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你到现在心里还都是她,从你的画里,就可以看出来。”美吟指着一张娜塔莉的水彩画,画中,娜塔莉身穿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裙,上面是大朵大朵的花,娜塔莉的金发松松地盘在脑后,几绺卷曲的发丝不经意地垂下,高贵而悠闲,看上去像个女神。
杰克耸了耸肩。
“我能用一下你的卫生间吗?”美吟突然觉得再也看不下去了,她一点也不想再看到娜塔莉,也不想看到杰克的任何一幅画。
“当然可以,从厨房穿过去就是。”
卫生间很小,里面也就是规规矩矩的配置。美吟坐在抽水马桶上,一松劲,脸埋在了手掌心里。今晚真是个灾难,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会在这个时辰跟着杰克回到了他家里。美吟看了看手表,十点一刻,是不是应该告辞了?
“有点晚了,我该回家了。”美吟回到客厅后,对杰克说道。
“这么快就要走?为什么不能多待一会儿?我去给你热茶。”
“呃,我真的该走了。明天一大早,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要开。”
“真的?好遗憾。”
杰克从衣柜里取出美吟的大衣,帮她穿上。“薇薇安,谢谢你来,真的。今晚,我很开心。”说着,他在美吟的前额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也是啊,杰克,晚安!”
走出杰克的公寓楼,美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被利用了,今晚,她做了一晚上的耳朵,听着杰克诉说他的娜塔莉。可是,怨谁呢?美吟知道自己今晚无论如何都会接受杰克的邀请上他家里的,因为她想听到更多有关皮特的事,不管她自己是否承认。
她抬起头,望向天空,深紫色的夜空里,有几颗稀疏的星星在闪亮。她和皮特,就是两颗疏离的星星,各自运转在自己的轨道上,就像杰克和娜塔莉。那么,今天晚上,是什么力量将杰克和她吸引到一起了呢?
她的心里,无比渴望拥有一个亲近的人。上一次和男人共度良宵,几乎已经是一年前了,现在,她很怀念那种亲密的感觉。可是,杰克不停地说着娜塔莉让她很倒胃口,去做别人的替补,那是她绝对不可容忍的,她现在的烦心事已经够多的了,可不想招惹更多的麻烦。
街上很安静,偶尔,远处驶过的火车打破了寂静。走进夜色,她的脸颊首先感到了寒冷,那种寒冷,就像是有无数根针,扎在她的皮肤上。她把围在脖子上的围巾紧了紧,朝着地铁站走去。
越来越近的地铁声让她加快了脚步,她匆匆地冲向售票机,买好地铁票,飞一般冲下楼梯,正好赶上一班地铁。
第九章
上野地铁站后面的一个小店里,珮吟正在紧张地寻找今天要穿的衣服。她从一排排的套装前面走过,希望能发现一套适合今晚的面试。昨天晚上,陈红给她打来电话,临时通知她今晚的面试。今天白天她都在上课,一下课就急匆匆地跑来了,今晚的面试,对她来说很重要。这已经是她看过的第三家店了,可还是没找到心仪的衣服,时间正在一点点流逝。陈红叫她五点半准时到她家会合,现在时间都快到了,可衣服还没着落,珮吟心里焦躁起来。这家店里大多数的衣服看上去都不错,但是太贵了,一套起码要一万日币。在小店的后方,珮吟发现了一个减价区,这里的衣服都打折,“对不起,请问一下,这套衣服打完折是六千元吗?”珮吟手里拿着一套紫色的套装,一枚绿叶状的吊牌在晃荡。
年轻的店员从收银台那边走了过来,说:“是的,这套衣服现在买可真是太合算了。”
“我能试一下吗?”
