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从大阪回来，十多天后的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在人参屋忙了大半天的珮吟拖着疲乏的身子刚到家，电话铃响了。
“你好，珮吟吗？”一个熟悉的声音。
“周静？”珮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我好高兴你在家。”另一头的周静咯咯地笑着说。
珮吟发出了一声欢快的尖叫，已经有很久没和周静说过话了，珮吟兴奋得都有点喘不过气来，她这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想念好朋友。
两人的兴奋劲儿过去了以后，周静才说起了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和平常一样，我正在超市收银，我的主管突然过来叫我马上去一趟他的办公室。”周静一进办公室，就知道不对了，当时，两个警察正在盘问一个从哈尔滨来的女孩，那女孩脸涨得通红。
主管叫周静把护照拿出来给警察，她一下子就慌了，借口护照忘在家里了，一心想着怎么快点脱身，一旦警察发现护照上的签证已经过期，那就大事不好了。可是，警察毫不松懈，他们要和她一起去她住的地方去取护照，她毫无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警察把她塞进警车，一路飞驰到她的公寓。
这件事也连累了老板金子先生，当初是因为听信了她的发誓自己的身份合法才雇了她的，最后却被罚了巨款。
“一天后，我被押上了飞往上海的晚班飞机，心想这下全完了，可是，我不能就这么认命了。”周静没有回老家四川，相反，她买了一张火车票，去深圳找她的朋友去了。
在深圳，周静打过很多零工，但她的梦想还是开一家时装店。她到处寻找可能的投资人，朋友和亲戚都问了个遍，最后，她联系上了一位海外华侨，愿意投资她的小店。在深圳这个快速发展的城市里，有很多年轻的白领女性，既有经济实力又爱美，和父辈不同，她们不再和世界潮流隔绝，甚至也不是旁观者，而是主动地投身其中。周静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潜在市场，她要凭借自己的良好嗅觉，赶在大多数人的前面。现在，她正在做着紧张的准备工作，预计一周后就要开店。她说很多朋友都在期待着，开店那一天会来给她捧场。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终于做了老板了！真希望你能来和我一起开店啊，你是时装方面的专家。”珮吟被好朋友的情绪感染了，很为她高兴，但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周静顿了顿，接着说：“好吧，就算你不能来帮我开店，那你也可以做我的买手，时不时地帮我从日本进点货，那也很好。我们俩人携手开店，向时尚界进军，不正是你的主意吗？现在，正因为我被遣返了，倒促成了我们的梦想早日实现。”
珮吟又震惊又佩服，这就是她所认识的周静，总是那么自信，又那么柔韧，即使遇到巨大的打击，马上就能优雅地再次站起来。电话里，珮吟告诉周静，她一定会好好考虑的。
在这间小小的公寓里，珮吟激动地来回走着，周静的电话，仿佛给珮吟打开了一扇窗。在日新月异的南方城市，做自己的老板，多么令人心动！
周静的生意经鼓舞了珮吟，她的邀请也非常诱人，只是这一切来得太早，起码早了一年吧。从大阪回来后，珮吟心里已经很清楚，爸爸是靠不上了，今后的路，只能靠自己去闯了。就在她灰心失意之际，周静的电话就像一场及时雨，浇灌了她快要干涸的心田，让她看到，即使前程一片黯然，也能找到一条绝处逢生的路，而且，这条路或许会通向你根本意想不到的远方。现在，她在东京的生活虽然支离破碎，可是她可以飞到深圳去找她的好朋友，开始新的生活。
只要她的身份不被黑掉，她一直可以在东京和深圳之间来回，当周静的买手，给她出主意，做她的生意顾问，或者，可以说是“她们”的生意。日本的大型百货店经常会有令人咋舌的折扣，是囤货的好时机，再说了，就算在日本上一季流行的服装，拿到中国依然还是最时髦的。现在，虽然她还没完成两年的文凭，她对这个行业已经比大多数人精通多了。自从来到日本，珮吟一心一意要做出点什么才可以回国，现在，她突然生出了离开日本的念头，是啊，她完全可以在中国重新开始，不用再担忧留在日本的费用和签证。
珮吟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原来，退一步是可以海阔天空的。可是，一想到坂崎良，她的心又沉重了起来，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整整两周了，他没有打来电话，一想到他也许再也不会打来电话，珮吟的心头如同扎进了一把尖利的针。她很想拿起电话打过去，可是没有这个勇气，明知道如果一切都是必然，那么迟早都会来临。
