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对不起,这位佐藤君,他可能喝多了。”铃木站起了身,拿起进门时哈娜送上来的擦手巾,就要给佐藤擦衣裤上的脏东西:“这个倒霉蛋,刚刚和女朋友分手,所以心里郁闷,刚才来之前,已经喝了几瓶啤酒了。”
“别,你别管,我们会处理的。”陈红一转身到吧台后取出了一大卷纸巾,又拿了几块热毛巾。她把热毛巾递给铃木,示意他把佐藤扶到另一张干净的椅子上。然后,她撕下了一长条纸巾,把剩下的卷筒扔给了珮吟。陈红一手捂着嘴巴和鼻子,另一只手迅速地将纸巾覆盖在桌上和地毯上。
珮吟愣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明白陈红这是叫她去清理呕吐物呢。她不情不愿地撕下几张纸巾,擦了起来。今晚她是来面试的,她并没有思想准备来做清洁工。当她低下头面对那堆恶臭的呕吐物时,她问自己,就算比干餐馆多挣三倍的钱,这份工她能做得下去吗?可是,她又问自己,除了这里,又上哪儿找快钱呢?来日本之前,她还梦想着在这里卖101生发水,等她真的要向据说在加拿大做得很好的小姐妹讨教时,人家就再也没有回音了,现在想起来,小姐妹可能也是吹牛吧。身在国外,珮吟才意识到,挣钱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过了一会儿,李娟娟低着头进来了,她悄没声地躲到吧台后面的更衣室里去了。接着,长谷川和哈娜一前一后也进来了。陈红立刻就向哈娜汇报了刚才的小插曲。哈娜翻了翻眼睛,什么也没说,但她走进吧台,爽利地拿出一瓶新的三得利,倒了两杯,端上就往长谷川那边走去,脸上依然是笑吟吟的。
“妈妈桑,我们要走了,”铃木对哈娜说道,“我得送佐藤君回家。”铃木伸手去搀扶佐藤,佐藤整个人都瘫软在椅子上。
“可是现在还早啊,”哈娜叫了起来,“铃木桑,再坐一会儿吧,是邻座的小吵闹让你不高兴了吗?你这样走了,我会很内疚啊。”
“不,妈妈,是我们真的要走了啊。再说,我明天很早有个会啊。”铃木掏出了钱包。
“那好吧,既然我留不住你,那就只好让你走了。可是,你和佐藤桑要记得经常来看我们哦。”“当然,妈妈。”铃木说着,从钱包里抽出三张万元钞票,放在了咖啡桌上。
把这两个男人送出门,哈娜迅速地回到了长谷川那里,她已经彻底地把珮吟给忘记了。
几分钟后,换好牛仔裤套头衫的李娟娟从更衣室里出来,一件长外套搭在胳膊上。她低着头经过哈娜的桌前,没跟她打个招呼,就静悄悄地离开了,像个幽灵一般。
“她会怎么样啊?”珮吟悄悄地问陈红。
“她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陈红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道,“妈妈是不会容忍任何一个对客人不敬的小姐的,李桑她这人总是有点高傲,一副不可冒犯的样子。我觉得她不适合干这行,当初我没有介绍她来这里就好了。”
“是因为你,她才来的吗?”
“呃,也不完全是。不过妈妈是看中了她是我同学这一点,加上她的另一位朋友刚好也认识妈妈,所以就把她介绍过来了。”
“可是,刚才发生的一切,责任并不在于李桑啊,支那人这种称呼,难道还不够侮辱中国人吗?”珮吟不解地问道。上个星期在课堂上,她刚刚听到了有关话题的讨论,缘由是有同学在当地的华文报纸上居然看到了这种称呼。支那人这种提法,在中日战争时期很普遍,带有深深的种族歧视意味。
“是的,可你不能对这类小事太较真,毕竟,说这话的是一个醉鬼。如果你想要在这一行当里干下去,就要脸皮厚,而且,你只能关注一件事,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多挣钱。要不然,你来这里干吗?你好好想想,你到底行不行?”
珮吟低下头,眼前却出现了一座庄重气派的学院大楼。她自己从来没有机会进入西方大学深造,或者说,她根本没进过任何一所像样的大学,在中国,她也只上过夜大而已。她发誓,她一定要凭着自己的努力,让两个儿子进入美国的大学,去抓住本来应该属于她的机会。可是,这一切的基础是钱,而且是要很多很多钱。“我当然愿意赚很多很多钱,如果妈妈桑肯让我赚的话,你觉得她会收我吗?”她抬头,看着陈红。
“那就要走着瞧咯。”说着,陈红站起身,走到妈妈桑身边,附在她耳朵边说了几句话,哈娜看了一眼陈红后,又在她耳边回了几句,然后,又回头关照她的客人去了。
“妈妈说,她现在很忙,没时间过来跟你告别,”陈红回来对珮吟说到,继而脸上露出了笑,低声对珮吟说,“她说了,你可以来上几周班,试用期,就从下周一开始,你愿意吗?”
