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吧，”妈妈说道，“可是，也有可能她真心爱着那个男人哦，不管怎么样，这样的安排能够让她在日本站住脚，这是我们大家都想看到的结果，对不对？”
“可是，她会幸福吗？”
“幸福不幸福都是相对的，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幸福，或者不幸福。就算她现在在大陆，也未必会幸福。所以，我们还是为她开始新生活祝福吧。”
美吟对着话筒点了点头，妈妈是对的，她应该为珮吟高兴，突然间，她都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羞愧了，一直以来，她总是设法劝珮吟回国去，可她从来没想过姐姐到底怎样才会得到幸福。她姐姐为了能够留在日本，已经努力了一年半，难道她就没权利留下来吗？
第三十二章
星期六的下午，离租赁合同终止日期只剩下两天，珮吟在坂崎良的陪伴下，来到了母亲的公寓，做最后的清理工作。坂崎良帮着把一些灰扑扑的旧书旧杂志收到纸箱子里，珮吟则一个个柜子，一个个抽屉检查过来，把剩下的东西归置到一起。
妈妈留在这间公寓里的东西还不少，珮吟在柜子里拖出两只塑料储物箱，里面塞满了旧衣物，松松垮垮的汗衫内衣，都洗得走形了，还有被单枕套什么的，一概是黄旧的色调，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珮吟把这些东西一股脑都倒进了大垃圾袋里。这些没人要的东西留着也没用，白白占了地方，日本人对穿着还是很讲究的，差一点的就扔了，旧衣服更是没地方送。
在塑料箱的底下，珮吟发现了一本陈旧的影集，凌乱地粘了大半本照片，珮吟翻开影集，一张颜色陈旧的照片掉了出来。照片上，她的父亲母亲站在一座日式的木塔前面，似笑非笑地望着前方，看起来，他们大约四十来岁，两人的表情也蛮融洽，这应该是在他们关系还好的时候吧。珮吟把照片塞了回去，又翻看了其他照片，她发现，刚才这张照片是唯一的一张父亲母亲的合影，而剩下的都是母亲、美吟和大卫的照片。这些照片对于母亲来说一定是很珍贵的，只是没顾上带走吧。珮吟嘴角滑过一丝苦笑，她只是在过去的十九个月里走进了妈妈的生活，这个家庭里，原本是没有她的，而她现在却成了这个家庭记忆的保管者。
珮吟的思绪，被坂崎良的问题打断了，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日汉词典，问珮吟该怎么处理，扔掉还是留下来。
“哦，这本词典还挺贵的，不能扔。”珮吟回道。
来的时候，珮吟没有对坂崎良和盘托出，因为她不想跟他解释太多。她只是对他说，她的阿姨，因为国内一位亲戚生了急病，赶回去照顾，托她来料理公寓的善后事项。在坂崎良的帮助下，珮吟把旧书分成了两类，一类直接扔进垃圾桶，另一类还有点价值，可以卖给千代田的二手书店。珮吟把一袋袋的垃圾放到门外，靠墙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一队。
把所有的橱柜抽屉都清理了一遍之后，珮吟开始吸尘，她做得非常仔细，角角落落都吸到了，之后，她还要把玻璃窗也擦得纤尘不染。母亲交代她说，在房东那里押了一个月的租金，搬走的时候，房间必须清理得干干净净，押金才可以全额退还。这笔七万元的押金说好是归珮吟的，珮吟很上心，毕竟，她还是很缺钱，七万元还是可以买些衣服，为周静的小店，不，为她们共同的小店，添几件流行的时装。想起这个，珮吟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生活还是很有盼头的，何况坂崎良也十分赞同这个主意，接下来，她要认真地计划一下如何和周静合作开店了，她已经答应了周静，秋天会回国一趟。
珮吟根本没有注意，美吟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直到美吟来到她的眼前，跟她挥了挥手，吸尘器的声音实在太响了。
“啊，你来早了！”珮吟说着，按下了吸尘器的开关，顺手擦了一把前额的汗珠，她系着一条方格子的围裙，手上还戴着一副橡胶手套。“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早司坂崎良，我丈夫。这是我妹妹，美吟，她在日本住了很久了。”
“我经常听珮吟说起来你，很荣幸，终于见面了。”坂崎良微笑着说道，礼貌地鞠了一躬。“我也一样！”美吟也浅浅地鞠躬，然后转身对珮吟说：“姐，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呀？”
“嗯，我想想，对了，你能不能帮着打扫一下客厅？还有，厨房的窗子很脏，油腻腻的，得花点工夫。我本来是想叫坂崎良擦窗的，可他时间不多，一会儿要去上一节私教课。这样吧，你先干起来，等我这里弄好了，我就过来帮你。”
“行！”
“等一下，珮吟，你是不是让美吟干的太多了？要不，等我给学生上完课回来再干吧。”坂崎良说道。
“亲爱的，别担心，她不会介意的。不然的话，她就不肯过来了，对吧？”珮吟笑盈盈地看着美吟说道，然后转身对坂崎良说：“现在都快四点半了，你赶紧回去吧，再过半小时就要上课了。”
“是啊，我是得回去了。”
“你什么都告诉他了？”坂崎良一走，美吟就问珮吟。
“你指的是我为什么会独自在中国待这么久吗？我没有都说，我只是含糊其词地说你是我同父异母的继妹。”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骗他？”
