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的晚上，珮吟给美吟打电话，约她出来见面。电话中，珮吟期期艾艾地说起有朋友很想去美国留学，想跟美吟讨教。这个借口在美吟听来很牵强。珮吟在日本有六个月了，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从来没有主动给美吟打过一次电话，每次她们两人见面，都是美吟打电话去约，或者是妈妈牵头。这一次，珮吟难道会为了一个朋友，屈尊给美吟打电话？
至于有朋友想去美国，这事儿听起来倒有几分耳熟，美吟知道，珮吟最向往的就是去美国，莫非借口是朋友，其实就是珮吟自己想去美国？
美吟打算等下就实话实说，毕竟，去了美国，在纽约这样快节奏的大城市里混，对于珮吟来说太不容易了。在日本，至少她还有家人可以依靠，但是到了举目无亲的美国，什么都要靠自己了，她行吗？如果珮吟才二十多岁，甚至是三十刚出头，美吟就会更加鼓励支持她，年轻人适应能力强，很快就会在新的环境中站稳脚跟。而且，可以通过上大学，获得学位，从头开始生活，可是，现在珮吟都快四十岁了，英语又远远称不上流利。如果到了曼哈顿，珮吟最好的去处也就是到唐人街的超市里打工，挣一份低得可怜的工钱。
想到纽约，美吟不禁回想起在纽约大学的日子。那时候，做学生的她喜欢戴一支干干净净的玉手镯，手镯泛出的西瓜绿让她很喜欢。那是她花了五十美金在唐人街买的，这个价钱，几乎可以肯定不是什么好的玉石，但她依然喜欢，一看见就毫不犹豫地买下了。置身于来自各个国家的留学生之中，她常常有种找不到自己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算是哪里人。这枚镯子让她感觉自己和中国有了联系，让她的心稍稍有了着落。
一直以来，美吟都觉得，自己人生中最大的悲剧，就是没有真正在祖先的土地上生活过。离开中国的时候，她还在上幼儿园，后来的三十年，生活在异邦，她对日本和美国的了解，竟然多过了她对中国的了解。这是她藏在心底的缺憾。
这种缺憾，在大学时代尤其折磨她。在同学们眼里，她就是个中国人，和中国有关的问题，自然会来问她，比如说问她会不会看风水啊，能不能教着搓麻将啊，甚至还有向她请教老子的哲学思想的，一碰到这种时候，美吟都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她虽然长了一张中国脸，但其实，对中国的了解并不比任何一个走在曼哈顿马路上的人更多。自此，她对任何和中国相关的事物都产生了探究的欲望，这种欲望不是简单的兴趣，是来自于身体里面的需要。这种需要如此强烈，以至于她在一个学期的当中，断然地将自己的专业从西方艺术史转为东亚艺术史。但是，即使这样，在欲望之下，却埋藏深深的羞耻，她知道，光是改了专业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在本质上，她依然是个假中国人。她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回老家看看，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只有在中国生活上一段时间，她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中国人，从这个意义上说，珮吟比她幸运多了，她已经在中国住了半辈子，从来没有自我身份认定上的困扰。从美国回到日本后，美吟一直梦想着回中国，而东京离北京又是那么近。
然而，回中国这个念头，在诱惑着她的同时，又让她害怕。现在，中国对于她来说是个陌生的国家，如果回去住在陌生人中间，会让她不安。可是，如果珮吟还在中国的话，那就不一样了，美吟就有了投靠的去处，一个或许可称之为家的地方。珮吟可以成为她的私人教练，陪伴她排除一个个可能遇到的文化地雷，否则的话，她是一定会踩雷的。这个下午，无论珮吟是想来跟她谈什么，美吟已经想好了，她一定会说服珮吟什么时候和她一起回中国。
美吟坐了没一会儿，才喝了几口茶，珮吟就进来了，这次珮吟明显守时多了。轻快地走进茶室的珮吟，身上带了一股让美吟觉得陌生的气息，她的气色很好，脸色红润，看起来比之前更年轻更漂亮了。她的头发刚刚做过，挑染了几绺红棕色，夹在黑发中，显得很有层次。一条麂皮迷你裙裹住了她的臀部，显得又时髦又性感，上身是一件小小的绿色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了一小段乳沟。美吟从来不记得什么时候见她的姐姐穿过这么低领的衣服，心里微微惊异，心想她背后一定是有什么时髦的朋友指点过她了。
