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吟心头腾地燃起了一把火，珮吟的话，正好戳中她的心病：“我怎么生硬了？”
“够了够了，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陈燕站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过道中，生气地喝住了两姐妹，“珮吟，你就省点力气吧，你妹妹今天来这儿不是来听你的中文讲座的。”她又扭头对美吟说：“还有你，薇薇安，你怎么就不能来安安心心地擀皮，让大姐包呢！好了，都干活吧。”
又是这样！又是护着姐姐！美吟气咻咻地回到桌边，拿起了擀面杖。在珮吟的眼皮底下干活，她觉得很不自在，擀起来很不顺手。还不如再吵一架呢，她心里暗暗希望，可是珮吟真的闭上嘴，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珮吟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妈，今晚我不能和大家一起吃饺子了，我五点半就要出去。”
“什么？那不就十分钟了吗？我不是关照过你，跟老板打个招呼的吗？今天是你弟弟生日啊。”
“我说了，可是最近店里很忙，老板不答应。”珮吟说着，躲闪着陈燕的目光。
“很忙？我记得每周日蜻蜓是关门的啊。”美吟插了一句。
“我已经不在蜻蜓做了。”
“什么？为啥呀？”美吟抬起头，皱起了眉头。
“因为我不想干了，怎么样？”珮吟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别忘了，这个工作还是我帮你找来的，你不想干，起码得给我一个解释吧。”
“我不喜欢小川，他总是对我挑鼻子挑眼的，这就是为什么。”
“挑剔你？挑什么呢？”
于是，珮吟讲起了三个月前的那一幕，这还是她第一次跟家人说，虽然过去有一阵子了，回想起来珮吟心里还是很气愤。
“老天爷，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去上班的时候，就应该提前五到十分钟到达啊。这是最基本的规则，也是对别人的礼貌，迟到了就是给同事和老板添麻烦，应该感到抱歉。”
“你听听，你听听，你已经完全日化了。什么抱歉，胆子这么小，跟小日本一个样。好吧，我知道了，你就是他们当中那只乖乖的小绵羊。”
“哼，”美吟把擀面杖往桌子上一顿，说，“不管是不是小绵羊，我在这儿的时间比你长多了，我自然比你知道的多一些。如果你想在这里获得成功的话，我劝你还是闭上嘴，好好地听一听。”
“成功？你是在告诉我，你在这里算成功了？哈哈，小妹妹，你让我笑掉大牙了。你在这里都多少年了，你倒是拿点成功的业绩出来给我瞅瞅呀，啊？”
“珮吟，你就少说几句吧！你们俩今天都中了什么邪了？”她们的妈妈冲了过来，两手扎煞着，沾满了面粉。
“我还没说完呢，”珮吟一扭头，直直地盯着陈燕说，“你也一样，看看你们两个人吧。你们离开大陆都三十年了，可你们都做到了什么？妈，你的电视机这么小，你的公寓也小得跟鞋盒子似的，这儿没一样家具是值点钱的。大多数的人到了你这岁数，都开始享受生活了，可你，还在那儿刷马桶擦地板，过着低三下四的日子。老实说，我刚到这儿的时候，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都为你感到惭愧。我的上海朋友陈红，到这儿才两年，她的公寓比你这儿强十倍。”
珮吟越说越来劲，又回头对着美吟说：“你就更惨了！你都是上过大学的人，还去美国留过学，你抢走了我做梦都想要的机会，可到头来呢，还不是都被你浪费了！你看看你，都三十五岁了，还单身，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没有，你是条可怜虫！不是我吹牛，如果你的这些机会给了我，我现在早就出人头地了。”
美吟的目光，在她妈妈和她姐姐之间逡巡，珮吟的话，惊得她连嘴都合不上。真见鬼！珮吟怎么敢这样对妈妈说话！她怎么敢叫我可怜虫！美吟早就知道，珮吟绝不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但是怎么也想不到她居然会这么口无遮拦，这么彻底地蔑视她们的家庭。她的姐姐没有一丝一毫的概念在国外生活有多难，不知道像他们这样一穷二白的家庭在日本这样的国家立住脚是多么不容易。她自己倒好，一来就吃现成的，有家里人给她托着，连学费都不用自己付。这个家走到今天，已经是历经千辛万苦，虽然在她的眼里一钱不值。
“这就是你对我们的看法？”美吟冷冷一笑，说，“好吧，既然我们都是失败者，那就让我们看看你吧。抓住这个机会，给张家光宗耀祖的任务，就落在你肩膀上了。”
“行，你等着瞧吧，我可用不了三十年。”
