珮吟整个人愣在了那里，简直不能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她才木然地转身离开了。她感觉脑袋发沉，晕乎乎地不知道去哪里好，直到在路边看到了一个电话亭，她走了进去，关上门，身子一软，蹲了下来，泪水哗地就淌了下来。在她过去三十八年的人生中，她总是那个可怜巴巴地羡慕着别人的人，没有人真正懂她，理解她，关心她。她的舅舅讨厌她，视她为包袱。姥姥年纪大了，保护不了她。她的妈妈，三十年后重新生活在一起，已经不想听她的了。她的弟弟，是个典型的日本职员，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经常出差，其实对她没有什么帮助。她早就认定，自己的妹妹是靠不上的，她们两人从来谈不到一起。
有好一阵子，珮吟都认为至少陈红是她可以信赖的人，毕竟，她们都是游荡在异国他乡的孤魂，萍水相逢，惺惺相惜。可是，今天却一转眼变成了这样！珮吟在伤心欲绝中，一时理不清自己的心痛来自于友谊的破裂，还是因为被陈红如此羞辱。她还从来没有被叫作是可怜虫，但无论怎么说，她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可称为朋友的人，现在，她又回到了从前，被抛弃，孤零零。
伤心过后，珮吟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回家是不可能的，妈妈会把她唠叨死。她兴冲冲地来，却被浇了一头冷水，很想找个人诉说。想了一圈，她想起了水户实。过去的两个多星期里，她也慢慢地结交了一些客人，水户实就是其中的一位，他带她出过几次酒吧，对她蛮好。水户实虽然五十六岁了，头发稀疏，腆着大肚子，长相怎么都称不上吸引人，可是，珮吟对他却很有好感，因为他能说点中文。后来才知道，这位先生七岁前住在山海关，离北京不远。珮吟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感觉有点晕眩，哭了那么久，泪水滑过的脸庞，现在紧绷绷的。她依稀记得水户先生跟她讲过，他有一家房地产公司，离涩谷站不远，和陈红家也就两站路的距离。她拿起电话黄页翻找起来，找到水户的公司号码后，她没有犹豫就拨通了，她甚至都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可她就是很想打这个电话。
“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水户的声音听上去又惊又喜，不出意料，他热情地邀请她去他的办公室。坐到涩谷站，他已经在地铁站口等着她了。
“你来得挺快的，珮酱。”一见面，水户就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自从他们开始在酒吧外面约会之后，水户就开始喊她珮酱，这是在朋友和亲戚之间才有的亲密称呼。“你都好吗？咦，怎么看上去像刚哭过？”他说着拉起了她的手，说，“来，我们去找个地方坐下，你跟我慢慢说。”
水户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开往乃木坂，离涩谷差不多两站路。
珮吟不解地问他：“我们不去你的办公室吗？”
水户说：“今天公司里人有点多，不方便谈私事。”“哦，那我们去哪里？”珮吟的手里还攥着陈红给她的那一袋子衣服。
“去我朋友那儿，他开了一家咖啡馆，离这儿不远。”
进了咖啡馆，刚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处坐下，水户就拉过珮吟的手，放进自己的手心：“好了，告诉我吧，什么事让你烦恼了？”还没开腔，珮吟心里一酸，眼眶里泪水就打转了。水户厚厚的手掌轻轻地摩挲着珮吟，说：“听着，如果有什么事，不管什么事，尽管告诉我，只要我能帮得上。就把我当作你最好的朋友吧。”
珮吟感激地点点头，用纸巾擦干了眼泪，“谢谢你这么说，你太好了。”她轻声说道，心里充满感激。她抬头看着水户，突然想起上班时间其实也快到了，现在，她也只好向水户求助：“其实，我这会儿还真的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你知道哪里我可以换一下衣服吗？今晚我正式在酒吧上班了，我终于被正式录用了，我想用最好的样子出现在今晚。”珮吟有点语无伦次地说着，想起今晚，她还是有点紧张。她又说了亚洲酒吧的更衣室实在太小，连一面穿衣镜也没有，没法在那儿化妆。
“哦？这样啊，”水户看了一眼珮吟的纸袋子，说，“我有办法了，上我朋友开的酒店里换怎么样？就在前面不远处。”
几分钟后，他们就到了这家酒店前面。这是一栋外表看起来毫无特征，甚至有点破旧的三层建筑，藏在一条小巷子里。不过，珮吟觉得这栋楼有点奇怪，一楼和二楼都没有窗户，只有三楼有窗户，但是很小。酒店的入口并不正对小巷，一栋灰色的高层建筑挡在它前面，在它一侧的墙壁上，有个小小的霓虹店招，就一个字，紫。
