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台上，她是唯一一个穿着大红旗袍的人，脸往哪里搁，她会为自己成了一件廉价摆设而无地自容。可是，这份清闲的工作又有它的吸引力，薪水和签证让她没有勇气冲冠一怒。“如果你不强调这一点的话，来宾怎么能猜得出你和他们不一样呢？”纪子的话在她的耳边回响，美吟感觉纪子是在故意提醒她，告诉她不是他们中的一个。美吟在日本生活了二十多年，到头来，她依然得不到一个正常人的待遇。也许，在日本生活下去，她将永远是那个“不一样”的外人。
地铁里，又挤又闷，美吟环顾四周，注意到她身边的一个年轻女孩正在埋头看一本杂志，完全不理会周围的其他人。美吟好奇心起，凑过去看，扫到那女孩正在看的是一篇标题为《如何在工作中找到激情和尊重》的文章。这个标题一下子击中了美吟，在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想，到底什么工作会给她带来激情，同时又换来尊重。她回想着过去的工作经历，那时在纽约翻译画廊手册比现在快乐很多，即使在纽约大学做中文助教那段时间，也比现在有更多的满足感。
她似乎想明白了，打扮得像个中国娃娃，站在台上，向来宾展示其雇主的国际化，绝对不是她的激情所在。
第二十一章
“快放开，给人家看见……”
和水户分手后不久的一天傍晚，珮吟在公寓附近一家超市里购物，隔着几排货架，她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几声低低的笑语。那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耳熟，是带着浓重中国口音的日语。珮吟被好奇心驱使，推着购物车绕了过去。
在货架的尽头，一个男人紧紧地抱着女人，贴着墙，忘情地亲吻着。那个留着长长黑发的高个子女人，身穿一件兔毛皮草短大衣，下面是一件很短很短的小皮裙，紧紧地裹住了她的臀部。她足蹬一双麂皮高筒软靴，露出了和皮裙之间的一段柔白的肌肤。这个女人的脸被男人挡住了，但是从声音上判断，应该是二十出头。
那个背对着珮吟的男人显然年纪大得多，他穿着一套深色西服，看上去比那个女人还稍稍矮一些，不过身体很敦实，西服紧紧地裹在身上。他们显然是来买吃的，推车就横在一旁，里面已经有好几样食物。
那个男人看上去力气很大，被这样抱着，会疼的吧，珮吟心里想着，但已经无心观看了，她推起购物车，准备绕过去。这时，两个听到声响的男女同时抬起了头，不期然地和珮吟的目光相遇了。
是陈红和水户！珮吟一下子僵住了，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怎么回事？珮吟无论如何都没法想象这两个人还会重新走在一起，陈红不是说水户是吝啬鬼吗？她不是早就把水户给甩了吗？还有水户，一个多星期之前，他不是还亲口对她说，他没法跟中国女人相处吗？陈红很不自然地对着珮吟笑了笑，说：“嗨，秋桑，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她的日语里有一种装腔作势的味道，和她脸上的笑容一样，珮吟看得出，她在努力地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看上去瘦了一些，化着浓浓的妆，显得比以前更加妖艳了。
珮吟只感到一阵剧烈疼痛撕裂了她的身体，她没有理会陈红，而是扭头盯住了水户。“能告诉我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吗？过家家？哦，让我猜猜看，她是要给你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吗？你们要在哪里吃晚饭？在她家，还是在爱情旅馆呢？”
水户别过了头，好像根本没听到她的话，陈红也低下头，理了理购物车里的食物，一瓶红酒，几包牛排，一盒果汁，还有几袋蔬菜。然后，推上车作势就要继续购物。
“水户实，你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跟我说，你不喜欢中国女人吗？”珮吟用中文咄咄逼人地对着水户说道，珮吟现在的日语已经不错了，但是这会儿，她的中文脱口而出。她一点儿也不担心，以水户的中文水平，他完全能理解她的愤怒。
可是，水户依然沉默着，他抓了抓稀疏的头发，然后转身跟上了陈红。
“等一下，我问你，这才是我们分手的真正原因，对吗？根本不是我的原因，而是因为这个婊子，这个为了得到一切而不择手段的婊子，对不对？”
“老贱货，你给我嘴巴放干净一点，你叫谁婊子啊？”陈红尖叫起来，一下子冲到珮吟的面前，手指头快要戳到珮吟的鼻尖上。
