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又累又气的美吟揉着自己的脚,思忖着是不是该去冲个澡,然后就上床,不管发生了什么,都留到明天再说吧。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
“小姐,你好。这里是新宿警视厅。这里有一位女士中文名字叫张珮吟,我们要寻找她的妹妹。”
“我就是,出什么事了?”美吟大吃一惊。
“我们需要你提供你姐姐的外国人登录证。据她自己陈述,她忘记随身携带外国人登录证,留在你们的妈妈家里了。你能将此证送过来吗?”接着,这位警察简要地描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并告诉美吟他们需要珮吟的证件留底。
“可是,先生,现在都十点半多了,我把证件拿到,再送到你这里,都已经是半夜了,能不能等明天早上再说啊?”
“小姐,你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如果没有拿到这张证件,我们是不能让她离开这里的。如果你不来,今晚上你姐姐就不能回家了。”
美吟闭上眼睛,一只手扶住了额头。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她刚刚被解雇了,还没来得及躲起来疗伤,现在又要深夜奔出去,为姐姐的愚蠢和荒唐买单。“好的,我尽快送到。”她顺从地说道,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
直到快到半夜了,美吟终于赶到了警视厅。当她看到姐姐时,着实吓了一大跳,灯光昏暗的警视厅监护室,珮吟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她的齐肩发看上去湿漉漉的,乱糟糟地黏在一起,她的白衬衫上有大块大块暗红的污渍。
“你怎么了?流血了吗?”她警觉地问道。
珮吟没有回答,只是抬起疲倦而惊惶的眼睛,充满歉意地看着美吟。
警察这次详细地对美吟讲述了事件的细节,并将珮吟和陈红填写的报告交她过目。
“你是说,我姐姐为了一个日本男人,和一个陪酒小姐打起来了?”美吟吃惊得目瞪口呆。“完全正确,是三角恋爱导致的情敌相争!你是否知道,直到两周前,你姐姐也在一家叫亚洲俱乐部的色情酒吧里做陪酒小姐?”
“真的吗?”美吟再次大吃一惊。虽然上次妈妈跟她说了以后,她心里有所怀疑,但是后来听妈妈说姐姐一口否认,她也觉得是捕风捉影了。
她需要听姐姐亲口说出来,才会相信。她把带着疑问的眼光投向了姐姐,珮吟羞愧地点了点头,然后垂下了眼睑。
“那么,那个女人呢?”美吟觉得今晚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我们查看了她的外国人登录证之后,就放她走了。”警察对美吟说,“现在我们需要查看你姐姐的证件,你带过来了吗?”
等所有的录入都完成后,珮吟按警察的要求写了一份保证书,保证不再做出扰乱公共治安的举动,并保证以后一定随时随身携带外国人登录证,如果再犯,将会被拘留。
两姐妹走出警视厅大门时,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寒战,已经是凌晨两点了。这个时候地铁早就不运营了,姐妹俩只得叫了辆出租车,虽然贵,她们还是可以一起乘坐一段路。上了车,两人很久都没有说话,还是珮吟先打破了沉默。
“美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她低低地说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今天是怎么一回事?你到底在想什么?”美吟没好气地回道,憋了一晚上,她终于可以发泄沮丧和怨怒了,“为了一个糟老男人,和一个小妓女大打出手?你是疯了吗?”
看到珮吟不说话,她又追问下去:“你到底在那个俱乐部干了多久?你为什么欺骗我和妈妈?”
“我只是做了任何一个女人处在我的位置都会做的事,我需要钱,很多的钱,越快越好。”美吟摇摇头,说:“可这是为什么呀?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难道爸爸妈妈给你的还不够吗?我觉得他们为你做得够好的了。”
“为了大山和大海,有一天,他们是要进美国的大学的。”珮吟的声音又轻又柔,“我算过账的,把他们都送进美国的好大学起码要十六万美元,我知道,这个数字对于我来说是个永远也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但是,我没有理由放弃。”珮吟低下了头,好像在对自己说:“也许,我开始得太晚了,但是我依然希望他们有一个更好的未来,一个比我好得多的未来。”
在昏暗的出租车里,美吟盯着姐姐,好像刚刚认识了她。一直以来,她对姐姐抛弃老公孩子,跑到日本来,心里是相当鄙夷的。可她完全没有想到,姐姐心里藏着这样一个愿望,而不是纯粹是为了自己的虚荣和欲望。“可是,如果你的孩子知道,这些钱是妈妈当陪酒小姐挣来的,他们还会接受吗?”美吟依旧硬起心肠,继续逼问道。
珮吟又沉默了,显然,美吟戳到了她的痛处。
“今晚的事,你会告诉妈妈吗?”过了一会儿,珮吟抬起头,看着美吟问道。
“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做。”
“请你,别告诉她好吗?”珮吟的眼里,都是乞求的意思。
美吟别过头,躲避着姐姐的目光,以前姐姐在她面前总是冷傲的,她一点也不习惯求着她的姐姐。美吟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吧,我为你保守秘密,但是,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一是你不能再给妈妈增添学费的压力了,妈妈老了,你懂的。再说了,你在日本都一年多了,你应该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了。”
珮吟点点头,说:“可以。”
“第二,你不许再回去当陪酒小姐,不然的话,我就会告诉妈妈。你能做到吗?”