她环顾着这间小小的公寓，就在昨天，房东还打来电话，通知她搬离的最后期限是八月三十一号，一天都不能晚。也就是说，她在这里顶多只能住上半个月了。突然间，她觉得必须马上见到坂崎良，一天也不能再等了。虽然爸爸给她寄了点钱，可供她暂时搬到另一个公寓，可是，这是另外一回事，她现在急于知道的是，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是如何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的，这些问题，对于她来说比任何东西都更加重要。如果他的心意已变，或者，他不想承担这个责任，帮助一个比他更弱势的人，那么，她也需要马上知道明确的答复，才可以做出下一步的决定。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对这里已经没有任何留恋，提上行李她就可以永远离开这里，周静给她留了一个电话号码，她一个电话过去，几天之内就可以永远地和这里的一切告别。
她这一辈子都在寻找归属，寻找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家。然而，在日本，虽然她终于和她的家庭团圆，但依然没能给她这样的抚慰。现在，她妈妈已经不在日本，她的家庭梦更是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她渴望再次得到爱，可是，现实似乎在一次又一次地嘲笑她，给她留下越来越深的伤痕。也许，属于她的时间还没到，也许，她命中注定还要接受更多的磨难。她想，也许是时候放下一切了，既然生活总是拒绝她，那么她也能挺过这一次。她还想到，就算坂崎良不再爱她，她也不会怨恨他，毕竟，在日本，真心关爱她的人寥寥无几，而他就是其中的一个，光是这一点，就足够了。
她抬头看看钟，十点二十，如果她现在就去坂崎良家，应该十一点还不到，还不算晚，坂崎良是个夜猫子。她不再犹豫，冲出家门，直奔车站，跳上了开往高圆寺的地铁。
到他家门口时，珮吟的心跳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她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好几口，才举起了手，轻轻地敲了两下。
“珮吟，是你？”见到珮吟，坂崎良一脸的惊喜，这让珮吟稍稍放下心来，“我今天早上刚从福岛回来，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一直不在家。”
他身穿一身睡衣裤，很家居的样子，头发随意地蓬乱着。两个星期没见面，他好像瘦了一点，珮吟的眼睛和他的一对上，心又狂跳起来。房间里，只有书桌上方的吊灯亮着，他的书桌上摊满了图纸和各种绘图工具，显然，前一刻他还在紧张地工作着。他让珮吟坐下，转身端了一杯水出来，递给她。
“我一直在人参屋打工，今天有私人宴会包场，老板叫我加班。”珮吟都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了，她疑惑地看着坂崎良，问，“那你，又为什么想起来打我电话？”
坂崎良拉过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先告诉我，你怎么突然就跑过来了？”
珮吟就把自己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坂崎良沉吟着点了点头，说：“其实，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上次我们分手后，我打了很多电话给朋友，希望能借到一些钱。可是结果很不如人愿，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还欠着朋友不少钱，他们都不愿再帮我了。这对我是很大的打击，令我沮丧极了，说实话，我觉得没脸见你。
“一周前，我去福岛看望我姐姐，也是想听听她的意见，希望她能给我出出主意。可是，她的状态也很不好，帮不了我多少。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想通了一件事，为了保持合法身份而上学只是个权宜之计，并不能长久地解决问题，而且，只会让我们的债务越欠越多。”
“我知道。”珮吟垂下了头，感觉自己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所以，我就想到了一个办法，我们俩干脆就结婚吧，这样签证就永远不是问题了。可是，我把这个想法跟姐姐一说，却遭到姐姐强烈的反对，说这是个大错。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因为她现在是我唯一的家人。”
珮吟抬起头，脸上写着忧伤：“她反对你结婚，是因为我是中国人，对吗？”