珮吟的眼睛亮了,“太好了,可是,她没说工钱怎么付啊。”
“哦,工钱!头两个月,她会付你1500元一小时,从晚上七点半上到十二点半。如果你能通过试用期,她会把你的工钱提高到一小时2000元。照我说,这还真不错。”
“是很不错,代我谢谢妈妈。”
“我得开始做点事儿了,我送你到门口吧。”
走在夜色中的珮吟不得不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今天一个晚上所见,已经超过了过去三十八年的总和。在亚洲酒吧上班这个想法,让她兴奋,也让她担忧,尤其是见到了李娟娟的插曲之后。
“你一定要脸皮厚!”穿行在安静的小巷,陈红的话在她的耳边响起。我的脸皮够厚吗?我能挡得开那些摸索的脏手吗?珮吟心里十分忐忑。
然而,那些灰绿色的万元大票顽强地占据了她的脑海,两千元一小时,几乎是在蜻蜓打工的三倍。还能在哪儿找到这样的工作,能够快快地铺平儿子上大学的道路呢?想到这里,已经有了答案,她当然能够胜任这份工作,事实上,她必须胜任。这样的机会,她是不会让它错过的。
第十章
“你在看什么?”
贝奇走进美吟的格子间,好奇地问美吟时,美吟正埋头在看报纸呢,她一点也没注意到贝奇就在她身后。
“招聘栏目?怎么啦?你姐姐又要找工作了?”贝奇问道,肩上的包包都还没放下。
美吟伸一根指头挡在唇前,确定没有人在旁边,才轻声对贝奇说:“这回是为我自己。”
“什么?你自己?你要离开我们了?”贝奇吃惊不小。
“这样坐在这里,整天什么活也没有,我受不了了。”美吟说,“像你,至少还能出去上一两节课。可是,自从理事长插手这个艺术项目后,我就翻译了一份展览手册,之后就一直闲着。”
“可是你上哪里找这么高的工资呢?现在经济不行,什么都在走下坡路,没有人在招聘。”
“可我还是要做点什么,我担心,如果我现在什么都不做的话,知识都老化了,以后就再也不会找到一份真正的工作了。”美吟最怕的就是成为妈妈那样的女人,一辈子没有目标,从来没有接受过真正的训练,结果到老了还不得不做一些低等的活计。
“你当然能啊,你是有才华的人。”贝奇回到自己的格子间,收拾起桌上散落的一摞摞资料,准备上课去了。“回头见。”她笑着和美吟告别。
美吟也朝贝奇挥挥手,又埋头看报纸。她看到大量在招聘的工作需要的是日本男性,年龄在二十到三十之间,大多数从事银行、广告、销售和贸易等行当。而留给女性的工作,尤其是外国女性的工作,简直少得可怜。“日本是典型的老男人俱乐部。如果你是女的,已经是不幸;如果你是女的又是外国人,那就是双重的不幸;如果你是女的,又是外国人,还是亚洲人,那问题就严重了。”美吟想起以前在大学时遇到的一个印度女生对她讲的话。
美吟花了很多时间,一条条招聘启事看过来,终于看到了一条合意的,貌似条件还不错。这条启事说明了要招一位企业内部翻译,对性别无特别要求。这是一家小型的出版公司,以出版人力资源类资料为主,需要一位精通日语和英语的翻译,至少两年以上的翻译经验。薪水水平比美吟目前在天野企业的收入高出百分之十。这倒挺不错,她心想。
那天,她找了个空当,等纪子和辉子都不在办公室的时候,拿起电话拨通了报纸上登的那个联系电话。
“你好,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们的招聘启事,你们是否还在招聘英语翻译?”美吟用英语开了口,她觉得既然是招英语翻译,强调一下自己的英语水平或许能有更大的胜算。
“是的,请问小姐你的国籍。”电话里,是个男人的声音。
“中国,不过,我在美国住了五年多,在那里工作和留学过,有高等学历。”
“那就有点问题了,我们要找的是日本人,或者是本土人。”
美吟知道,日本人口中的本土人并不是本地土著的意思,好比在北海道土生土长的阿依努人,他们所谓的本土人就是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先生,我虽然不是本土人,但是我在日语和英语之间可以自如翻译转换。而且,我有很多的工作经验……”
“小姐,抱歉,这是不够的。按照我们的招聘条件,你必须是日本人,或者欧美人士。”
美吟叹了一口,道:“好吧,明白了。对不起,浪费你的时间了。”
本土人!美吟已经有一阵子没找工作了,她已经有点忘记了日本人对西洋人盲目的崇拜,尤其表现在一些白领工作的聘用上,一张西洋的面孔简直能够所向无敌。三年前,当她刚从美国回来时,通过熟人的引荐,找一份翻译的工作并不难,当时的老板看在她刚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分上,并没有因为她的肤色而难为她。当时,她递交了一份翻译样本,老板就雇用了她。可是,老上司不久就退休了,她明显发现,从此她在公司里就不受待见了,因为她属于“下野党”的人,于是她决定重新找工作。
