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大连(13)

美吟更加不自在了，幸好魏玲端着两盘菜从厨房里出来了，其中一盘是清蒸的螃蟹，蟹壳鲜红，还冒着热气。“啊，晓力你来了，来，你坐陈健旁边吧。”她笑着说，示意陈健坐到上座去。陈先生站了起来。

“不，今天的座上宾是日本回来的亲人，来，姨妈你坐这儿。”陈健扶着陈燕坐下，又拉开一张椅子，说：“美吟妹妹，你坐你妈的左边。晓力，你坐我姨妈的右边。”

陈健自己坐到了美吟的旁边，让甜甜坐在陈先生的旁边，魏玲坐在最靠近厨房的位置。饭桌上的话题，自然而然地和旅行相关，这一来是因为美吟和妈妈明天就要启程，当然也是因为陈健想让美吟展示一下她的广博见闻。

“生活在美国是什么感觉啊？”席间，陈先生突然问了一句。

“呃，这让我从何说起呢。”美吟最讨厌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

“我的意思是，在国外，真的很容易赚钱吗？中国人出去，发了大财的故事太多了。”陈先生细长的眼睛看着美吟，流露出急切的神色。

“这个么，也要看情况的。美国机会多，如果你有想法，肯吃苦，脑子好，那肯定能挣钱。但是，对于那些习惯了大锅饭的人来说，可能就不容易适应了。我在一份日本报纸上看到，很多从日本去美国的中国人，因为跟不上美国的快节奏，结果还是回到日本了。对于这些人来说，相比美国的高效率，还是传统的日本体制更温和一些，虽然日本的效率已经比国内高出很多。”

“真的啊？”陈先生对美吟的说法挺感兴趣。

“可是，中国人肯定更愿意和美国人打交道，”陈健插了进来，打断了他们，“大多数的中国人都很聪明，他们会觉得日本人的做事方式太古板，太不融通了。我在这儿遇到过几个日本商人，要我说啊，他们也太小心翼翼了，一点想象力都没有。就一点屁大的事儿，他们也要考虑半天，才能做决定，真的没法和他们做事。”

“你的话可能也有一定道理，不过呢，在美国生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美吟接过话头说，“在美国生活是有代价的，自身的努力那就不必说了，此外还要面对种族歧视，以及可能会遇到的剥削和虐待。因为，作为一个新移民，你的存在就是对他人的威胁，侵犯了他们的资源。所以时不时的，你就会听到有新移民被打，被抢，甚至被杀死，不是死于嫉妒的同胞之手，就是死于怨恨的当地人之手。”

听了这话，两个男人都安静了下来，这可不是他们想听到的话，不过真是美吟想要的效果。那些对他人的国家一无所知，一心就想冲过去赚人家钱的中国人，已经让她厌烦透顶了。他们想听到的就是怎么去钻人家的空子，怎么去发大财，赚快钱，美吟打心眼里看不起这样的人。

“哇，这个螃蟹可真好。”妈妈有点夸张地叫了起来，伸手抓起了一只大螃蟹，显然，她也是想暖暖气氛。

魏玲露着有点发黄的牙齿，开心地笑了，她热情地说：“多吃点，还有好多呢。这是昨天下午我们和朋友去海湾里捉来的，挺不错吧。”

“可是为什么这几只这么小？喏，像这只。”美吟拎起了一只很小的螃蟹，还没一张信用卡大，“我敢说，三分之一的螃蟹都是这个大小的，难道打到这样的螃蟹不应该扔回大海吗？”“为什么要扔回去啊？”魏玲瞪大了眼睛，不解地问道，她接着说，“美吟，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儿的做法，可是这儿可没人把能吃的东西扔回到大海里去，这多浪费啊。”

“可是，可是这样把将来的资源都吃掉了啊。”美吟明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闭上嘴，什么也不要说，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想看吧，如果大家都这样的话，不用十年，螃蟹都灭绝了。你们从来就没这样想过吗？”