“能。”
出租车停在了妈妈家公寓楼前面,珮吟下了车,回头向车里的美吟挥了挥手,说:“真不好意思,今晚把你弄得这么晚。”她惭愧地笑了笑。
美吟冲着她点点头,报以一个友好的微笑。就在几分钟之前,她对姐姐还是怨气十足,现在,她发现自己心中的怒火已经完全湮灭了。美吟能够理解,姐姐和其他刚刚来到日本的人一样,虽然走了很多弯路,但是为了生存还在奋斗。像姐姐这么高傲的个性,选择做陪酒小姐,一定也是经过了思想斗争。想想自己,都会受到纪子的不公平对待,那么姐姐在那些日本醉鬼那里不知道受过多少委屈。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的两个儿子,她一定很爱很爱他们,很想念很想念他们。
第二十三章
四月初,距离那个羞辱的夜晚,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满城的樱花开始飘落的时候,珮吟走进了两国区的东洋文化时装设计学院的大门,这家时装学校在东京的同类学院中口碑不错。更让珮吟高兴的是,爸爸同意补上学费的缺口,终于,珮吟可以在这所心仪的学校里继续读下去了。这所学校的外观非常现代化,符合其时尚的形象。走进主楼后,她在走廊上拦住了两位女生,问她们《人体结构研究》这门课在哪个教室上,这是她的专业必修课之一。
“216室,二楼,走到底,右手。”回她话的这个年轻女孩,留着长长的艳丽的橘红色头发,穿着黑白相间的齐膝长袜。和她一起的女孩,剪了很短的短发,蓬乱地贴着头皮,一对巨大的耳环,在不停地晃荡。“你是新来的老师吗?”长头发女孩问道,一双眯眯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珮吟。当珮吟告诉她自己是新生时,这个女孩一下子捂住了嘴,咯咯咯地笑着追她的同伴去了。
没过多久,珮吟就对这样的反应习以为常了,不管她去上哪门课,一坐下,周围马上都是异样的目光。她的同学绝大多数都是刚刚高中毕业的女孩子,她们互相之间叽叽喳喳地笑闹着,可是一面对她,表情就有点讪讪的,好像在说,你是个外人。第一天结束的时候,珮吟已经确认了她不仅是整个学校年纪最大的学生,而且还是唯一的中国学生。
三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一天,课间休息的时候,珮吟走进了洗手间,两个女孩正隔着厕所隔间聊天,珮吟本来没兴趣听,但她无意中发现她们竟然在谈论她。
“你有没有觉得奇怪,那个中国女人在这儿干吗。”这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她都是我妈的年龄了。”
珮吟听出来,那是上见的声音,她在剪裁班的同学。
“就是嘛,哪家公司会雇佣一个这么老的人呢?就算是森英惠,应该也会觉得她也太老古董了吧。”另一个女孩接了过去,说完大笑起来。她的笑声那么尖锐,刺痛了珮吟的耳膜。
没想到会在无意中听到这么刻薄的话,珮吟的心情可糟透了,她转身跑出了洗手间,一口气上了好几层楼,直到站在了教学楼的天台上。在这空无一人的天台上,天空离得那么近,人世间的烦恼似乎都遥远了,珮吟慢慢平静了下来。
就是在这里,珮吟对自己许下了一个承诺,从现在开始,她的生活中就只有一个使命,她将集中精力,尽快地完成学业。一旦拿到文凭,她将离开日本,回到中国,既然日本并不欢迎她,她要回到自己的国家。当然,她不想回到大连,因为她不想让老同事老朋友觉得她在日本混不下去才回来,不想成为他们的笑柄,但是,她可以去上海或者广州,在这些更加开放的城市,她的新技能有更大的发挥余地,她将开始新的生活,同样可以挣很多的钱,继续努力将儿子送到美国。
两个月前,珮吟对周静说起了自己的设想,表示可以和她合作,周静当场就很高兴,觉得她的主意很棒:“对呀,如果我们当中的一人还拿了日本时装学院的文凭,那么回去就更有说服力了,这对我们的计划很有利。”周静兴高采烈的样子鼓舞了珮吟,让她觉得自己选择继续读书这条路走对了,虽然这条路走起来很艰辛,一路上都是嘲讽和不信任。