“当然是你！说的就是你这个不要脸的破鞋。”珮吟毫不示弱地回应道，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如此深深地伤害了她。先是上次在她家门口，骂她可怜虫，还把她推出去，朝她摔门。而这一次，把她伤得更重。这个满口谎言的女人，却一度认她为最要好的朋友，真的瞎了眼。然而最让她痛心的是，这个比她年轻得多的女人，有着比她厉害得多的手段和风情，偷走了她的男朋友，偷走了她的工资。“提醒你一下，这里是超市，而不是妓院，收起你那套狐媚，躲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施展吧。”
“你给我少管闲事，”陈红冲到珮吟面前，双手一叉，说，“你以为这是哪里啊？我想干吗就干吗，关你屁事。你就是妒忌，你这个被抛弃的老女人，看不得别人开开心心。”
“你们两个，够了没有？我可不想惹麻烦！”水户实在忍不住了，他一边想把两个女人的声音压下去，一边不住地看着四周。
“闭上你的狗嘴，你这个贱货！”珮吟立刻顶上去说，“你从来没有一句真话，你说过你不能忍受水户，可现在呢，你们还抱着亲嘴。”
陈红眼睛一翻，说：“哼，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再说了，我们想干什么还要跟你汇报吗？你算老几，还想管我？你自己看不住男人，恨不得别人也没有男人。你早该识相点，你根本没本钱吃这口饭，你这个丑八怪，你太老啦！”
珮吟只觉得自己的血管都要炸开，陈红居然会暗示她在跟她抢皮肉生意的饭碗，她气急败坏，一把抓起陈红购物车里的一盒番茄汁，猛力地朝陈红的脸上砸去：“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婊子，你在我的收入上搞鬼，现在又跟我的男朋友搞鬼，看我今天怎么治治你，叫你以后少出来祸害人。”
陈红拿胳膊一挡，顺势又往珮吟这边一推，珮吟只觉得脸上和胸口一凉，原来是果汁盒炸开了，里面的番茄酱喷了她一身。珮吟一把抓住陈红的长头发，任由番茄汁顺着她的手臂留下来，正要伸出另一只手去抓陈红的脸的时候，只觉得一双有力的手扼住了她的手腕，硬生生地把她往后拽。
“停下，马上停下！”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在扭动和挣扎中，珮吟发现，那是个保安人员。她同时发现，陈红也被另一个保安控制住了。
还没等珮吟反应过来，她和陈红已经被拖出了购物区，带到超市后面的一个小屋里。她们俩被命令坐在一张大桌子边，珮吟环顾四周，没有看到水户，他一定趁混乱溜走了，这个懦夫！几分钟后，一个看上去像是主管的四十来岁的男人走了进来，坐到了大桌子的另一边，说：“我想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你们两个，为什么打架？”他的声音里透着威严。
珮吟一语不发，她的身体依然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而陈红则满不在乎地抱着胳膊转过身去。“听着，你们两个有暴力行为，妨碍了其他顾客，损坏了我们的商品。我们在正常营业，不能容忍这种行为。所以，我恐怕要将这起事故报告给警察。”这个主管说道。
“警察”两字听得珮吟一激灵，她也太愚蠢了，怎么能任由自己的情绪肆意发泄呢。她以前听一个留学生说过，在日本，要记住，最不能见的人就是警察。
陈红这时突然开了口，她也不想惹警察。“先生，刚才发生的事不怪我，我和男朋友正好好地在挑东西呢，这个疯女人突然就冒出来了，她对着我们大喊大叫，还抓起一盒番茄汁朝我砸过来。你要知道，她要是刚好抓起那瓶红酒的话，那我就被她砸伤了。”
“这是在骗人，这个女人她偷走了我的工资，又偷走了我的男朋友。”珮吟指着陈红，绝望地喊着。
“好了，你们两个，都别说了！”主管命令道，“接下来，在这张表格上，填好你们的名字，地址，还有外国人登录证，然后再填写一下刚才发生了什么。你们身上都带了外国人登录证，是不是？”
陈红点点头，从她的包包里翻出了她的证件：“先生，你看，我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市民，我有合法的签证，还有一份好工作。”说着，她把登录证放在了主管面前。
珮吟也埋头在包包里找了起来，却惊出一身冷汗，登录证没在身边。“先生，我……恐怕没带呢，我……今天出门的时候换了一只包包。”
“就这样了，我现在给警视厅打电话。我真心希望早点结束这起事件，给你们一个警告，然后就放你们回去。但是，如果你没带外国人登录证的话，抱歉，那我就不能放你走了。”
珮吟一瞬间觉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她挣扎着对主管说：“可是，先生，我不能耽搁了，我要回家，现在就要回家。”
这个男人摇摇头，说：“现在说这个太晚了，恐怕你们两个都得留下，等警察过来。我没有选择。”他站起身，打电话去了。
第二十二章
一星期后的这个晚上，美吟正好也刚从公司派对出来，回到家已经九点半了。美吟浑身无力，满心羞耻，她的脚很痛，站了一晚上，每走一步都是煎熬。现在，终于可以放松了，她一进门就踢掉了那双黑色高跟鞋。