魏玲的眼神已经明白无误地说出了她的恼怒，“好吧，我实在是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你那么在乎螃蟹的未来的话，行，你就别吃了，我们大家还可以多吃点。”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说，“我们是想好好招待你们，所以才特地去打了最新鲜的螃蟹。可是辛辛苦苦得到了什么？是来听你教训的吗？真是好心没好报！”魏玲抓过一只螃蟹，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陈健倒不像他老婆那样敏感，他喝了一口啤酒，说：“资源不资源的我不懂，可是在这儿，我们从小就明白能抓住的就不能放。”他夹起一块鸡，塞进嘴里，接着说，“你在国外生活了这么久，这里的很多事你是不懂的。中国现在虽然开放了一些，不过，很多政策也许一转眼又变了，今天一个样，明天又一个样，谁也说不准。所以啊，抓在手里最可靠。”

“就是这个理，”陈先生接上了话茬，“中国人口多，竞争激烈，这让很多人有了‘抢’的意识，有时候还要没心没肺地抢。只要有机会，你就要不顾一切地多抢一点，做好好先生完全没意义，你不抢，别人就会把应该属于你的抢走了。你的对手，是十三亿人啊。”

妈妈频频点头，说：“你们说的都对，美吟不是在中国长大的，对这里的生活环境一点概念都没有。你们就担待一点吧，她这方面实在太无知了。”

美吟低下了头，说什么也是无益，资源保护理念对于很多中国人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她突然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端起盘子，走进了厨房。厨房里一片凌乱，水池里堆满了脏的锅盆碗勺，她犹豫着要不要动手去洗，这样她就有借口待在这里，不用回到气氛难堪的饭桌上了，或许，帮魏玲做点家务，她也会高兴的。

一会儿，魏玲端了一大叠脏盆子走了进来，“你在这儿干吗？”她几乎大叫起来，“你是客人！”美吟这次学乖了，她不再和魏玲争，洗了洗手就出去了。回到客厅后，只看到陈先生一个人坐在那里。

“大家都到哪儿去了？”她问道。

“老陈在厕所里，别人么，我就不知道了。”

美吟借口要找妈妈，转身离开了客厅，她不想尴尬地面对陈先生。在甜甜的房间里，她看到妈妈正坐在床上和甜甜玩牌呢，一老一少玩得还挺融洽。妈妈居然和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玩到一起，这让她觉得还挺有趣。她听过一种说法，老人年纪大了，脑子就反应迟钝了，和成年人打交道会觉得吃力，更喜欢和天真孩子在一起，看来这种说法不无道理，美吟想着，脸上浮起了笑容。

美吟在一旁站了会儿，还是觉得挺无聊，就退了出去。客厅里，陈健和陈先生正凑在窗口，朝着外面抽烟呢。美吟正想问问，要不要给他们添点热茶，只听见陈健低声对陈先生说：“对啊，她是有点傲气，在国外生活惯了嘛。”他们是在说她吗？美吟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她总觉得自己读的书多，就比别人都懂得多，西方的女人都那样。搞得她们好像真的很厉害，很聪明似的，其实那都是假象。我觉得啊，你要让她了解你，喜欢上你，她就服帖了。如果换了我，我肯定是会尝试一下的，你先去跟她说，做个笔友什么的，先互相了解起来嘛。”表哥是在教陈先生怎么去勾搭她吗？美吟听得手脚都凉了，她悄悄地转身进了厕所，不让他们看见。坐在马桶上，她还在微微发抖，她回想着刚才听到的话，表哥居然想让她成为他朋友去国外的跳板，难怪刚才他们问了那么多关于国外的问题。她想起经常听人说有一些人为了出国，就通过无良中介，用假结婚的方式离开大陆，很多轻信的外国人以及急于结婚的华裔因此受骗上当。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表哥居然也会这样想，用这种方式让他的朋友接近她。

美吟进了甜甜的房间，直到魏玲喊她们出来吃甜点和水果。美吟那天晚上话很少，尽量不再交谈，即使陈先生要给她拿东西吃，也被她淡淡地拒绝了。这个油腻腻的家伙，别想在我这儿得到任何好处，她心里暗暗地想着。

第二天，美吟和妈妈的飞机降落在济南机场，珍姨来接她们，分别多年的老姐妹相拥而泣。美吟也很高兴，过去的这几天，她一直在期待着济南之行，希望有不同于大连的收获。可是，她们还没高兴多久，珍姨说出了一件出乎她们意料之外的事，姨父华叔因为胃癌复发，两天前又住院了。这样一来，珍姨陪她们一起游山东的计划彻底泡了汤，因为她每天都要上医院去送饭探望，这比陪她们出游要紧多了，美吟虽然大受打击，但是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接下来的两天，她们陪着珍姨去医院探望华叔，到了第三天，珍姨劝她们还是按照原计划，自己出去玩，不用再管他们了。