“来点乌龙茶？”珮吟一坐下，美吟就问她要不要先喝点她的茶，作势就要往她的空杯子里倒。
珮吟一抬手回绝了：“我不喜欢任何发酵茶，闻起来一股霉味。我就喜欢茉莉花茶。”她叫住了一位正从她们身边走过的招待员，点了一壶茉莉花茶，然后回头对美吟说：“告诉我吧，在美国读书是什么感觉？”椅子还没坐热，她就单刀直入地问起了最关心的问题。
“等一等，不是你的朋友想跟我了解去美国留学的事儿吗？她人呢？”
“她有事来不了，我会记下来转告她的。”
美吟心里冷冷一笑，但也不去说破，省得尴尬。
“这个么，要看情况了。”她抿了一口茶，慢慢地说道，“如果有足够的钱，到一个大城市上一个好大学，那么这种感觉是很好的，我在纽约的时候，就非常快乐。”接着美吟说起了她在NYU读书时做过的一些事，比如去Village或者Soho看展览，在华盛顿广场的咖啡店里度过慵懒的午后。
“那么，申请美国大学难吗？”
“这个么，也要看情况，比如说要去哪个州，申请的学校是否有名，等等。当然咯，那些很一般的大学很好申请，因为这也是它们的生财之道啊。外面的无良留学中介太多了，都恨不得从你的钱包里挖钱，所以，我得告诫你的朋友，千万要当心。”
“如果我有办法的话，我一定要想办法进纽约的大学。”珮吟脱口而出，她终于忍不住吐露了自己的心声，也暴露了自己约见美吟的目的，“他们说，如果有一张美国大学的文凭，就可以多挣很多钱。”
美吟一听，不禁笑了：“可你怎么进得去呢？纽约一所好的大学，对托福成绩的最低要求是580分。就算把成绩放一边，学费又怎么办？无论在美国哪个州，私立大学一年的学费至少要两万美金。而且，想要进美国，前提条件是你要有一个担保人。”
珮吟咬住了下唇，想了想说：“那你有没有什么朋友，在美国的，可以帮帮我……我朋友呢？”“姐，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美国人和中国人可不一样，他们轻易不会把钱借给别人的。”
“我不是在说借钱，这个事儿以后再说。我是说，帮助找一个担保人。”
美吟想了一会儿，说：“我倒是有个很亲密的美国朋友，他是我的前男友。但是，你知道的，去找前男友帮忙，这种感觉该有多别扭。”
珮吟手里把玩着一个小小的火柴盒，一下一下地推开那个黑色的盒子，她的手有点微微发颤，突然，她抬头看着美吟，生气地说：“你为什么离开美国？那么多人一辈子的梦想就是去美国，可你！你怎么会想起来放弃这一切而回到日本呢？”
美吟这会儿没有心情和珮吟谈论皮特，他当然是她离开纽约的原因之一，她要逃离的是一段往事，一段失败的恋情。但是她的确想和姐姐谈谈另一个现实，那是一般的中国人不会想象到的现实。“请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是的，美国很伟大，但是，在那里，有些东西你是得不到的。”她顿了顿，想找到合适的字眼，“你一直生活在中国，也许你会很难想象，但是我在纽约，我有亲身体验。我遇见过这样的人，他们和你说话的时候，根本不看你的眼睛，就那样视而不见，当你根本不存在。”
“为什么？”珮吟看着美吟，一脸的疑惑。
“因为，我不是白人！作为有色人种，在美国自然而然就处于劣势。当然，从法律角度来说，美国是不允许种族歧视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偏见。即使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华裔，依然会受到这个问题的困扰。
“还有一件事，在美国，人们往往分不清中国人、日本人和韩国人，于是，我们就统统都被归入东方人，听上去很有异域情调吧，但我知道，他们说这个词的时候，脑子里就会出现黄皮肤小眼睛的形象。我一直对自己的身份很困惑，为此我还买了一只廉价的玉镯戴着，只是为了提醒自己是谁。这个手镯，直到回到东京，我才脱下来。”
“可是日本也是外国呀。”
“是的，可是，在这里，至少我可以假装我是他们中的一员。再说了，这里离中国近多了。”说着，美吟轻轻叹了口气，说，“有时候，我都烦透了做一个外国人，到哪里都是局外人。从我记事开始，我就是一个局外人，住在别人的屋檐下。即使在香港，我也总是被叫作大陆妹。总有一天，我要回到自己的家乡，那里才是我真正的家，我要体会一下在自己的祖先生活的土地上的那种舒坦的感觉，而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你知道我是多么希望你还生活在中国，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如果你准备回去，你能带我到处走走看看吗？”美吟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得都有点动情了，忽略了珮吟的表情。