他们一进去，水户就走向了不远处的前台，他轻声和一位中年妇女嘀咕了一句后，那女人就点点头，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串钥匙。然后她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带他们上了楼，打开了走廊尽头一个小小的房间，然后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这个女人又回来了，递上两块擦手的湿毛巾和茶包，鞠了一躬，退了出去，顺手还带上了门。
珮吟环视了一下房间，一张双人床，上面铺着粉红的床罩。床边，是一张咖啡桌和两只红色的圈椅。床脚那头，是一间小小的盥洗室。“他们让我们用这个房间？”珮吟问道。
水户点点头，笑着说：“珮酱，你要不要先换衣服啊？现在已经六点十分了。如果你动作够快的话，也许我们还能在你上班前吃点东西。”水户坐在床边，看着她，慢悠悠地说道。
珮吟犹豫地看着他，手里还抓住那个纸袋子。
“怎么了，你担心我？”水户问道，他站起身走向珮吟，在她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两下，“你不要担心，只要不愿意，我不会对你做任何事的。”说着，他的大手轻轻地抚摸着珮吟的手臂，发现她并没有拒绝，他在她的脖子上轻轻地吻了起来。
“不……不，我不能……”珮吟想要推开他，可他的手牢牢地环住了她。
“珮酱，我真的很喜欢你，让我们做朋友吧。”水户说着，厚厚的嘴唇压住了珮吟的嘴，“我们可以做特殊的朋友。”水户在亲吻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一只手摸索着伸到了她的衬衫下面。
一使劲，他一把把她抱起来，放倒在床上，双手笨拙地解她的衬衫扣子。“不要，等一等……”珮吟想要阻止他，可是不知怎么的，扭来扭去中，扣子都开了。本来，珮吟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给水户打电话，现在明白了，在她内心深处，其实就想让这一切发生吧。她那么想要一个朋友，她需要一个朋友，一个她可以对之倾吐心声，在她困难之时扶她一把，在关键时刻不会扔下她不管的朋友。
水户开始在她的肩头亲着，然后她的胸，珮吟感觉到一股电流顺着脊柱淌了下去，直到她的脚指头。他用他有力的手掌抚摸着她的肩膀，她的胸部，她的肚子，然后继续滑下去。她感觉到自己的内裤被褪了下去，她闭上了眼睛，心已经麻木。
当水户整个人压到她身上时，她感到了一阵尖利的疼痛。随着，她发出了一声呻吟，双手不禁握成了拳。闭上眼睛，黑暗中，她感觉自己是沙滩上一只小小的海星，被海浪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她晕眩着，浑身瘫软，一会儿像是泡在滚水中，一会儿又浑身冰凉，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身体一直在往下沉，旋转着，下沉，一直沉到了大洋的底部。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水户发出打雷般轰鸣的声音，这声音，好像从遥远地方传到她的耳边，听起来如此陌生。
她几乎两年没碰男人了，在她和郭敏离婚之前的十八个月起，他们就分床而眠。其实，她从来就不喜欢和郭敏肌肤相亲，与其说是和郭敏做爱，还不如说是尽一个妻子的义务，或者，仅仅是她付出的一点代价，为了换回一个可以称之为她自己的家的地方。
想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她再一次陷入了怪圈，用自己的身体，换回一种和别人一起拥有一个家的感觉，即使这个人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不，水户实不是陌生人，他们已经认识了两个星期了，珮吟努力驱散那个令她不快的念头。他那么明显地喜欢她，想要得到她，而她，也是那么渴望着被得到。那么，现在他们躺在了一起，不是最自然的事么？珮吟努力说服着自己。她微微睁开眼睛，看见水户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他的一只胳膊搂着珮吟的肩膀，他的气息现在平稳了。珮吟朝水户又贴紧了一些，然后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他们那样躺着，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珮吟悄悄地坐了起来，她要去上班了。下了床，她去冲了一个澡，然后从袋子里挑了一件礼服穿上。打扮停当后，她轻轻地走到床前，希望水户这个时候会醒来，然后带她去上班，可是他一动不动，看来完全是熟睡了。她看见在他的太阳穴那里，还有几粒汗珠，她轻轻地用床单的一角将汗珠擦去。
看看手表，七点了，再不走，今晚这个重要的时刻，她就要迟到了。她走到门口，关上灯，按下了门把手。
