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大连(3)

2018-07-12 作者: 马凯琳
第27章 大连(3)

后来,在同学的帮助下,她终于凑出了一份履历表,随后,发了二十来份出去。可是,得到的回应却令人万分沮丧。不用多少回合,珮吟已经明白,自己找到一份白领工作的可能性接近于零。她发现,在找工作这件事上,她有好几个硬伤,最大的硬伤当然就是因为她不是日本人。这就意味着,用人公司一看她的履历表,基本上就可以扔一边了。雇用外国人的公司必须为外国员工申请工作签证,而这个过程,动辄就要好几个月,除非这个外国人有特别吸引人的技能,否则的话,没有公司愿意去耗费那个时间和精力。

当然也有一些公司愿意招聘中国人,因为巨大的中国市场很有诱惑力,有能说中文的员工能占有相当的优势。可是,珮吟知道自己的机会也不多,在东京的马路上,像她这样的中国学生何止千千万万,大多数比她年轻一二十岁。在市场经济中,年轻意味着便宜,她的年龄成了她的劣势。这一点,直到她开始找工作,都没有足够的认识。她的年龄摆在那里,几乎就已经宣布她的失业。现在,找工作成了最急迫但又最艰难的任务。

她想到了大卫,虽然弟弟现在去了台湾,但是他应该还有能力帮她一把吧,起码,一个面试的机会总能弄得到。她跟大卫电话里一说,大卫很积极,马上给她介绍了田中先生。可是,管人事的田中先生却并不是很积极,“这个……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们不考虑面试二十九岁以上的基层岗位应聘者。”碍着大卫的面子,田中在电话中很客气地对她说,“也许,今后我们有可能会邀请你来参加面试,如果我们有需要招聘中层人员的话。”

“那大概会是在什么时候?”珮吟还拼命想抓住一线希望。

“这个……我现在恐怕不能预料。”

因为担心自己的前途,珮吟有几天急得吃不下睡不着,最后才想到去找大桥老师帮忙。她想的是,至少大桥老师可以给她出具一份推荐信,证明她在米田是一名优秀学生,门门功课都接近满分。既然她在申请白领工作方面没有一点经验,带上一封推荐信,或许能给她一点信心。

可是,结果却变成一个灾难,大桥老师不仅拒绝帮她写推荐信,而且还再一次打击了她的自信心。本来,珮吟觉得自己有一份大连外国语学院的夜大文凭,起码比别的中国留学生强一点,可是,大桥老师对珮吟说,她那份文凭在这里什么都不是,没有公司会对它多看一眼,她说:“如果你想在这里找到一份工作,只有更高学历的日本文凭才管用。”大桥老师冷冷地对她说,最后,她给了珮吟一点建议,如果是认真想在日本工作,还是继续上大学,掌握更多的技能吧。

走出大桥老师的办公室,珮吟浑身都在发抖,因为愤怒,也因为羞辱,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都不想去上课了,干脆转身回家。上完一节课后,珮吟才慢慢平静了下来。讲台上这位骄傲的日本老女人,让她恨透了,居然连封推荐信都不肯帮她写,而且,话语中透着不加掩饰的鄙视。可是,奇怪的是,珮吟在愤怒后找到了一丝平静,在绝望中看到了一线希望,那就是大桥老师的建议,继续深造。这个珮吟不曾考虑过的可能性,慢慢地在她的心底蔓延开来,占据了她的全身心。

是啊,她在俱乐部的经历也说明,没有更好的教育背景,只能过着底层的生活,那样的生活,她已经厌倦透了,她渴望找到一条捷径,通往更好的人生,那才是她拼了命想出国的理由。这个上午,大桥老师高冷的拒绝,点拨了珮吟,她突然明白了,只有继续接受教育,才是答案。

想好了要继续深造之后,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珮吟不再气恼,而是一门心思地动起了脑筋,接下来该读个什么专业。珮吟一直是个好学生,不管在哪里,总是班上的佼佼者。她对自己的学习能力很有信心,现在的问题就在于读什么最适合她,最有前途。这个将要带着她重启人生之路的专业,值得认真思考。

她任由自己天马行空地想象着自己的未来,如果去读文理学院的研究生,那以后可以当大学教授。当然,学商业也许更实际一些,也许有一天能成为跨国公司的高管呢。她想了很多可能性,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读什么都不便宜,超出了她现在的经济能力。

