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工作能力，最严重的后果当然是失去了自立，失去了唯一的收入来源。她手头也没有多少积蓄，一想起以后很长的日子都没有收入，她心里有点发慌。当然，她总是可以让孩子们援助她一下，但是，陈燕从来没想过要依赖他人，过着伸手要钱的日子，即使是对自己的孩子。要不是逸文变了心，她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还要为老年生活操心。距离美吟上次给逸文打电话，又是一个半月过去了，美吟告诉爸爸，妈妈住院了，爸爸先是说自己最近很忙，接着又说等有空了会来看望。可是他没说时间，谁知道他会不会来呢。
当！当！当！走廊上悬挂着的时钟敲了三下，珮吟也许过半小时就会来吧。陈燕想着，撑着拐杖站了起来，准备慢慢地走回病房去。
“妈！”陈燕听到后面有人在喊，一回头，是珮吟。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说着，珮吟上前扶住了陈燕，和她一起往病房走。
“和昨天差不多，整天躺在床上，快要闷死了。你呢？学校里都好吗？”
“还行。”珮吟扶母亲上床后，拉过一张椅子，在母亲床前坐了下来。
“你看上去很不开心，怎么了？”陈燕靠在垫高的枕头上，声音有点发虚。
“还不是为学费发愁嘛。”珮吟忧心忡忡地说道。
“学费？可是你爸已经帮你把今年的学费都付清了。”
“我不是说语言学校的学费，再过三个月，我该读的课程都读完了。现在的问题是，接下来该咋办？在我的签证过期之前，我必须找到一家新的学校。”
“又是这个老问题！那你是怎么想的？”
珮吟微微一笑，说：“我想好了，去上服装设计学院。”
陈燕思忖着点点头，眉头还是紧锁着：“服装设计？为什么要学服装设计？”
“妈，我也想去读大学，或者是读研究生搞学问啊，可是我知道，我们没那个钱。相对来说，服装设计的学费便宜多了。我今天给两国站附近的一所设计学院打了电话，他们告诉我一年的学费只要大约一百万。”
陈燕瞪大了眼睛：“花这么多钱，就是为了学做衣服？”
“妈，这不是做衣服，”珮吟说着，翻了翻白眼，觉得母亲真是没文化，“日本的时装是很前卫的，全世界闻名。既然我进不了正规的大学，起码得学点有用的吧。这一次，我不会叫你们付所有的学费，只需要帮我承担一部分，或许就一半……”
“我就知道，你心里想的就是钱。”陈燕摇摇头，有点生气，这个大女儿越来越不近人情了，说来说去就是个钱，“那你爸爸知道你的计划了吗？”
“我还没告诉他，但是，我知道他是不会反对的，因为这对我的签证很重要。”
“如果你愿意，我也不反对。可是，这次我恐怕帮不了你。你看，我都病成这样了，以后大概不能再工作了。这次的医疗费，一部分是你妹妹和弟弟出的，我不能对他们再要求什么了。我还得给自己留点钱，以防万一哪。”
珮吟沉默了下来，她转过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珮吟？”
珮吟一动不动，“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是被放在最后一位。”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轻声地说道，“事实就是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
珮吟带着忧伤的话语像一块岩石，砸在陈燕的背后，让她喘不过气来。作为一位妈妈，怎么能拒绝孩子期盼第二次机会的恳求？她想起了这些年，不在珮吟的身边，没有陪伴着她的日子，想起了当年把她留在中国，没有一声告别，就把她扔给弟弟去管。是的，珮吟说得也对，对于她来说，她就是一个狠心的妈妈。
陈燕双手捂住了脸，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一阵难堪的沉默，似乎要扯断母女两人之间那根纽带，让她们彼此离得越来越远。
珮吟从门背后的钩子上取下自己的拎包，说：“我该走了。”
“等一等。”陈燕抬起了头，“那我就给你二十万吧，既然你已经下了决心要去读书。但是，剩下的你得自己想办法了，这些真的已经是尽我所能了，希望你能理解。”
“当然！”珮吟的脸亮了，“妈，你不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不会忘记的。”她扑了过来，哽咽着握住了妈妈的手。
第十九章
又一个月过去了，一转眼，一年又快要走到尽头。十二月中旬的一个周一晚上，歌舞伎町一番街转角处，珮吟在向路人发放纸巾包。纸巾包里，塞着亚洲俱乐部的小广告，虽然已经发了好几个，但是珮吟手里还有一大叠。她已经在这个街角站了两个小时，大街上人来人往，灯光璀璨，节日的气息在空气中飘荡。有那么几个路过的白领停下了脚步，珮吟赶紧用最简短的语句介绍俱乐部：“我们是来自亚洲的美丽女孩，进来玩玩吧。”她指指身后不远处那栋黑色的大楼，在寒冷中肃立着。
干这件事，她一点儿也不擅长，多数过路的男人会朝她摆摆手，纸巾包碰也不碰就走过去了。有几位中年男人停下了脚步，看了几秒钟那个小广告，发现这是一家陪酒酒吧后，也笑着走开了。