“人们对异国婚姻总是抱有成见，我没想到的是，姐姐比我想象的要保守得多。不过，我想了很久以后，不再在乎了，我只知道我不能错过你。我离开你的这段时间，让我明白，我的生命里，如果没有你，就毫无意义。所以，我必须赶回来，当着你的面告诉你。”坂崎良说着，拉住珮吟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珮吟，我知道，我们两人才认识了几个月，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你。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你是少有的信任我，你给了我很大的勇气。认识你，是我最幸运的事。我对婚姻很失望，可是因为你，我愿意再试一次。我能给你的很少，除了我自己和我对你的感情。如果我们的婚姻能够成功，那我将非常非常快乐。如果不成功，那至少你可以在日本待下去，不用再担那么多的心，那是我现在最愿意看到的结果，也是我到目前为止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你怎么想？”
“你真的想要这样做？”珮吟屏住了呼吸，看着坂崎良问道。
坂崎良很肯定地点点头，两人的目光纠缠在一起，珮吟盯着那双深棕色的眸子，心一抖，两行热泪淌了下来。在三十九岁的熟龄，她没有经历过爱情，婚姻也失败了，可是，就在眼前，这个异国他乡的陌生人，跟她说，他要和她一起再赌一把。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今晚。”她的手和他的手紧紧地扣在了一起，坂崎良拉过珮吟，把她抱在怀里。就算这个世界向他们关上了一扇扇的窗，可他们都为对方打开了大门，她需要他，正如他需要她。他们就这样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庆幸终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彼此。
第三十一章
都两天了，美吟一直在找珮吟，打过去的电话总是没人接。到了第三个晚上，她终于接通了姐姐的电话。
“大连怎么样？”珮吟的语气很欢快。
“还行，终于回家了，妈妈很高兴。”
“表哥表嫂他们怎么样？有没有叫你投资他的汽配零件公司啊？”
美吟觉得有点不舒服，跟她姐姐还没亲密到可以八卦亲戚的程度，如果妈妈也在场，气氛才会好一些。她停顿了一下，口气里有点不耐烦：“姐，你看，我不是打电话来跟你聊天的。我打给你，是因为妈妈很担心你，你搬家要我帮忙吗？你是要搬的，对吧？”
“呃……计划稍有变化，”珮吟尽量想说得轻描淡写一点，“我要搬过去和我未婚夫一起住。”“未婚夫？你什么时候订了婚了？”美吟叫了起来，完全无法掩饰她的惊诧，这么大的事，珮吟居然瞒着她和妈妈，这简直叫人不可忍受。
“他的名字叫坂崎良，做平面设计的。我们是在一个图书馆里遇见的，谈了几个月的恋爱。几天前，就在你和妈妈回大连的那段时间里，他向我求婚了。”
一个日本人，才认识几个月！“那妈妈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我还都没告诉，想等你们回来再说的。”
“那婚礼是什么时候？”
“没有婚礼，我们下周五去登记结婚，就这样。我们两人都是第二次结婚了，低调一点，简单一点。再说了，”珮吟顿了顿说，“妈妈的租房合同再过十天就到期了，来不及筹办婚礼了。”“等一等，你结婚该不是和房子有关吧？”
“当然不是。”珮吟一口否认。
“那为什么这么着急？”
“行了，我该去上班了，这会儿没工夫多说。”
“好吧，那你到底还要不要我来帮你搬家？”美吟没好气地问道。
珮吟似乎在思考着，等了一会儿，只听到珮吟说：“嗯，最后是有几件大的家具需要搬走，小件我已经陆续搬到坂崎良那里去了。”
难怪，连着两天打电话给姐姐都找不到人，“那你到底要我什么时候来？”
“星期六怎么样？下午四点左右可以吗？”
和姐姐的电话一挂上，美吟就迫不及待地拨了陈健家的电话，她要赶紧向妈妈汇报。姐姐突然间就说要结婚，新郎是一个认识不久的日本人，这么重大的事她不能憋在心里。
没想到的是，妈妈已经从陈健家搬了出来，美吟记得，离开大连的时候，陈健可是一口答应让妈妈住在他家的。经不起他的反复敲打，美吟给了他几千美元，说是投资，其实，无非是想让妈妈在大连过得舒心一点罢了。当时的理解是，妈妈可以一直住在陈健家，直到有合适的房子再搬出去。不过，一位老朋友帮了妈妈的忙，很快，她就找到了一个喜欢的住处，在很幽静的一个小区，于是，她就提前从陈健家搬出来了。
终于找到妈妈时，妈妈的声音听上去很愉快，她告诉美吟新家安置得已经差不多，等家具齐了，美吟就可以过来玩了。
“太好了，”美吟兴奋地回答道，“也许我是你的第一个客人哦。”
“可不是么，”妈妈也很高兴，“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美吟差点都忘了为什么要找妈妈了，她赶紧告诉了妈妈姐姐要结婚的事儿。
“你要知道，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妈妈听了居然波澜不惊，还说自己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你姐姐这个人，你也是了解的，她没法一个人过。”
“妈，可是，这个男人，她几乎不认识呢。她是为了身份而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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