就在这时,突然灵光一现,她想到了服装设计专业,对,找到方向了!到日本后,珮吟对服装的认识打开了一个新天地,尤其在最近进酒吧之后,更是对服装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珮吟身材高挑,是个极好的衣服架子,每次穿上不同的衣服,带给她对自己身体的不同认识,那种感觉令她入迷,给她自信。酒吧生意不好,她和小姐妹们闲坐着的时候,时常翻看时尚杂志,讨论最新潮的衣服款式色彩和搭配。

珮吟最好的年华,淹没在一段黯然失色的时光里,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大多数的中国人都穿着松垮的、毫无特色的衣裤,颜色也是同样的灰不溜秋。来到日本,生活在快节奏的大都市东京,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打开了她的眼界。她第一次知道,人们可以通过衣着打扮来展示个人的品位,表达自己的个性。从时尚角度来说,中国现在还远远落后于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她应该好好利用眼下的机会,观察时尚潮流,学习服装设计,以后,也许能够在中国打造自己的服装品牌。其实,女人的天性总是爱美的,即使在国内,也已经有很多走在时尚前沿的人士,开始追逐海外的潮流。在这个领域里,有巨大的空间伸展身手,如果手持日本时装设计学院的文凭,方向或许能更为明确。她想起周静说过,要在她的家乡四川开一家精品时装店,也许,两人可以合作,她喜欢周静,她们会是很好的合伙人。

读服装设计还有一个好处,这种学院的学费相对来说便宜,差不多是普通大学的一半,这是她从同学那里听来的。一般来说,设计学院的课程为两年,而不是普通大学的四年。用两年的时间,掌握一门新的专业技能,不仅省钱,还省下宝贵的时间,这正是珮吟所需要的。

然而,即使一半的学费,依然不是个小数目,一年的花费至少要一百万,是现在语言学校学费的一倍,上哪里弄这笔钱又成了珮吟的烦恼。她现在的积蓄,可能只够付半年的学费,这还是她从酒吧里赚来的,加上弟弟妹妹和母亲的贴补。可是,这笔钱是不能动的,这是她的全部所有,只有在两种情况下可以动用,一是给孩子付大学学费,二是应付突发的意外。

她想到了父亲,他不是说过,只要他的公司还在,他就会给她付两年的学费吗?如果她三月份离开米田,那么她实际上只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多出来的半年学费,他理应给她的。还有,她母亲应该也能帮她一把,这么多年下来,她应该有点积蓄。再说了,珮吟去上另一所学校,也是为了将学生签证延续下去,维持在日本的合法身份啊。

如果她父亲母亲能担负一半的学费,那她只需要操心另一半的五十万元了,想到这里,她的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了水户。这阵子被签证的阴影笼罩,心绪烦躁,很少想起他,掐指一算,离上一次见面,都快三个星期过去了。这么一转念,她突然怀念起水户来了,很想看看他最近怎么样了,过去,水户常常给她很多的指导和建议,现在,她有了新想法,很想告诉他。

午休时间,珮吟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拨通了水户办公室的电话。

“莫西,莫西。”一个男人的声音,一听就是水户。

“嗨,水户桑,我是珮吟。”

“你找水户吗?抱歉啊,他刚刚离开办公室,吃中饭去了。你要留什么话吗?”电话里响起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啊……好奇怪。呃……我再打过来吧,谢谢了。”珮吟挂掉了电话,心里充满疑惑。难道她刚才幻听了?明明听到是水户接的电话,可是,如果真是他的话,又为什么要回避她呢?在去大连之前,珮吟告诉过水户,她在大连就待十二天。那时还是十月中,现在已经过去近一个月了,他都没想到给她打个电话问问近况,更没到酒吧来找她。珮吟还是经常去紫旅馆,在上班前在那里换衣梳妆,但是她从来没有发现水户来过的痕迹。她去大连之前,水户提起过要出差,可现在也该回来了呀,难道他出了什么事吗?