美吟和妈妈在山东玩了四天，她们几乎玩遍了济南市区的景点，后来又去了曲阜。所有这些景观，在她们看来也并没有特别好，不过玩得倒是愉快，母女俩这样的出游还是第一次，而且，不用担心在亲戚面前说错话，美吟更是觉得轻松多了。

不知不觉中，十六天的假期马上就要结束了。住在酒店里的最后一个下午，美吟把衣服都摊在床上，准备好好地整理一下行李箱。妈妈站在一边看着她，美吟问妈妈想好了没有，接下来决定常住在哪里。

“这个问题我最近想了很多。”妈妈说道，“这会儿，你珍姨会很忙，我如果待在济南，肯定会增加她的负担，而且，济南这个地方我也不熟，所以，我还是决定去大连了，毕竟，我年轻的时候在那里住了很多年，还是很熟悉的。”

“你要知道，如果发现你住在大连，表哥表嫂马上就会来敲你的门了。”美吟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妈妈，“我敢肯定，他们一定会来帮这帮那的，不过，你也不要对他们百分百信任，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别担心，我在大连也不是就认识他们，我的老朋友还不少，等我安顿下来，我会去找他们的。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妈妈很有信心地说道，“对了，你还想在大连找工作吗？”

这个问题，美吟也问过自己很多次，现在，听到妈妈发问，她的眼前是过马路时朝着她涌过来的车流，是站在车站拥挤的人群中无边的孤独感。她摇了摇头，说：“妈，你是知道的，我对大连是抱着厚望的，可是，我觉得在这里一点都不受欢迎。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是这种感觉，那我只好回去了，希望你不会太失望。”

“不会，当然不会，我完全理解你。”妈妈冲着她笑了笑，但是看得出很勉强。

“我保证以后会常常来看你。你有没有想过到大连后住在哪里呢？”美吟心里有点难过。

“我现在把钱都存在银行了，如果我想买一小间公寓的话，是没有问题的。只要你和大卫还能给我寄点生活费，那就更好了。”

“我们当然会给你寄，这是最起码的。但是，你要答应我，如果你觉得这儿不合适，那就回日本，不要硬撑，好吗？”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儿的。再说，我已经做出决定了，不管怎样，这里是我的家，终于又回家了，我很高兴。”妈妈说着，咧开了嘴笑着，美吟心里也放心了一点。

美吟继续整理她的箱子，看到妈妈回到自己的老家这么高兴，她心里也觉得宽慰了不少。但不知以后妈妈会过得怎么样，毕竟，她现在已经不能时常陪伴妈妈的左右了。

就在这个时候，美吟突然意识到，以后妈妈很可能就要靠着表哥表嫂了。这一点她从来就没想到过，妈妈一直是个很独立的人，爸爸多少年都不挨家，她已经习惯了是妈妈带着她和弟弟一起过日子，妈妈就是她的家。所以，她从来都不曾想过，妈妈会生活在别人的照顾之下，她很后悔自己说出的那些得罪人的话，她很想弥补一下，趁现在自己还在中国。也许她可以在离开之前去一趟友谊商店，也许一根黄澄澄的金项链会让魏玲高兴。

想到这里，美吟抬起头，她看见妈妈坐在那张圈椅里已经睡着了，过去这几个月，她老了很多。以前花白的头发，现在几乎全白了，一场脑梗让她老了很多，现在看上去，比六十五岁实际年龄要老。

看着妈妈衰弱的身体，美吟心一酸。她知道妈妈不会跟她回日本，但是直到现在她的心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可是这丝希望现在看来是太渺茫了。对于美吟来说，从十几岁开始就熟悉的家庭生活，现在就要告一段落了。虽然形同单亲家庭，可是妈妈和她姐弟三人倒是比一般家庭还要亲，那些开开心心的购物，那些轻轻松松的聊天，还有周末一家人聚在一起的吃吃喝喝，都将成为过去了。她不知道，这次分别之后，什么时候会再见到妈妈。她轻轻地走了过去，手指轻轻地梳理着妈妈日见稀疏的白发。她已经在想念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