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大连(5)

2018-07-12 作者: 马凯琳
第29章 大连(5)

“嘘……别激动,别激动。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你总是那么咄咄逼人,动不动就发怒。”水户说着,手指撸了撸他那稀疏的头发。

“这是我的问题吗?如果有人故意这么粗鲁地对待你,你不是也会生气吗?”

“珮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水户尊重而生分地喊了她一声,接着说,“你和我……呃,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还是不要见面了。”

虽然不是很意外,珮吟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为什么呢?”

“我……应付不了你的脾气,还有你那么多的问题。我自己的生活,压力已经够大的了,我不需要给自己找更多的麻……”

“是麻烦吗?你说的麻烦是什么?哦,我知道了,你是在说我回中国前向你借的那二十万吗?好!如果你想要回去,我马上就还给你。”珮吟心里太知道了,以日本男人的骄傲,他是绝对不会把钱要回去的。

“不不不,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那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我觉得我们两人在一起已经不合适了,我们志不同道不合。”水户挠着头皮,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好吧,这样说吧,我觉得我的性格和你不合,或者从这个意义上说,和任何一个中国女人都不合。你对我来说太强悍了,也太直接了,你心里想什么,什么时候想说,就说出来了,这让我接受不了。有时候,你的直率,还有你的野心,真叫人吃不消。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我不得不说,我还是喜欢日本女人那种更加柔和,更加顺从的方式。”

“等一等,你可别忘了,是你先来勾引我的。”

“是,这个没错。但是,我在认识你以前,对中国女人一无所知,和你在一起后,我才明白和中国女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现在,既然我已经明白了,我也知道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强悍,虽然这不是我的初衷。”

“你就瞎扯吧,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又不是你的第一个中国女朋友,我早就听说了,你和小红……”

“既然你知道了,对,我们是好过一阵。”

“然后呢?你觉得她怎么样呢?”

“她是个很有趣的人。”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你是否觉得她也和我一样强悍呢?”

“也许吧,她看起来也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但是她至少没有逼着我和她同居。”

“哼,原来这才是你要甩掉我的理由,可是,你知道吗?如果小红觉得你配得上她,她也会要和你同居的。可是她没有,是因为她找到了比你更好的人,一个更多金、更大方的干爹,撒在她身上那么多钱,你没有。”

“也许是吧,可是,至少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快快乐乐的,我们度过了很愉快的时光,笑个不停。她和你不一样,她知道我们在一起是为了寻找快乐,可你呢,谁多看你一眼,你就要死命抓住他,你在乎的只是他能不能供得起你。”

珮吟只觉得心中的怒火在燃烧:“你说够了没有?别给我找一堆借口,其实你就是个懦夫,你想甩掉我,是因为你承受不了和我在一起的压力。你们这些男人都一样,当你想要我的身体的时候,就说些甜言蜜语,说你喜欢我,还说你以后会照顾我。可是,事实就是你根本就没有想过和你老婆离婚。”

“你听着,我是在一个酒吧里认识你的。任何一个走进酒吧的男人都可以和你过夜,只要他愿意付这个钱。”水户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不屑,“你怎么能要求一个男的,对一个和妓女差不多的女人负责任呢?”

“你说我是妓女?你这个混蛋,我不是!”珮吟腾地站了起来,握起拳头打过去,“你现在不要我了,你就想把我扔掉,就像扔掉一双一次性筷子那样,没那么容易……”

“安静,安静!”水户说着,也站了起来,伸出一双有力的手按住珮吟的肩膀,把她按回到沙发上,直到她稍稍平静了一些。

“你这个混蛋!”珮吟还是不住声地骂着,脸涨得通红,“第一次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给了你,是因为我信任你。我是在最孤独的时候认识了你,把你当作是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这是我对东京留存的唯一盼望。我对你诉说自己的遭遇,把自己的身心都交给了你。可我不能相信,你居然会离我而去,还要咬我一口……”珮吟说着说着,突然大放悲声,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嗨,你这是怎么回事啊?”水户起身坐到了珮吟的身边,厚厚的手掌在她的后背摩挲着,“好了,别这样啊。”他轻轻地摇晃着她,她把脸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坐了很久,两个人谁也没说话。珮吟哭过之后,平静了一点,身体有一种虚脱的感觉。她就那样靠在水户的身上,跟他说了自己被酒吧解雇的事,也说了自己想去上时装设计学院,可是付不起那学费。当然她也说了如果不想办法继续留在学校里,她就不能保持合法身份,只能离开日本回中国了。这些话,除了水户,还能跟谁说呢?即使他刚才还那样伤害了她。

水户站了起来,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一语不发了好一阵,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好像忍着痛一般。最后,他停下了脚步,转向了珮吟。“听着,”他说,“如果我再给你二十万,怎么样?你可以把它看作是我给你的礼物啊,或者随便你怎么看。你只管拿去,不用想着还我了。但是,有一个条件,过了今晚,你就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不管是我的办公室,还是我家里,都不能打。今晚就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你同意吗?”

