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小红啊，进来吧。”一位个子高挑的中年女性过来给她们开了门，她说话带有浓重的台湾腔。珮吟立刻猜出她就是妈妈桑哈娜。“母亲，母亲……”有人在后面叫唤着。“来了来了！”哈娜都没来得及和珮吟打个招呼，一转身就不见了。
这家所谓的酒吧看起来就只有一个储藏间那么大，昏暗的灯光，隐隐约约地照出房间尽头一只转角紫色沙发，沙发前摆着两只圆形玻璃茶几。房间的另一头有五张黑色天鹅绒面圈椅，围住了一张木制咖啡桌。圈椅旁边，是一个小小的卡拉OK空间，摆放着一套音响设备。房间正中有个吧台，靠墙的玻璃柜里放满了威士忌以及各种烈酒。吧台下面，还藏着一台迷你冰箱，一个便携式电炉，一个小烤箱，有了这些小电器，哈娜就能给客人加热一块比萨饼，或者煮一碗泡面了。这样的酒吧，珮吟心里估摸着，能容得下十五位客人就算不错了。
哈娜希望她的女孩子们在客人面前保持新鲜感，所以女孩子们都是轮班的，没有人连续上班两天以上。这会儿陈红和哈娜都去打点客人了，珮吟独自坐在吧台边等着，她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幽暗的灯光。她看见一位身穿豹纹紧身上衣的小姐正给身边的一个男人喂吃的，这位小姐看上去就像刚出校门，长长的深棕色头发上，挑染了几绺浅灰色。还有一位女子，身穿淡绿色的旗袍，正在倒酒。“妈妈，再来一盆泰式沙拉。”旗袍女子一开口是纯正的普通话，她的头发齐肩，面容姣好，一双丹凤眼让珮吟联想起古画中的女子，这样的打扮，在大陆已经很少见了，珮吟心里好奇。隐隐约约觉得那个女子很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来了来了。”哈娜一迭声应道，闪进吧台后面忙碌起来。
等哈娜和陈红都空下来歇口气的时候，她们终于回到了珮吟这儿。哈娜手里端了一壶茶，两个玻璃杯，她倒了一杯乌龙，轻轻地放在珮吟和陈红面前，笑吟吟地说：“好了，小红，告诉我，今天来的是谁？”说着，亲热地坐上了珮吟旁边的那张吧台高凳。
“啊，妈妈，这位是张珮吟，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她又聪明又好学，在学校里是优等生，我相信这个工作她一定干得好。”陈红欢快地回答道。
“我还是一个好歌手呢，这个不是我吹牛，我在大连的卡拉OK大赛中得过奖。”珮吟笑着说。在一个陌生的国家有一点好，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重新塑造自己，没有人会追究你的底细。这话是陈红在她们来酒吧的路上说的，珮吟可是记住了。
“啊，原来是一位才女啊！”
现在，哈娜就坐在身边，珮吟终于有机会细细地打量她了。哈娜梳着一根马尾辫，头发染成了红棕色。她身穿一件黑色的透视装，紧紧地裹住了她的身体，里面的淡紫色胸罩隐约可见。每当她放声大笑的时候，被胸罩勒出来的那一圈肚皮就会一阵乱抖。
第一眼看见哈娜，珮吟估摸她可能四十来岁，可是凑近了看，眼角的皱纹和脖子上松弛的皮肤暴露了更多细节，应该差不多有五十岁了。一个老女人，这样做还真有点太拼命了，不过，哈娜身上有一种迷人的东西，让人想亲近她。
哈娜也在打量着珮吟，继而转身对陈红笑着说：“小红啊，你的直觉很好。张小姐气质不错，不过，她的手指甲必须处理一下。”珮吟这才注意到哈娜的指甲，修长，精巧，泛着银光。珮吟看了一眼自己毫无修饰的指甲，自惭形秽地抽回手，藏到了吧台下。
“请问，张小姐，你的年龄？”
“两个月前，我刚满三十二。”珮吟说着，不觉红了脸，她意识到自己说谎实在不行。
“我看你至少有三十六岁了，不过没关系，大多数日本男人都没这个眼力，尤其是在暗暗的灯光下。如果你决定在这里上班，你得告诉你的客人，你才二十八岁，明白了吗？”
“是，妈妈。”珮吟连连点头。
“还有，我不知道你结了婚没有，有没有孩子。我们这儿的规矩是，在这儿上班的小姐都是单身没有孩子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当然懂。”珮吟心一横，应了下来。
这时，门铃又响起，进来了两个日本男人，面试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哈娜和陈红都急急地迎上去，给他们脱下大衣，哈娜把他们带到咖啡桌边坐下，让陈红和珮吟陪着他们，自己转身去准备擦手的热毛巾去了。
两位男士都是三十不到的光景，个子一高一矮。陈红看上去和高个子很熟，一坐下几乎黏在了他身上。“铃木先生，这两个礼拜你上哪儿去了呀？我好好好好想你哦。”陈红用嗲嗲的声音说着，让珮吟吃惊的是，她的日语竟然出乎意料的流利，陈红课上得少，珮吟还是第一次听陈红说日语。