珮吟越来越不舒服了，黑丝袜抵挡不了冬夜的寒气，高跟鞋又把她的脚挤得生疼，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像是在受刑。在俱乐部干了五个月后，她已经很会利用性感的超短裙和高跟鞋了，当然，其中的代价也是很高的，她的脚永远在和疼痛抗争。终于，熬到十点半了，虽然没有一个男人跟着她走进酒吧，但是她还是很高兴，终于可以进去坐下了。
屋子里的热气一下子包裹了珮吟，她舒舒服服地往长沙发上一坐，刚把高跟鞋踢掉，就看见哈娜端了两杯茶过来了。
“你来了，珮吟。我正想要和你聊一会儿呢。”哈娜说着，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了珮吟对面，问道，“今晚怎么样？”
“不怎么样啊，妈妈，”珮吟说着，稍稍直了直身子，桌子下的一双脚还是光着，“我好不容易说动了一个，可是那老家伙都快走到门口了又怂了，转身跑了。”珮吟有点惭愧地笑着。“哎，该来的会来，不来的拉也拉不动，你也没办法啊。”哈娜的声音还是甜甜的。
“不过呢，我有点经验了，星期三我来的时候，我会穿上那件新买的红色迷你裙，露一点点乳沟出来。那样应该能吸引更多的男人，或许能带来更多的客人。”
哈娜抽出一支Virginia Slim，珮吟连忙凑上去帮她点火。哈娜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地吐了出来：“其实呢，张小姐，我想，你星期三还是在家休息吧。”
珮吟一惊，问道：“为什么？”
“你看看这儿，你能看见几个客人啊？”
其实，珮吟根本不用看，她知道，除了周静和一个客人坐在一个角落里，再没有其他人了。哈娜把烟灰往烟灰缸里一掸，说：“你看，生意这么清淡，我养不起这么多人了。”
“可是，妈妈，你自己不是说，经济的下滑只是暂时的，生意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吗？”
“一个月以前，我可能说过类似的话吧。那时候，我还是充满希望的，可是现在，情况已经摆明了，我们正处于经济衰退之中。你知道这两天我们一共来了几个客人吗？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哈娜看着珮吟，好像在等待着她的反应。
接着，哈娜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你看看，我也不是叫你走，我就是想说，你可以多休息休息，放松一下。等生意开始好转，我就给你打电话，这样行不？”
“可是，妈妈，你不能就这样不要我了呀，我很需要这份工作的。”珮吟叫了起来，一下子乱了方寸。
“珮吟，别激动，不是针对你一个人，我对周静和另外两个姑娘，也是这么说的。我也是没法子，现在不采取一点行动，下一步可能就要关门了，到那时候，大家都没饭吃。”
“那小红呢？她也要离开了吗？”珮吟还是不甘心。
“小红么，她是个例外，坦率地说，她是要留下来的，至少到目前为止。现在也就她还能给店里带来新的客人，她有生意头脑啊，又有销售经验。”
“销售经验？这是她跟你说的？她有什么销售经验？呵呵，她唯一的销售经验就是在盐城摆地摊卖廉价内衣！而我呢，我可不是吹牛，我的销售经验可比她丰富多了。我在大连第一百货公司做了十年，如果不是来了日本，我马上就要升迁为部门经理了。要知道，那可是大连最大的商店。妈妈，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展示我的销售能力的。”
哈娜有点吃惊地听着珮吟说出这么一番话，眼睛不停地眨着。酒吧里的姑娘来来去去，如流水一般，眼前的这位姑娘，她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她对姑娘们的过去没有兴趣，以她阅人无数的经验，只要姑娘在她眼皮底下干一个晚上，她就能拿捏个八九不离十。珮吟在她眼里资质平常，现在居然对她说出这么一番话，让她着实愣怔了一下，不过她一点没有表现出来，依然将声音控制得十分完美：“张珮吟，你今天跟我说你过去的经验，该不是在开玩笑吧？我去过大陆无数次，你工作过的那个商店我也去过，在我眼里，那不过是个死气沉沉的老店。你所谓的销售人员，无非是些混日子的营业员，根本就对顾客的需求没有一丝概念。你们上班的时候，嗑嗑瓜子，聚在一起聊聊天，眼里根本没有顾客。进了那种店，如果有人注意到我，就算是我的幸运了，更别奢望还有谁会来为我服务了。你们的工作伦理早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让我们面对现实吧，你们没有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你们已经吃惯了大锅饭。相反，只有那些个体户，那些为自己干活的人，才能体会到在真实世界里生存是怎么回事。而这恰恰是你和小红的区别，你们两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虽然你们来自于同一个国家。
“所以啊，张小姐，你就省点力气吧，别对我说什么销售经验。这里是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社会，如果你不行，你就走开，把位置让给比你行的人，就这么简单。”哈娜说完最后一个字，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向虚空。