珮吟抬头看着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她低下头,看着脚下的木地板,缓缓地说:“这就是买断费了,对吗?”

“我不会这样想,这贬低了我们的友情,还有我的诚意。”

“可以,我接受,”珮吟说着,脸上的神色渐渐坚毅起来,“我什么时候能拿到这笔钱?”

“把你的银行账号给我,这几天我就把钱打过去。”

“不,我要两天之内,星期四,下午五点之前。”

“好,就这么说定了。”

珮吟和水户一起走出办公楼的时候,谁也没说话。正要转进大路的当口,他们看见了一家拉面店,店门口挂着一盏红灯笼,给这个寒冷的夜晚增添了一丝诱人的暖意。

“要不,和我一起进去吃碗面吧。”水户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挺愉快,可是珮吟摇了摇头。水户耸耸肩,说:“还是你对,这不是个好主意。太晚了,我们还是各自回家吧。”他们过了马路,朝着地铁站走去。一辆出租车开过来,水户及时地叫住了。“进去吧。”他拉开车门,让珮吟坐进去,关上车门之前,他掏出钱包,抽了几张纸币出来,塞在珮吟的手里:“拿着,这是车费。回家好好睡一觉。”

她手里握着钱,别过了头。

“小姐,我们这是去哪里?”司机伸长了脖子,回头看着珮吟问道。

“哦,请开到东北泽。”

车开动了,珮吟还是没忍住,她转身从后窗看出去,想看看水户是不是还站在路边目送着她。可是,夜晚的马路上,空空荡荡,只有路灯投下寂寞的影子。

第二十章

两天后,涩谷。这天,美吟上班晚了几分钟,她进了公司,准备好看纪子的那张臭脸,却意外地发现办公室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大家都到哪里去了?带着疑问,美吟走进了自己的小隔间,一眼就看到了办公桌上躺着一只修长的粉红色的信封。信封上,大红色的邀请信几个字特别醒目。在天野工作了一年多,这还是第一次收到和工作有关的邀请信,美吟好奇地打开了信封。

邀请卡上写着,天野艺术展将于十二月二十七日开幕。终于也有人想到她了,美吟正高兴呢,看见邀请卡的背后还贴了一张小小的便条,上面是森冈纪子的字迹和落款:请务必参加开幕式,并请身着中国传统服装。

美吟又看了一遍便条,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便条上寥寥几个字,她并没有错。在日本,中国传统服装指的就是旗袍,高领,丝质,两边高高开叉。可是,美吟觉得很不对劲,哪有邀请信规定了被邀请人必须参加,而且,还强行规定了被邀请人的着装。一般的情况下顶多就是注明是否正装参宴而已。纪子有没有想过,美吟有可能没有一件现成的旗袍呢,或者,美吟是否愿意穿这样的服装呢。想着想着,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那么,贝奇和派翠西亚也被规定了穿某一种服装出席这个活动吗?

“贝奇,你收到艺术展的邀请信了吗?”过了好一会儿,贝奇才出现在办公室里。她一进来,美吟就迫不及待地发问了。

“有啊,早上收到的,你去吗?”

“我没有选择啊,纪子附了一张便条,说我必须参加。你有收到类似的通知吗?”

“没有,不过,今天早上看到纪子的时候,她对我说,这次活动很重要,他们很欢迎我参加。”“关于衣着要求,她什么也没说吗?”

“没有啊,你为什么这样问?”

美吟告诉贝奇,她被要求穿上旗袍。

“哦,这个,她可没对我说。你还是去问问纪子吧,也许是会错意了。”

“可能吧,她这会儿在吗?”

“不在,辉子说她去给理事长跑腿去了。”

美吟在里屋成堆成堆的办公用品中找到了辉子,“辉桑,你在忙什么呢?”美吟问道,最近她看到辉子多少都有点尴尬,因为她的提议,辉子送了一张情人节卡片给布莱恩·沃茨,可是没有产生任何效果。

“哦,我这是在准备公司的手册,理事长想要把所有的介绍材料都更新一下,”辉子笑着回答道,她总是那么好脾气,“对了,你妈妈最近怎么样?”

