她走出我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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