“最近工作非常忙，”高个子松了松领带，说，“对了，这位是佐藤先生，我的大学同学。他今天刚刚从大阪过来。”
“欢迎欢迎，佐藤先生。我姓陈，和香港歌星安妮丝·陈一个姓。不过你可以叫我茉茉。”陈红甜甜地说道，眉眼间都是笑意，“对了，这是我的朋友秋桑，今晚是她在这儿的第一班，请多关照！”
珮吟从她的座位上浅浅地鞠了一躬，她只觉得脸发烫，没想到陈红就这么把她推出去了。看来，陈红是个很好的演员，珮吟心想。幸好，佐藤先生也有点羞涩，红了脸，深深地向她们鞠了一躬。
“那么，铃木先生，你要来一瓶新的三得利，还是换个别的牌子的威士忌啊？”这时候，哈娜刚好拿着热毛巾过来了，她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说，“是啊，你上次来的时候，把留在这里的那瓶喝完啦。”
“啊，对啊。让我想想，来一瓶黑方吧。”铃木说道。
“好品味！马上就来四杯黑方加冰块。两杯给这两位小姐，可以吗？”哈娜用下巴点点陈红和珮吟。
“是的，当然。”铃木一点头，随即顺着卡拉OK机里放出的音乐声手舞足蹈起来。
珮吟也听人说过，在这类酒吧里开一瓶威士忌很容易就花去上万元，开了瓶的酒虽然是留在酒吧里，下次来花点服务费就可以喝了，不过哈娜和陈红她们会帮着铃木们快快地把酒喝完的，然后就可以再卖一瓶了。等到铃木将今晚的人头费、食物和酒水都付好后，珮吟估摸了一下，恐怕三万日元都打不住。这种酒吧，这一块的利润很厚，人称“快吧”。
看得出，哈娜是个精明强干的妈妈桑，才一会儿工夫，她就变出了四杯威士忌和两盘菜肴，一盘是豆腐色拉，一盘是烤多春鱼。这种鱼是铃木最爱吃的，陈红在一旁轻轻地告诉珮吟，记住每个客人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是小姐的工作之一。
不过，今晚铃木的心思不在多春鱼上面，随着又一首歌的响起，他嚷嚷道：“《爱能征服一切》，我的最爱，茉茉桑，过来，陪我唱。”说着，他将陈红拉到舞台中，和他一起唱了起来。剩下珮吟和佐藤两人，干坐在那里，陷入了难堪的沉默。
“呃，小姐，抱歉，再说一遍你的名字。”还是佐藤打破了沉默。
“我姓张，哦不对，我姓秋。”一出口，珮吟马上意识到要用日语发音。
“秋，这是一个很常见的中国姓氏吧？”
珮吟点了点头。
“你家乡在中国的哪里？”
“大连，在中国的北方。我小时候住在北京。”
“大连？哦，就是日语里面读作Dairen的啊，这个城市我知道，我们公司和这个城市有点商业上的往来。你来这里有一阵了吗？”
“四个月了。”
“才四个月？”佐藤瞪大了小眼睛，细细地看着珮吟，他的方脸庞现在已经是通红了，“你的日语说得很好，很好很好。嗯，秋桑，你多大了？”
“二十八，你呢？”哈娜端了一桶冰过来，这让珮吟倍感压力。
“二十八呀，真看不出来。”佐藤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说，“你比我大了三岁，我二十五，单身，你结婚了吗？”
“当然没有，我的姑娘们都没有结婚。”还没等珮吟答话，哈娜已经插了进来，看样子她还不太放心珮吟，怕她忘了关照过的话。哈娜从冰桶里又夹了两块冰放在佐藤的酒杯里，顺势再添了一点琥珀色的酒。
“啊，那……那么，男朋友呢？你一定有很……很多男朋友。”佐藤已经有点口齿不清了。“也没有，她想找一个男朋友呢。这是不是个好机会呀，佐藤桑？”哈娜说着，轻轻地拍了拍佐藤的肩膀，微微一笑，准备转身离开。
酒吧里突然变得又热又闷，珮吟频频往舞台那边看，希望陈红能快点回来解她的困，从道理上说，她今晚还算是在面试中。可是这会儿陈红和铃木紧紧地黏在一起，举着麦克风，荒腔走调地唱着，虽然从大屏幕上珮吟能看到歌词，但她根本听不出这两人在唱什么。一首歌终了，他们还是在屏幕前搂搂抱抱，丝毫没有要回到座位上来的意思。
“对不起，请问，洗手间在哪里？”佐藤突然站了起来，对着哈娜粗声粗气地问道。
“就在你刚才进来的入口处，左手边。”哈娜笑着说，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笑。
佐藤摇摇晃晃的身影一离开视线，哈娜马上把空的冰桶伸了过来，对珮吟说：“快，把酒都倒进来。”她的背挡住了其他客人的眼光，轻声而不容置疑地指挥着珮吟：“听着，小姐的任务就是尽快地让客人把酒喝掉。当然，也要尽快喝掉你自己杯里的酒。”她又加了一句，朝珮吟眨眨眼。
珮吟木然地点点头，看着哈娜把四个杯子里的酒都倒在冰桶里，然后重新倒满。哈娜又去取了一些冰块，添在酒里。