然后，她才脱下黑色羊毛大衣，整个人往沙发上一摊，双脚跷到了咖啡桌上。真想永远这样躺着啊，这样想着，她的意识慢慢地清晰起来。是的，她以后有的是时间这样躺着，因为天野公司已经不需要她了。她闭上眼睛，回想着今晚在画廊开幕式上的一个个镜头。
那个画廊离东京塔不远，里面很大。天野对这个活动很重视，邀请了很多嘉宾。画廊里衣香鬓影，人们一边喝着法国葡萄酒，吃着烟熏三文鱼和起司小脆饼，一边欣赏着五位中国画家的作品。美吟是六点到达那里的，一开始，她没看见纪子。她和来宾们交谈着，向他们解释每位画家微妙的不同之处。她对这几位画家的作品都还蛮熟悉，因为翻译画廊手册时做了一些功课，所以，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一切都非常好。
贝奇、派翠西亚和辉子都聚在迎宾台那边，更多的客人不断地进来。她抽了个空，过去和她们一起喝了一杯长相思白葡萄酒。就在这个时候，纪子出现了，她身上是一袭水红小礼服，朝着迎宾台走过来。
“女士们，你们都好吗？”她微笑着，和大家打着招呼，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很好，”贝奇回答道，“现在已经来了一百多位嘉宾了。”
“是啊，而且，来宾都对今天展出的作品很感兴趣。”美吟也插了一句，她今天也是个很不错的主人，介绍了很多作品。
纪子一看到她，脸色就阴沉下来：“你……这穿的是什么？”她上上下下打量着美吟。
“我觉得还是穿套装自在一些，这样和大家都一样。”美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是吗？恐怕，今天的派对之后，你会有点不自在。”纪子冷冷地抛出一句话，然后对其他人说，“都听好了，辛普森桑，希伯特桑，还有辉子，你们准备好，五分钟之内准备上台。好，现在请跟我来，到舞台旁边等好，沃茨桑已经等在那里了。我一打手势，你们就和我一起上去，站到我后面，清楚了吗？”
大家都点头。
“那我呢？”美吟问道，“即使我穿了套装不合你的意，但我还是公司的一员。”
纪子什么也没说，径直从她面前走过，带着她们几个往舞台方向走去。
这边美吟还没反应过来，麦克风里已经响起了天野先生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各位来到Gallery Kaze风画廊，天野企业的最新杰作……”
美吟走到了舞台的前面，想看得仔细一些。天野先生只讲了大约三分钟，美吟看到她的同事们在纪子的带领下，开始往台上走了。走到舞台当中的时候，大家迅速形成了一个三角形，天野一人站在最前面，后一排左右站着纪子和辉子，再后面一排是派翠西亚、贝奇和布莱恩。这就是理事长要秀的国际化形象，美吟心里冷冷地一笑。
这时，她看到贝奇在台上跟她招手，示意她也上去。起先她犹豫了一下，继而连她自己都不知哪来了勇气，绕到舞台的侧边，跑了上去。可是，她还没来得及挤到贝奇和布莱恩之间，天野先生已经转身开始介绍自己手下的员工了。她就那样尴尬地站在了三角的外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破坏了整个造型。她看到了纪子惊讶的脸，可是太晚了，一切都无法补救了。等所有员工都走下舞台后，美吟看到纪子铁青着脸，冲着她走过来，把她拉到一边说：“你的行为太没有教养了，你这是自己出洋相，也给公司蒙羞。”纪子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充满愤怒。
“可是，我也是天野企业的一员呀，我也应该出现在台上才是更公平啊。”美吟据理力争，她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
“薇薇安桑，你做得太过分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视我的警告，挑战我的权威。就因为这个，你理应自己承担后果。”纪子眯缝了眼睛，冷冷地看着美吟，扔下这句话后，扭头走了。几分钟后，辉子走了过来，对美吟说，纪子刚刚向理事长汇报了经过，理事长已经同意解雇美吟。“她说，今晚之后，本公司已经不再需要你了，明天你就可以来办公室领取最后一张工资支票，拿走你自己的东西。”
美吟惊呆了，今晚的派对，她也待不下去了。是的，纪子是警告过她，可是，她真的不相信这样小小的抗议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快要出门的时候，她撞上了贝奇，贝奇显然毫不知情，还问她为什么这么早就要离开。美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只能摇摇头，哽咽着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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