“下班后回到这里，我等着你。”水户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声，整张脸依然埋在枕头堆里。
珮吟觉得心跳停了一下，“好的，过会儿见。”她说着，带上了门。
她心里明白，这不是爱。但很奇怪的是，她的心轻松了，好像一个巨大的包袱从她的肩头卸下了。今晚，是她在亚洲俱乐部正式上班的第一天，今晚也是她意外地和一个新的男人在一起的开始。不知道这些将会把她带向何方，她完全不知道，但是今晚让她很高兴，至少，她有了可以期盼的未来。她微笑着，走出了酒店，将陈红带给她的不快丢在了脑后。
第十二章
两个月后，一个周日的下午，美吟回到了妈妈家。这天是大卫的生日，他三十四岁了。这是张家的传统，家庭成员庆生，大家就聚在一起包饺子吃。
如今，超市里有的是现成的水饺皮，这是现代生活的便利。可是，陈燕看不上机器压出来的水饺皮，没嚼头，她坚持要自己揉面擀皮。所以，准备一顿饺子宴，要花去很多时间，通常，都是陈燕和美吟母女合作完成的。
当然，揉面和拌馅这些高难度的技术活，都是陈燕的事儿，美吟也就帮着打打下手。她包饺子不够快，所以负责擀饺子皮，妈妈负责包饺子。
陈燕用白菜、肉糜和虾仁粒拌成饺子馅，她会在事先算好需要多少用量。通常，三个人的一顿饺子宴，做上大约百来只饺子就够了，除非偶尔孩子他爸也来凑个热闹，陈燕就会再多准备一些馅儿。不过，如今家里多了个珮吟，而且，陈燕不想让珮吟觉得这个家太计较，于是用了比平时多一倍的量。
这天下午，美吟到达妈妈家的时候，有点晚了。一进门，她立马发现珮吟已经在小暖桌上擀起饺皮子了，桌上铺了一张蜡纸，上面已经堆了很多大小均匀的皮子。显然，干这活姐姐比她拿手多了，不仅比她手势好动作快，而且皮子质量也更好。她心里很不爽快，走了过来。“姐，你歇会儿吧，我来。”美吟说着，系上了围裙，在暖桌边跪下，等着姐姐放下擀面杖。“不用了，我习惯干家务活的。”珮吟头也没抬，回了一句。
“行，既然你把活儿都包了，那我就去看电视了。”美吟嘟着嘴说道，起身解下围裙，坐到电视前，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她把音量调到最大，一时间，小小的房间里喧闹无比。
“哎呀，这是干什么呀！”正在大力揉一团新面的陈燕听到声响，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薇薇安啊，你还是过来包饺子吧，大卫再过半小时就要到啦。”
“好吧。”美吟不情不愿地关上电视，起身回到了桌边，拿起一双筷子，夹起了一坨馅料。她把馅料包进一块皮子，双手把皮子对折成半月状，然后一点点将皮子边折起来，形成一只圆鼓鼓的饺子。
“老天爷，你这是在干什么呀？你以为这是在绣花吗？”珮吟看了一眼美吟的作品，皱着眉头叫起来，“你要是这样包的话，一晚上都包不完。来吧，让我来给你看看应该怎么包。”珮吟抄起一张皮子，放上一坨馅料后，手指一转一捏，一眨眼工夫一只饺子就包好了。“看看这有多快吧，这样做，还能保证边都封住了，等下下水煮的时候，汁水不会流出来。”
“既然这样，那你就全包了吧。”美吟气鼓鼓地把筷子往馅料上一插，又坐回到电视前了。为什么有些人总觉得自己的方法才是最好的？她心里恨恨地想。为掩饰自己的愤怒，她打开电视看起来，电视里这会儿正在放一档相亲节目。
“薇薇安，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又坐下啦？”妈妈在厨房里又叫了起来。
“大姐觉得她包得更好，那就都让她一个人干呗。她动作那么快，这点活儿不就一会儿的工夫吗？”美吟的声音，盖过了电视里的吵闹。
“美吟，哦，薇薇安，你不要挖苦我。”珮吟放下了手里的活，看着美吟说，“你在纽约读过书，你的英语讲得好，可是，做饺子这件事，你比不过我。我住在舅舅家的时候，逢年过节时，经常一个人要做三四百只饺子，足够十来个人吃。所以，我本来就应该做得比你更快更好，这没有什么好嫉妒的。”
“嫉妒？你也太抬举自己了吧？别忘了，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团聚，而不是为了比赛。”
“不管是不是比赛，你最好还是要明白，你不可能什么事都做得最好。其实，在很多事上，你永远也不可能比我好。”
“哦？是吗？说来听听啊。”美吟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比如，说中文！你应该知道，你的中文讲得很奇怪，听上去就像个外国人在讲中文。你的音调和用词都很古怪。”
“是吗？好吧，那我说给你听，姐，你的中文也不是标准的普通话啊，你说中文带着一股浓重的东北腔，听上去就像个乡巴佬。”
珮吟眯缝起了眼睛，说：“至少，我的中文没有日本腔啊，只有那些在国外长大的人说中文才会那么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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