房门突然打开了，“妈，我来了。”大卫冲了进来，他立马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嘿，怎么一个个都拉长了脸啊？”
趁着这个空当，珮吟扔下围裙，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冲出去了。
“她怎么了？这会儿，她要上哪儿啊？”大卫完全搞不清状况，站在门边好一会儿才开始脱鞋。
“哦，她是生我们的气了，她嫌妈妈的公寓太小，装不下她。”美吟做了个鬼脸，说，“她还生我的气，因为我太像日本人了。我猜啊，在这儿待上八个月，她一定觉得不靠我们她自己能活得更好吧。”
“薇薇安在说什么呀，妈？”大卫摸不着头脑，他把公文包一放，在电视机前坐了下来。“她在冷嘲热讽呢，我们刚才和你大姐吵了一架。”
“就是这么回事，大卫。”美吟接过话，“大姐说我们给她丢脸了，她觉得我们全是窝囊废。妈，我说的对吧？”
“她真的这样说了？”大卫不相信地看着妈妈。
这会儿正在收拾暖桌的妈妈，只是摇着头。
“哼，这就是我说的忘恩负义，她今天的表现太奇怪了。妈，我进来之前，你们吵架了吗？”美吟看着妈妈拭擦着暖桌上的面粉，问道。
“没有啊，她今天放学回家，就比你早一个小时到。什么都好好的呀，当然，你一来，就不对劲了。”
“我在想……你会不会觉得，大姐这是想搬出去住呢？要不然的话，她怎么会对你们这么粗鲁无礼。”大卫沉吟着说。
美吟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大卫。不过，我没法想象的是，她自己怎么可能负担得起呢，除非，她要搬出去和她那个上海朋友合住。”
“或者，和那个日本男人！”妈妈冷不丁冒出一句，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大卫一愣，关了电视，说：“哪个日本男人？”
“就是那个每天晚上给你姐打电话的男人，通常在一两点钟打过来，这个举动很不寻常。说实话，你姐最近变化很大。”妈妈又说了珮吟最近回家都很晚，脸上还化了很浓的妆，“她跟我说的是有朋友给她介绍了一家新的餐馆，这家的工钱多很多，她还说这家餐馆还有卡拉OK，她在家时就经常练唱。说实在的，如果你们在马路上遇到她，可能都认不出来。”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三个月前我们有一次约在茶室，她打扮得很暴露。”美吟回想起那天的情景，说，“不过，她告诉我，她要去新宿参加一个朋友开的派对。”
“还有，”妈妈接着说，“最近还有好几次她都没回家睡觉，她跟我说下班太晚了，错过了末班地铁，就去了同事家借宿。”
“这就说明了一切，大姐一定是想搬出去和那个男人住了，”大卫想了想，又说，“那你们觉得她是在哪里认识这个男人的呢？”
“肯定就是在那家新的餐馆咯。”美吟说。
“你是不是想说，大姐现在是在卡拉OK吧上班？”大卫问道，转而看着他妈说，“在新宿，这种店满街都是。”
“我不确定，不过，我发现了这个，是在她的大衣口袋里发现的。”陈燕说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转身去厨房拿了一盒火柴过来。大卫接过去一看，这是一个黑色的火柴盒，上面有烫银的英文字样。
“Club Asia？这是一家妈妈桑开的酒吧啊！”大卫说着，眼睛盯着火柴盒看着。
“呵，这么看来，她是去当陪酒小姐了，”美吟不屑地说，“什么在餐馆里工作，说得跟真的一样，骗人！”
“那我该怎么做？拦着不让她去吗？”妈妈皱着眉头，满心忧愁。
“妈，你能做什么呢？她又不是个孩子，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再说，你也拦不住她啊。”美吟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奇怪妈妈在这件事上的反应。珮吟已经是成年人了，妈妈还把她当成孩子，好像要补回她不在珮吟身边的那些年，要知道，那些年再也回不来了。
“拦着她不让她出门不行，可是把她从这里赶出去总是可以吧？”
大卫耸耸肩，说：“那又怎样？这样做没有什么用，根本不能改变她。”
“大卫说得对，妈，她现在有男朋友了，你赶她出去，刚好合了她的意，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搬出去和男友合住了。反正，不管她对未来的计划是什么，我现在就宣布，我对她不负任何责任，以后别指望我会帮她一个手指头。她以为自己是谁，居然称我们为废物，她觉得凭她自己的力量能做得更好？那好，我们就成全她，看看她自己能折腾出什么名堂吧。”
“也许她还能撑一阵子，我刚给她转了二十万。”大卫说。
“什么？你是干吗啊？”美吟瞪大了眼睛问道。