当佐藤回来的时候，珮吟装作没注意，她把椅子转过去，背对着咖啡桌。一个公司职员模样的中年男人头枕在那个豹纹女郎的大腿上，整个人则四脚朝天地瘫在沙发上，显然这个人已经醉翻了。另一个男人贴着豹纹女郎坐在她的身后，一只手环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急促地摸着她的胸，豹纹女郎咯咯地笑着挣扎着。另一个男人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连同那个穿旗袍的丹凤眼。
珮吟浑身禁不住起了鸡皮疙瘩，虽然陈红告诉过她，在酒吧里，男人会对女人做什么，但是眼前的景象到底超出了她的预料。
“亲，亲我……”卡拉OK屏幕上，一个歌星在声嘶力竭地喊着，珮吟在这个声音里分辨出了佐藤的声音，她以为他在跟着唱。突然，她觉得耳边有刺刺的感觉，一回头，看见佐藤嘬着嘴唇凑过来，正要亲她。这个年轻男人的眼睛半开半闭，脖子通红。珮吟一惊，从椅子上跳下来躲开了，佐藤扑了个空，脚下一踉跄，头咚地撞在了墙上。“好……痛！”他发出了一声哀号，一只手捂住了额头，哈娜急急忙忙地赶过来。
“佐藤桑，你还好吗？秋桑今晚是这里的客人，你不要介意哦。你想亲亲，你就亲我吧，随便亲，好不好？来吧来吧。”哈娜嘟起了她那抹了紫色唇膏的嘴唇。可是，佐藤已经醉得不行了，根本听不到哈娜在说啥，他挣扎着扶着墙稍稍站直了一点，手还是捂着额头。
珮吟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说不出是啥感觉，是羞愧？还是羞辱？正当她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看见另一个涨红了脸的日本男人气冲冲地朝着哈娜过来了。
“妈妈桑，妈妈……”原来正是那个和丹凤眼在一起的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来了。这会儿，他恶狠狠地拽着那位穿旗袍的漂亮女子的手腕，朝着哈娜走来。
“啊，长谷川桑，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哈娜若无其事地问道，脸上是一如既往优雅的浅笑。
“妈妈，你这儿用的是什么婊子啊？你的这个李桑，她居然不肯出台陪我。”那个叫长谷川的客人把女人使劲地往前推，嘴里大声地叫嚷着，“我骂她是个假正经的小婊子，她居然扇了我一耳光。你调教你的小姐，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吗？”
“长谷川桑，如果我的姑娘没有伺候好你，我向你道歉。不过，你能不能把事情讲清楚，我才能……”
李桑扭来扭去地试图挣脱长谷川的手，“妈妈，别听他的，”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用中文说道，“他想逼我和他一起去爱情酒店开房，我不肯，他就来抓我的胸……”
这时，珮吟才猛然记起这个女孩就是李娟娟，米田语言学校B2班的。在学校里的时候，她总是很安静，穿着很简单，T恤牛仔裤，完全就是女学生的样子，难怪珮吟刚才看到她，想不起来她是谁。
“你这个婊子，你在用你的鬼话在说些什么？”长谷川冲着她高声叫着，“别忘了，你什么也不是，就是一个婊子，一个支那人。你在我面前搭什么架子，装什么啊？”他粗鲁地拽着她，丝毫不松劲。
“你敢叫我支那人？中国不是日本的殖民地，你这个变态狂，你说话给我把嘴巴放干净点！”李娟娟怒不可遏地用日语顶回去，她使劲地晃动手臂，终于挣脱了长谷川。
“你这个臭婊子，我要……”长谷川举起了手，就要朝李娟娟的脸上打过去。
“哎呀，长谷川桑，消消气，消消气，我们到外面好好说话吧。”哈娜笑吟吟地迎上去，顺势挽住了长谷川落下的手，拖着他推门出去了，顺带着示意李娟娟也跟着。
“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铃木和陈红刚回到座位，就看到了这一幕。
陈红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没什么大事，还不是那个傲气的李桑，我就不喜欢她……她老是惹麻烦，只顾她自己。来，别理她了，小甜心，再喝一点。”陈红举起她的酒杯，和铃木的碰了一下。
“当然啦。”铃木仰头喝了一大口。
就在这个时候，坐在一边的佐藤发出一阵抽搐，接着，哇的一声，吐了出来，霎时，呕吐物淋了一身，还吐到前面的咖啡桌和地毯上。
陈红朝珮吟翻了个白眼，用中文骂了声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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