“好多了,当然,康复需要很长的时间。医生说再过一个月到一个半月,她就可以出院了。”“这可是好消息。”

“辉酱,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于是,美吟说起了那封邀请信,“以前,在这种活动中,有人穿传统服装吗?”

“我在这儿上班的时间不够长,很难说得准确,不过,两年前,造型艺术学院刚成立,理事长也是把开张派对搞得很隆重,并且要求来自于内罗毕的曼巴穿上他的民族服装。”

“真的啊?”

辉子点点头,说:“那你是决定要穿着旗袍过来吗?”

“我还没想好呢,我得先跟森冈桑谈谈。我的看法是,如果贝奇和派翠西亚都不穿特别的服装,那我为什么要穿呢?”

辉子点点头,说:“我同意。”

“那你怎么样?你会来吗?”

辉子又点点头。

那天,美吟等了纪子一下午,直到五点差十分的时候,她终于听到纪子穿着高跟鞋的脚步声。“辉子,来帮我一下。”纪子一走进办公室,就喊了起来,她的两只手上,拎着好几个袋子。“呵,这一天过的!”急急忙忙迎上去的辉子把袋子接过去后,纪子终于呼出一口气。

“这些都是什么啊?森冈桑?”辉子问道。

“这些都是办公室的圣诞装饰品,理事长明天还要给一家杂志拍广告。”

美吟等到纪子坐了下来,不再气喘吁吁了,才走过去对她说:“森冈桑,我想和你谈谈。”

“好啊,什么事?”纪子抬起头,看着美吟。

“我收到了邀请信和你的便条,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需要穿上旗袍参加开幕式,普通的正装不行么?”

“不,薇薇安桑。所有的外国员工那天都要和理事长一起站到台上,所以,我们希望你穿得很得体。这对于公司的形象来说是很重要的,这一点你当然能理解。”

美吟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为什么只有我需要穿得不一样呢?我知道贝奇就不需要穿特别指定的服装,她准备穿一套西装。”

纪子抿了抿嘴唇,说:“你就想想吧,你是要上台的,所以要穿得与众不同。贝奇不一样,她往那儿一站,谁都知道她是外国人。可是你呢,如果你不强调这一点的话,来宾怎么能猜得出你和他们不一样呢?”

美吟心里哼了一声,说:“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让我打扮得跟一只水果篮似的,装点你的派对,这就是你要的效果,是吗?”

“薇薇安桑,请你不要拿这次活动开玩笑。这次活动的重要性,对于天野企业和理事长来说,我怎么强调都不过分。要知道,我们是一家国际性企业,我们要显示出国际范儿来。如果你实在不想穿旗袍,你以后也别来上班算了。但是我要警告你,你的行为会产生后果的,而且是很严重的后果。”

“可是这太荒唐了!”

“不,一点都不荒唐。对于你的收入来说,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任务,如果你连这都不能胜任的话,我劝你还是另寻高就。对不起,恕不奉陪了,我还有别的事情。”说着,纪子转过身开始打电话。

美吟气鼓鼓地走出了纪子的办公室,太不公平了!既然这是工作的一部分,那么她完全应该以一位翻译的专业身份出现,怎么可以要求她像酒吧女一样,以服装的出奇而招徕注目呢。而且,居然还以解雇的后果来要挟,她还真的把自己当作这里的老板了,她很想直接给天野先生打个电话,但想了想还是先等一等,为了纪子气头上的话,去找天野先生理论,未免也太掉价了。

在回家的地铁上,美吟还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其实,她还真有一件旗袍,那是离开纽约之前,在唐人街买的纪念品,美吟穿过一次,那是在朋友家的春节聚会上。可是这次不一样,首先是命令,继而是威胁,这让美吟意气难平。如果真的像纪子说的那样,不穿的后果将是丢了饭碗,这样的结局,让美吟暗暗地思忖着自己的承受能力。其实,她早就有了去意,现在她更想离开了,离开幕式还有一个星期,如果在此期间找到一份心仪的工作,她就可以傲气地离开天野公司,根本不用委屈自己,附和他人的意愿。可是,一想到找工作,美吟不免又有点泄气,那一则则招聘启事又在她的眼前闪过,那些只招日语母语应聘者的话句,句句戳心,异常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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