一年前,美吟第一次出现在天野企业参加面试,天野先生当场就表示愿意留下她,并且将工作签证及福利保险等等都给解决了。他一点没有在她是不是英语母语这一点上纠缠,所以没有给美吟很多机会去意识到她的劣势。如今看来,想要离开天野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容易。有些招聘启事中的确注明了欢迎任何国籍的人士,而且也承诺对合格的员工提供工作签证上的便利。但是,这些工作多半是电话销售或者卖保险。几年前,美吟尝试过一家日美联合公司,推销他们的自我提升课程。仅仅两个月后,她就辞职了,因为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向亲友启口,推销公司的产品,她觉得那样很丢脸。
美吟的目光在报纸上漫无目的地扫视,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虽然她的母语不是日语和英语,但她也是有本土语言的,那就是中文啊。她完全可以在日本教中文,那么劣势不就转为优势了吗?
想到这里,她马上翻到了语言学校那一版,认真地看了起来。很快,她就看到有两条启事都蛮符合她的要求,但是再仔细一看,其中的一所语言学校很远,路上起码要花两个小时。于是她就集中注意力研究另一所,这所语言学校规模不小,分校遍布东京。她发现,其中有一个分校设在新大久保站,从她的公寓出来,坐二十分钟的地铁就能到了。她拿起电话,拨了过去。
“你的母语是中文吗?”接电话的女人问道,她说话带有日语口音。
“是的,我出生在中国。”美吟尽量让自己把中文讲得字正腔圆。有时候,她会疑惑到底怎样才算得上够本土,像她这样,在自己的国家只待了五年,不及待在日本和美国的时间长,反而更加本土吗?
“还有,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工作呢?”
“一两周之内吧。”
“你今天或明天能来面试一下吗?”
“明天更好,请问这个工作是全职的吗?”
“不是的,我们这次要招聘的中文老师,一周上三个晚上的课,一次两个小时。”
“你是说,一周就上六个小时的班?”
“没错。”
“那一个小时多少钱?”
“这个要看你的资格和经验而定。”
“这也公平,那这么说吧,你们最好的老师挣多少钱?”
“大约1500元一个小时吧,不过,头三个月,所有人都是1100元一小时。”
“才这么点?你一定知道,大多数英语学校的老师一小时至少能挣到3500元。”
“是的,可我们现在谈的是中文老师。在这里,中文不及英语吃香。再说了,在大学里,中文也不是必修课。”
“可是,我有两个学位,还在美国的大学里教过书。”美吟还想争取一下,她说的是当年在纽约大学做助教的经历。有两年时间,她在大学里做第一年和第二年中文课的助教,这是美吟在上研究生期间最好的一份临时工作,她靠着这份工作,挣出了自己的学费。
“我们不管这些,我们学校开的工资已经是业内最高的了,大多数学校一小时只能付到1000元。”
“我估计备课时间也不算在内吧?”
“对,仅仅算上课的时间。怎么样?你来面试吗?”
“呃,让我再想想。”
“随你的便,外面有的是中国人,拼了命地想来上班呢,我们每天都会收到十几份工作申请。”
“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情况。”美吟气愤地冲着话筒喊道,然后才意识到对方已经挂机了,她一下子泄了气,手一松,话筒掉了下去,悬在电话线上,晃荡着。
一下班,美吟就去了一家茶室,靠近有乐町站,她约了珮吟。起先,珮吟提议在咖啡馆见面,但是美吟更想去茶室。对于美吟来说,看着干缩的茶叶慢慢地在精致的茶杯中舒展翻卷,散发出令人心醉的清香,是一种特别享受的过程。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现在是她更迷恋中国,她热爱一切和中国文化有关的东西,仿佛那是她心中一个巨大的洞,只有慢慢地去填满它,她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又是她先到,美吟点了冻顶乌龙,定定心,坐下来慢慢等待。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