珮吟皱起了眉头，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但是，她只是摇了摇头，说：“我想，我不会再回去了，除非我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我明白了。”美吟说道，点点头，对话一时中断了，两人陷入了沉默。美吟感觉很不舒服，她打破沉默问起了姐姐在蜻蜓餐馆干得怎么样，珮吟含糊其辞地回应她。美吟见珮吟不想多说，也就讪讪地闭上了嘴。她发现，除了谈论去美国留学或者是下一个挣钱的机会，她姐姐几乎没兴趣和她谈论任何话题，坐在一起的两姐妹，就像来自于两个不同星球的人。
当她们起身准备离开茶室时，已经是六点半了。美吟出于礼貌，邀珮吟一起吃晚饭，车站附近有她最喜欢的一家拉面馆，可是，珮吟说她要去新宿的一位朋友家开派对。然后，她蹬着高跟鞋，急匆匆地消失在人群里。
第十一章
周二的下午，珮吟在四点三刻就搭地铁到了惠比寿站，赶到了陈红家门口。时间还早，离酒吧上班时间还有两个半小时，珮吟的心被紧张和兴奋绞扭着，在珮吟的人生中，今晚注定是特殊的，她都有点按捺不住了。见习了三周，今天哈娜打电话给她，通知她被酒吧正式雇用了。哈娜还加了一句，今晚的正式亮相，她应该尽可能地打扮得漂亮一些。
过去的两周里，珮吟已经习惯于到陈红这里换衣服，她通常会在六点左右到。陈红有数不清的化妆品和衣服，有些衣服她自己已经穿得厌倦了，很乐于让珮吟穿。所以，到陈红家穿衣打扮太方便了，两人还可以一起去上班，亲热得好比两姐妹。
今天来得是太早了点，珮吟想着时间够的话，先叫上陈红一起去吃点东西，再回来换衣打扮，或许还能小酌一杯，庆祝一下今天这个日子。毕竟，这一切都因为陈红而起，她最想的就是把这个好消息和最好的朋友分享。
可是，等了二十多秒还没有人来开门，珮吟就又按了一下，还是没人回应。珮吟一下子想起来，虽然陈红上班的日子和她的基本重合，但是周二陈红的确是不上班，她太激动，把这事给忘了。哎呀，如果她趁休息日出去了怎么办？珮吟还想跟她借那件银色长礼服呢。如果陈红不在家，今晚的衣服就没着落了，心里一急，珮吟握起拳头，砰砰砰地在门上敲起来了。门猛地一下打开了，穿着一件粉红色小睡衣的陈红探出头来，她的头发还乱蓬蓬的。“你到底想干什么？”陈红咬紧牙关低声地喝道。
“我……我担心你不在家。妈妈桑刚才给我打电话，叫我从今晚开始正式上班，我没有合适的衣服，想……”陈红的样子吓到了她，珮吟像做错了事一样嗫嚅道。
“你把我这里当成什么了？你的私人更衣室吗？你他妈的难道不知道今晚我休息吗？”
珮吟的脸一下子通红，陈红从来没有在她面前爆粗口，这会儿，陈红看上去就像变了一个人。“是谁啊？”从陈红的卧室那边，传来了一个不耐烦的男声，听上去是个日本人。
“哦，没事，是邻居。”陈红回头甜甜地回了一句。
原来陈红家有客人，珮吟吃不准那人是不是陈红的日本男友，不管是不是，她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太抱歉了，小红，我应该先给你打个电话的。”
“混蛋！你还给老子过来不？我付了一个小时的钱，你给我做足一小时！该死的东西！”那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粗暴。
“来了，来了。”
听上去，肯定不是陈红的男友了，珮吟听到过一些传言，说陈红在酒吧做陪酒小姐之外，还会做些皮肉生意。但是她从来都没有想到，她的朋友会在这个时间接客。
“你可真会挑时间啊！”陈红涨红了脸，恨恨地冲她下命令，“你等着。”她一转身进去了，门就留了一条缝，过了一小会儿，她抓着一只装满了衣裙的纸袋子回来了。
“拿着吧，我早就想把这些都送给你了，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吧。但是，拜托了，以后别再到我这里来了，好吗？你真是条可怜虫，走吧！”她把纸袋子往外一扔，顺手推了珮吟一把。珮吟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她一时脑子还转不过弯来：“等……等一等，这个时候，我上哪儿换衣服去啊？”
“关我屁事！你就在马路上换，我也不在乎。”话音刚落，陈红就把门甩上了。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