这下轮到珮吟吃惊得目瞪口呆，而她脸上的表情已经把内心的崩溃表露得一览无遗。在听到哈娜的这番话之前，她可从来没有想过，以往的工作经验，在她适应新世界的过程中，居然会成为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谢谢你，妈妈，再见。”她喃喃地低语了一声，把依然疼痛的双脚塞进高跟鞋，拿上外衣，迈开僵硬的步子，往门口走去。她黯然离开酒吧，心里知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迈进这里一步了。
走在马路上，青石路面硌得她的脚底生疼，每一根脚趾都在高跟鞋里尖叫，每一步都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能踩下去。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给水户打个电话，独自跌跌撞撞地走着，身心俱疲，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坚实的肩膀靠一靠。她找到了一个公用电话，拨通了他家里的电话，可是，一听到她的声音，对方就把电话挂了。等她再打过去的时候，那边就一直占线。
第二天早上，珮吟又往水户的办公室打，她下了决心，今天一定要找到他，跟他说个明白。“听着，水户桑，请你不要挂掉电话。不然的话，我会冲到办公室，给你好看的。”水户一接起电话，她就很严肃地说起来，心情却是很平静，连自己都吃惊，也许是因为她已经做好放弃他的准备吧。
那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可以，我不挂，你想要什么呢？”
“我只想和你说话，面对面地说话。我们今天能见面吗？”
水户沉吟了一下，说：“我今天很忙……不过，如果你一定要见我，那就八点半来我的办公室吧。”
“好，我去你那儿。”
这一次，珮吟早早地就到了水户的办公室，比说好的时间早出了一个小时，这次的见面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她可不想和自己的命运过不去。到了以后，她发现在那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只有水户一人还在工作，他正在接电话，办公桌上，摊着几份文件。他示意她等一会儿，指了指办公室一角的一张长沙发，珮吟坐了下来。
电话打到一半，水户让对方等一下，起身到里屋找一份文件。趁此机会，珮吟溜到水户的办公桌前，打量起来，她发现水户的办公桌非常整洁，比较醒目的是一个烫金镜框，她伸手拿了起来。镜框里，是水户的全家福照片，水户和他的太太，还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是十多岁的样子。水户的太太看上去五十出头了，但还是非常漂亮，一身优雅的银灰色套装，里面是一件衬衫，领口有很多蓬松的褶皱，衬托着她修长的颈子。她的脸上，是一种似有似无的微笑，从容淡定，笑得珮吟自惭形秽起来。就是在这个时候，珮吟突然意识到，水户从来就没想过要离开他的家庭。
听到水户的脚步声，珮吟马上放下镜框，坐回到了沙发上。
水户终于打完了电话，他的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对珮吟说：“抱歉啊，一个很重要的电话，我不能说挂就挂。”说着，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珮吟的对面，说：“说吧，你来，想要什么呢？”
珮吟清了清喉咙，说：“我想知道，你最近都在忙什么。也不给我打电话了，我的电话你也不接，到底怎么回事呢？”
水户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说：“啊，我最近很忙，整天在工作，别的事都顾不过来了。”
“忙得连接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了？我实在不能理解，现在经济这么不好，别人的公司都活不下去了，怎么就你的公司还有这么多客户呢？”
“我的公司在海外有很多生意，所以，和日本的市场很不一致。”
“可是，可是这样也不该一连好几个星期不给我打电话啊，更不能不接我的电话了。除非你是在躲着我。”珮吟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复。可是，水户不说话了，低了头，玩着手里的一支圆珠笔。
“水户实，我问你……”珮吟正色地说道，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她可从来没有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过水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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