“因为她跟我说，她的钱总是不够花。”大卫说起大约一个半月前，珮吟给他打电话，让他为她提供一些延期签证的文件。在他们的交谈过程中，珮吟说起她的学校要组织一次外出，需要交纳七万元费用，这样一来，她基本就没有存款了。于是，大卫就自己提出来可以给她转二十万过去。
“你什么时候给她转过去的？”陈燕问道。
“大约三周前吧，最近一忙，我差点把这事儿给耽搁了，她好像很急。”大卫说珮吟好几次把电话打到了他的办公室，催问到底钱转了没有。
“她也太贪了！”美吟叫了起来，“她有没有好好感谢你的慷慨大方呢？你知道吗，真正让我生气的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她这个人完全没有感恩之心，好像我们都欠她似的。她心里想的、在乎的，只有她自己。”
“也许，她觉得作为一个大姐，说谢谢是跌份的事儿，会把她自己的地位降低了吧。”大卫说道，“再说，她可能是觉得，我们拥有的一切，也都有她的份吧。”
美吟点点头：“你说得很对，我还听说在他们那边，没有谢谢一说，给你的东西，就是你应得的东西。”对呀，美吟心想，我怎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一层呢？这可能不是珮吟个人的问题。就在这时候，厨房那边传来啪啪啪的声响，水开了，锅盖在跳。“哎呀，我把饺子都给忘了。”陈燕叫了起来，冲进厨房。她在里面忙乎了一阵后，端出了一大盆冒着热气的水饺。她把盆子往暖桌上一放，说：“行了，不说珮吟了，我们坐下来吃饺子吧。”
美吟搬过来三个坐垫，摆放在暖桌边，然后坐了上去。“妈，说真心话，刚才我说的话是算数的，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我不想和大姐再有什么关系了。”美吟还是气鼓鼓的。大卫咬了一口饺子，慢慢地咀嚼着，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想，大姐说出那些刻薄的话，说明了她还很天真。很可能她真心对日本和外面的世界有特别浪漫的想法吧。”大卫接着很肯定地说，“在她的心里，外国就是一座大金矿，等着人来开采。所以，她就认为到了国外还没有发达的人不是懒就是笨。要我说，就先不要管她，等她出去吃够了苦头以后，她就能面对现实了。”
“说得好，弟弟啊，以后就靠你多盯着大姐一点儿了，你得帮帮妈妈。”美吟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可我不行啊，我马上要离开东京了。”
“离开东京？是出差吗？”陈燕给大卫递了一小碟子醋。
大卫摇摇头，说：“我要去台湾，那里有我们的分部，我去协助管理，大约会在那里待上一两年。”
“什么？这么大的事，你这才告诉我？”
“妈，我也刚接到通知，昨天才知道这事的，是很突然。据说，总部是在最后一分钟决定的。”“这算是提拔吗？”美吟问道。
“算吧，海外分部的主管中，我是第一个外国人。”
“真的啊？”陈燕的眼睛都亮了。
“太棒了，弟弟，加油！”美吟说着，大力地在大卫的背后拍了一下。美吟觉得，张家人里，弟弟算是最出色了，在日本这么排外的国家里谋生，能达到这样的成就已经很不容易。她歪着头，眯着眼睛打量这个从小和她一起玩耍的弟弟，心里却在想，再怎么说，他要是个女的，这么好的机会恐怕就轮不上了。想了想，美吟问大卫：“那你什么时候出发？”
“两周以内吧。”
“这么说，我们是不是今年就见不到你了？”陈燕说道，声音里有一丝忧虑。
“不会的，妈，公司的总部还在东京呢。我还是会经常回来，参加一些重要的会议，或者见一些重要的客户。再说，台湾离这儿飞机只要两小时，我可以经常回来的，只要你需要。不要担心。”
“太好了！”
“来吧，妈妈，这是件大好事。别乱担心了，破坏了好气氛。”美吟扯了扯妈妈的袖口，说，“看来今天还不光光是个生日聚会呢，我们喝点啤酒，好好庆祝一下。”
“好主意！这样的好事，绝对应该喝一杯，为了你弟弟的事业成功！”陈燕说着，起身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两瓶啤酒，三只玻璃杯：“来，让我们喝一杯！”
“大卫，祝你生日快乐，事业有成！”美吟端起了酒杯。
“对，这一杯敬你，我的孩子！”
“谢谢，谢谢你们。”大卫从来就是家里最小的那一个，现在成了家里的栋梁了，他也好高兴和家人分享这样的快乐，不过他没有端起酒杯，因为妈妈给他倒得都满出来了，他低下头，凑上嘴大大地吸了一口，开心地笑了。
第十三章
“周静，你说，如果你回老家的话，会带什么东西回去送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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