“不行,减价的衣服不能试穿。”
“为什么啊?不试穿一下怎么知道这件衣服合不合适呢?”珮吟叫了起来。
“很抱歉,可这是本店的规则。”
规则,又是规则,这个国家哪来的这么多规则!为什么日本人就不能学着放松一些!珮吟拿起套装,走向一面落地镜,她把上衣肩部拉直,在自己身上比画着,身体转来转去的,想象着这件衣服上了身会是什么效果。套装浓郁的紫色把她的肤色映衬得很白皙,穿去面试大概会不错,可是这条裤子不穿一下的话,还真不知腰身服帖不。
“你看,我还是需要试一下这条裤子,不知道腰身合不合适,”她说着,拿着裤子往后面的试衣间走,“这会儿店里没别人,我就穿一下也没人会知道。”
就在她将要跨进试衣间的那一刻,店员抢先一步拦在了她面前,很严肃地说:“不行,我们有店规,不可以违反的。”
珮吟心里的火腾地上来了,忍不住叫了起来:“谁定出来的愚蠢规则。”一生气,嗓门比她自己想象的高了许多。
珮吟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快要五点了。她心里明白,必须在这家店买上一套,不然就要穿着牛仔裤去面试了。她用手估了估这件裤子的腰身,感觉自己能穿。她拿起这套衣服,连同衣架什么的,一起咚地扔在玻璃柜台上,说:“行了,你把这衣服给我包起来。”
店员急匆匆地把衣服折好,放进了一个橘红色的购物袋里。“一共六千元。对了,按照我们公司的规则,打折衣服不能退。”
珮吟感觉有把火在心里烧,都已经忍不住了。“操蛋的规则,滚一边去吧。”她狠狠地说着,把六千元啪地扔在柜台上。在日本,她被人命令来命令去,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她已经受够了。“对不起,可是你不可以在这儿这样大呼小叫,扰乱治安,妨碍他人。”店员说道,声音轻轻,但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不屑。“我一点都不在乎你是不是我们的客人,现在请你拿上你的钱,离开这里。”她拿起购物袋,作势就要收回去。
“你算什么东西,来告诉我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珮吟高声叫道,一把抓住那个店员的手,把购物袋抢下来,“我已经付过钱了,这件衣服就是我的。”
店员没想到珮吟会出手,倒抽了一口冷气,“你现在就给我走,”她狠狠地说道,“再也不要让我在这里看到你,我们不欢迎野蛮的外国人。”
“开什么玩笑,你就是求我,我也不会再来了。”珮吟说着,拎着袋子冲出了店门。走出两条街,她的气还是没消。但她心里还是挺高兴的,总算冲着个日本人出了一口恶气。
来到陈红家的时候,陈红正在涂她的脚指甲。
“你买了什么?”她指着珮吟手里的纸袋子问道。
可是,陈红只看了一眼衣服就叫了起来:“颜色不对,款式不对!谁叫你把自己穿成一只粽子啊?你难道不懂吗?酒吧的生意就是调情,你得露点肉出来,才能吸引男人啊。”她上下打量着珮吟,然后说:“来吧。”珮吟跟着陈红走进了她的卧室,陈红在她挂满衣服的柜子里翻找,取下了一件低领洋红紧身裙,递给珮吟说:“我们两人个子差不多,这件你应该能穿。”珮吟把连衣裙贴在胸前,站到陈红的穿衣镜前张望着:“这件很好看,可是对于我来说有点太过分了,我的身材不适合穿这样暴露的。”她把衣服递还给陈红,面有难色。
“那这件呢?”陈红又抓出了另一件裙子,这件暗红色的连身裙比前一件要含蓄,领口不低,胸前点缀着精巧的金色的珠子。
“你不觉得这件我穿上太短吗?穿太短的裙子我会很不舒服。”珮吟两手抓着裙摆,使劲地拉着。
“你的腿长得漂亮,你应该多露露。来吧,到卫生间里穿上试试看。”
珮吟穿好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陈红向她竖起了大拇指,“你穿这件看上去很优雅,母亲桑一定会爱死你。”
珮吟审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左右扭着屁股,转来转去看了半天,倒真的挺好看,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现在我们该为你的头发想想办法了。”陈红对着珮吟的头左看右看,然后指着梳妆椅叫她坐下。
珮吟听话地坐在了梳妆镜前面,她看着陈红挤了一坨发胶在手心里,揉了揉之后,均匀地抹在她的头发上。然后,陈红耐心地将珮吟的头发束成了一个发髻。看着陈红的这一连串动作,珮吟的泪水涌上了眼眶。
“怎么了?”陈红看着镜子里的珮吟,吃惊地问道。
珮吟抬起手,低下头,一根食指抵住了眉心。“我这一辈子,都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她哽咽着说道,过了一会儿,才抬起了头,眼睛里依然泪光闪闪。
陈红递了一张纸巾给珮吟,珮吟接过来擤了擤鼻涕。
“最后这样给我梳头的人,是我的舅妈,那时候我才八九岁,住在大连舅舅家。”珮吟低声说着,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在那个家里,舅妈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如果我被罚了,不能吃饭,舅妈就会偷偷地塞给我一个包子或者窝头什么的。可是她死得太早了,出车祸死了。那以后,舅舅的脾气就更坏了,动不动就发火。在他家里,不管我做了什么,他总是不满意。我在他家里做饭,打扫卫生,做了很多家务事,而他和他那两个儿子什么都不用干。
“他常常对姥姥说我有多固执,对他一点都不尊重。如果他生了我的气,就会拿起扫把追着我打。他惩罚我的方式,经常就是把我赶到外面的一个棚子里过夜,大冬天,棚子里冻得要命,可是,他越是这样待我,我越是固执,越恨他。”
“那你为什么不给你母亲写信,告诉她这些呢?”陈红看着镜子里的珮吟,两人的眼光在镜子里交会。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再说,我妈也从来没给我写过信。不对,我收到过一封她的信,那是他们离开后的一年多吧,当时我好兴奋啊,想到他们终于想起我了,要来接我了。我迫不及待地等着舅妈把信念给我听,结果才知道,我妈说那个夏天弟弟生了很严重的病,她没法来接我走。
“那天我伤心透了,一天都没去上学,在外面荡了一整天。骗子,骗子,我一直在心里骂我母亲。直到天都黑了我才回到家,不出所料,舅舅又给了我一顿揍,好几次我都想逃出舅舅家,可是我还是熬了过来,因为我妈在信里还说了,第二年她还是会回来接我的。从那以后,我每天放学都会去开信箱,那是我生活里唯一的盼头,可是,那封信从来就没来过。”
“难道你妈妈就从来没想过接你出去吗?从来没想过?”