珮吟过上了两点一线的生活,大量的时间都泡在学校里做功课,偶尔需要查额外的资料,她才会去一下附近的街区图书馆。不再和水户来往,也不再去俱乐部,有时她也会感觉寂寞。幸好,不久她找到了一份餐馆的工作,一周三个晚上,在一家叫作人参屋的素食馆打工。这样,珮吟又开始有了一些零花钱,而且,也给她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一点调味剂。
这家餐馆的老板高桥先生是个挺特别的人,他心肠好,胸襟也开阔,今年三十六岁,是珮吟到日本后遇到的最年轻的老板。高桥没读完大学就退学了,但是他很有生意头脑,他的店里总是坐满了大学生和年轻的白领,他们崇尚有机食品,追求生活品质。珮吟听人说高桥年纪轻轻就到处行走,尤其喜欢东南亚一带,难怪他很自然地雇用了亚洲其他国家的人,而且,一起工作下来,珮吟觉得他是真心喜欢研究他国的文化和历史,一有空,他就和珮吟以及另一个来自越南的员工翁明聊天说话。
要不是因为周静新交的男朋友比尔,珮吟也不会找到这份工作。比尔是加拿大人,和高桥很熟。珮吟答应美吟不再去俱乐部之后,跟周静提起过自己经济上的窘迫,周静是个上心的人,于是就帮她牵了这条线。珮吟得到这份工作后,开心得不得了,本来周静也想介绍珮吟去她自己白天打工的那家超市,可是路上近两小时的来回,对于功课繁重的珮吟来说不太现实。现在可好了,这家餐馆离母亲家只有两站地铁。
高桥先生脾气虽好,但并不说明他对员工很松,相反,他是个要求很高的人。五个小时里,珮吟干得非常辛苦,不停地做这做那,半夜打烊后,她还要拖地板,洗擦厨房,什么活都得干。后来,珮吟才明白,她之所以能够被高桥留下来,就是因为她不像之前的很多雇员,除了当服务员之外,就不肯再干清洁工的活了,觉得太苦太累又太脏。
珮吟自己心里知道,如果是在半年之前,她也会甩手不干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工作那么难找,她会珍惜这一次的机会。她开始明白了母亲为什么会去做清洁工,母亲还没有她的文化程度高,年龄又这么大,找工作当然更加困难。好在高桥先生是个很直接坦率的人,他把规则制度和对员工的期望都说在前头,因此珮吟不需要小心翼翼地躲避他,也不用担心会遇到文化上的禁忌。珮吟第一次意识到,拥有如此品性的老板,胜过拥有一份轻松的工作,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愿意工作得更加努力。
第二十四章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新宿。陈燕躺在病床上,等待着美吟的到来。二月底,在医生的强烈建议之下,陈燕终于同意将住院的时间再延长两个月,以保证她的腿脚能完全康复。这么算起来,她在医院里度过的时间将是整整六个月,还好日本的康复治疗并不昂贵,加上她的医疗保险也是由大卫的公司提供的,自己不用掏钱。
陈燕正在那儿看电视消磨时光,突然看到一个日本男人推门进来,他站在病房门口有点拘谨地环顾着,突然眼睛一亮,冲着靠南墙的那个床位奔过去了,那张床上,躺着一位虚弱的半百妇人,是昨天刚刚住进来的。男人差不多是逸文的年龄,脸上挂着笑,他的到来,提醒陈燕,五个半月了,逸文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
想到逸文,陈燕的脸色阴郁了下来,现在,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对这个男人是什么感觉了,以前,每次和他通电话的时候,她的心里总是充满怨恨。可是,自从脑梗住院后,她的心里有了微妙的变化,想到逸文,她竟然会有丝丝的怀想。当然,那不是想他,而是想念那段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时光,那时候,他们之间还有恩爱。
当然,自从他离开东京,去了南方的九州岛,一切都改变了。1976年,他从九州回来,但紧随其后的是那份情书的出现,他的情人因此浮出水面,他们的关系,还有这个家庭,就这样破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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