上一次在紫旅馆幽会,做过爱后,两人坐在浴缸里,她温柔地在他的后背上按摩。当她的手顺着他的脊柱慢慢地滑下来的时候,她似乎很随意地提起,什么时候该去租一间公寓了。水户没有回答,他的后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她在他的肩膀上轻轻一拍,说:“你看,我又不是说要和你结婚,那个等到你离了婚后再说,我现在想说的是,我们应该像一对情侣一样生活在一起。”

可他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珮吟有点不高兴了:“你这个男人,怎么回事啊?”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跨出浴缸,扯了条浴巾围在身上,转身走了。

几分钟之后,水户跟过来上了床,他的身体上还滴着水。他用湿漉漉的手掌在她的肩头揉了揉,又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后颈,他的手掌很硬。“听着,珮酱,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好吗?我们不需要现在就做决定,这件事,我们可以慢慢商量,至少,等你从大连回来再说。今晚,我们开开心心的就好。”

那已经是近一个月以前了,难道是水户变心了?情感是如此脆弱的东西,一个月,足以让很多事情发生变化。珮吟慢慢地穿过教学楼的大理石走廊,情绪又低落了下来。她很想现在就跑去找到水户,问个究竟,可是她不能。放学后她要去一趟医院,她已经两天没有去探望母亲了。

第十八章

医院的走廊上,陈燕拄着一根拐杖,慢慢地挪着步。医生关照她,必须多动动,一天两次三十分钟的行走,对将来的康复会起到关键作用。

经过一扇开着的窗户时,她停下了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探头看看下面,那里是医院的大门,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她现在的日常活动很有规律,午饭后,小睡一会儿,然后出来在走廊里练习走路,顺便等着她的两个女儿来探望她。过去的六个星期里,珮吟和美吟会在下午轮流来看她。珮吟刚从大连回来那一阵,每天都会在三点半左右过来,很准时。可是慢慢地,她来得越来越晚,有一次天都黑了才出现。前天她干脆就没来,只是打了一个电话来,说那家餐馆临时把她的班次提前了,再说,她也有很多的功课要完成。

昨天,珮吟又没来,陈燕就对美吟说起了这件事,因为她心里很不愉快。“她是怎么回事啊?难道一天里面就找不出一个小时来陪陪妈妈吗?就想着自己。”美吟一听,也很生气。

陈燕倒是能理解:“你姐姐不是我带大的,不像你们和我那样亲。也许,她觉得来医院看看我,已经是尽了她的义务了。”

陈燕有时候都会疑惑,在珮吟的心里,更多地把她当作一个阿姨,而不是妈妈吧。心情好的时候,珮吟对她还算温和,可遇上心情不好的日子,她一语不发,满脸阴沉。总之,陈燕在珮吟的身上,从来没有得到过母女间通常会有的那种温暖和亲昵,两人之间,总是隔了一层膜。可是,凭良心说,她又不能怪珮吟,这个孩子,从小到大,吃了那么多苦头,她的心变硬了,也是有可能的。可怜的孩子,这不公平,一点儿也不公平,可是,陈燕又如何能预见,当年她让两个女儿玩了一个游戏,哄得大女儿留了下来,却决定了两个女儿截然不同的人生。虽然她无意抛弃大女儿,但是,事实上,她亲手把命运的枷锁套在了大女儿的脖子上,那真是不堪回首的往事。

这时,一位老者出现在陈燕的视野里,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颤巍巍地拄着一根拐杖,走出了医院。一位中年妇女,或许是他女儿吧,迎了上去,扶着老人走向一辆等在那里的出租车。女人拉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搀着老人在后座先坐下,然后蹲下去把老人两条软绵绵的腿塞进车里。看着这一幕,陈燕只觉得心寒,老人那两条没有生命力的腿,让她看了只觉得自己的腿也软了。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衰老是如此丑陋。

一位年轻的清洁女工,穿着蓝色的制服,戴着一双橡胶手套,拎着水桶和拖把走了过来,她礼貌地示意陈燕,要开始拖窗边的这块区域。陈燕缓缓地离开窗口,坐到了附近的一张长椅上,看着这位清洁工女工开始打扫。这个女人的动作很有韵味,随着她腰肢的扭动,拖把在地板上来回地滑动,倒好像是在用拖把在地上做一幅大大的画。陈燕看着,不知怎的,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脸颊就掉了下来。就在不久以前,她也还能做这样的工作,同样轻巧,同样优雅。

她的老板森田桑就多次说过,陈燕是他最好的员工之一,前几天,出乎她的意料,老板居然还到医院来看望她。森田先生总是那么热心而又善良,他嘱咐陈燕好好养病,早日康复回到公司上班。对此,陈燕只能苦笑点头,她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她是再也不可能回去做清洁工了。以她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想象弯下腰去,把大楼里的马桶一只只洗刷干净。医生嘱咐她,不能再从事剧烈的活动了,否则就是跟自己的生命过不去。可是,如果不能干活了,活着还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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