“不,有过这想法的,那是在一九六五年,可是,一切都太晚了,那时候,我妈已经拿到了香港居住证,她的朋友们就警告她,如果她冒险回中国的话,很可能就回不去香港了。
“我妈走后,我的生活就寄托在那些星星点点的梦想上,希望那些梦最终能实现。然后,‘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人们都说,这场运动两三年就会结束了,和以往的运动一样,可是,谁曾想这场运动持续了整整十年。十年啊,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十年就是一辈子。直到1978年,中国的大门重新打开,我才发现,我的家庭早已经从香港搬到了日本。”
珮吟又拿起纸巾,拭擦着眼睛。“当我发现他们搬到了日本后,我彻底绝望了,我如此孤独,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关心我。我就像货车上的一袋土豆,被遗忘在角落里。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匆匆地结了婚,因为我再也承受不了那种孤独,我渴望有个家,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一个能让我找到归属的家。”
珮吟抬头看见镜子里的陈红脸上一副吃惊的表情,她知道,这是她第一次和陈红说起自己的婚姻,自己的老公。
“你爱你的老公吗?”陈红问道。
珮吟耸了耸肩,“我们是很不一样的人,年龄也差了很多。他比我大十岁。但是,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和我妈妈以及妹妹在北京见了面,我很可能为了两个孩子,还是会把这段婚姻维持下去,保持家庭的完整。”
珮吟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见到美吟的情景,那是在北京饭店,分别三十年后,两姐妹又聚到了一起。美吟比珮吟想象的要矮一些,大概比珮吟矮了半个头吧。那天,在北京饭店的大堂里,美吟站在母亲的身边,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一头短发乱乱的,显得很男孩子气。但她身上又带了点书卷气,是因为戴着那副大大的眼镜吧。她过来跟珮吟打招呼的时候,显得有点生硬,好像已经忘记了怎么说普通话了。
正当她们母女三人准备离开酒店时,一个外国人上来问她们怎么去故宫。美吟不假思索地就用流利的英语跟他讲解起来,她的口音非常美语化,听起来就像个外国人。直到这个时候,珮吟才知道,美吟不仅仅在香港和东京住过,而且还在纽约上过学。所有这一切机会,都有可能是珮吟的,可是,又是那么无可奈何地统统失去了。
“和美吟的见面,勾起了我所有的嫉妒和愤怒,因为那些失去的机会。我没有办法停止想象,如果当年是我跟着家里走出大陆,而不是她,那我的生命会是什么样子。见了面之后,我更加不能抹去这样的疑问:为什么我会是那个唯一被留下的人?谁有这个权力将我放逐,而其他人都生活在富足和安逸之中?”
“不要说了,亲爱的,你越说越远了,”陈红说着,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再说了,这些都是往事。今晚,一个新的机会将会向你走来,它一定会让你的生活变得更好的。好了,开心起来吧,不要再沉湎于往事,弄糟了你的心情。嘿,你看看,你的头发从来没有这样好看过吧?”她把梳妆椅转了个圈,拿了一枚小小的镜子给她,让她自己看高雅的盘发。
珮吟抬头看看陈红,擦了擦鼻子,笑了。是的,陈红说得对,一个机会在等待着她,她不能让它从指间溜走。
亚洲酒吧离新宿歌舞伎町一番街不远,从一条小路进去,在一栋五层的大楼地下室。走在地下室的通道上,色彩斑斓的霓虹灯闪烁着诱惑的光,珮吟跟在陈红身后,有点紧张。她们经过了一间居酒屋,一个按摩院,还有一家看上去有点让人想入非非的咖啡馆,最后,陈红停在了一扇黑色的铁门前,门上方,紫色的店招闪亮着:亚洲酒吧。陈红示意珮吟按门铃,珮吟怯怯地伸手按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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