“因为……嗯……太复杂了。”珮吟低声说道，心里也在想着，自己为什么那么自然地就撒了谎。也许，令她感到羞于启齿的是这个破碎的家庭，也许，令她感到无法释怀的是因为她没有属于自己的家，总之，她没有讲真话，“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这么多年以来，我们两姐妹生活在不同的国家，我的生活里没有父母的关爱，寄人篱下，忍受舅舅的虐待。年迈多病的姥姥也不能保护我……”
“舅舅虐待你？你在说什么呀？”
“舅舅一生气就拿我当撒气筒，经常不由分说地打骂我。”
美吟瞪大了眼睛，说：“妈妈从来没有告诉我们这些。”
“你什么也不知道，对吧？”珮吟道，她第一次意识到，很多的家庭秘密，她的妹妹其实并不知道。自从她意外地发现了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之后，她对美吟的怨恨已经抵消了很多。就在那一刹那，她不再觉得美吟是个威胁，相反，美吟还很有可能成为她的好朋友呢。珮吟停下了手中的活，脱去橡胶手套，坐在了榻榻米上。她有点累了，拍拍身边，示意妹妹也坐过来休息一会儿。她轻声慢语地跟妹妹讲起了住在舅舅家那些孤独的日子，讲起了那些冰冷的夜晚，还有做也做不完的家务活。她讲起了刮着寒风的星期天下午，独自坐在海边的岩石上，看着海浪的起伏，幻想着有一天爸爸妈妈来接她，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珮吟有点吃惊，说着这些时，她的眼里竟然没有一点眼泪，这么多年过去，她的泪水已经流干了。“为什么妈妈从来不告诉我们这些？我们一直以为舅舅和姥姥把你照顾得很好，因为爸爸妈妈给他们寄了很多的钱和礼物。”美吟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姐姐说的话。
“我的处境，妈妈可能既不想看到，又不想知道吧。反正眼不见心不烦，每次我一提到舅舅，她就会转移话题，我觉得她是在回避吧。如果正视现实的话，就要承认他们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必须立刻补救，把我接出去。可她又不想这么做，所以，她就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这样最方便。”
“或许，妈妈心里也非常惭愧，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办。”美吟的声音里多了一点犹疑。
珮吟咬了咬嘴唇，说：“你要知道，妈妈不关心我的想法，她从来就没有和我交流过。八十年代初她来看我时，她明明看到我的婚姻并不如意，可她反反复复就说，我嫁得很好，她很高兴。有时候，我怀疑，爸爸妈妈是否真的关心我，在乎我。”
“他们当然在乎你。”美吟说着，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珮吟的后背，“事实上，妈妈经常和我说起你呢，她总说你是我们家最聪明的孩子，还说你是爸爸最喜欢的孩子，以前听妈妈这样说，我总是很嫉妒。”
“真的吗？她是这样说的吗？那么，为什么每次她来看我，总是急匆匆地又离开呢？你知道吗？那天，妈妈都没跟我说声再见，就带着你和大卫离开了中国。”
“真的？”
珮吟低下了头：“她告诉我，你们会在下午四点以后才离开，可是，当我放学回家时，舅舅告诉我你们都已经去火车站了。我求啊求，好不容易让舅舅带我去了火车站，可是，等我们到了那里，火车已经开动了，我只是远远地看见妈妈向我挥了挥手。那天下午，我哭啊哭，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妈妈要这样对我。”
美吟伸出了手，握住了珮吟的手，珮吟感到有点意外，但还是任由妹妹握住了自己的手。“真抱歉，我一点都不知道妈妈是那样离开你的，”美吟说，“但我们都知道，以妈妈的个性，她是没有勇气面对你。有时候，我也希望妈妈能够更勇敢一点，在我们面前能够更真实一点。”珮吟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自己不也一样吗，对大山和大海，我也做了同样的事。和郭敏签了离婚协议的那天早上，我也是悄悄地离开了家，没有和两个孩子告别。我总以为，我会是一个比妈妈更好的妈妈，可是到头来，我一点都不比她好。我也是一个懦夫，和妈妈一样一样的。”
“姐，我相信，你这样做是因为你不知道该怎么办。”美吟的声音里充满了同情，“我们都会犯错误，重要的是，我们该怎么面对我们的错误，怎么弥补这些错误。大山和大海都还小，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你就可以真诚地告诉他们你为什么离开，你不想伤害他们。”说这些话时，美吟的眼神变得好温和。
珮吟点点头，现在，她的眼睛里竟然有了泪水。生平第一次，她感觉到了妹妹对她的感情，还有妹妹对她的理解，在相处了将近两年之后，她们终于能够像亲姐妹一样地交谈了。
“姐，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爸爸妈妈的关系不是这么糟糕，那你的生活也许会很不一样。”美吟的眼神里有一丝忧伤，飘忽着看向远方，“爸爸离开家以后，妈妈整个人都畏缩了。我其实也很不理解，他们两个人怎么就越走越远，到了今天的这个地步。”
珮吟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把她在大阪的发现告诉了妹妹：“以前，妈妈跟我说爸爸外面有人，我都不能相信。可现在我不相信的是，爸爸居然骗了我们所有人，二十年来过着双重的生活。”
美吟听了也吃了一惊，她回忆起很久很久前的那一天，妈妈发现了爸爸衣服口袋里的情书，一下子就崩溃了，日日夜夜都躺在床上不起来：“妈妈就像变了一个人，情绪低落，神经过敏，什么事都做不了了。她一连好几个月都不做饭，那段时间，我们放学回家，每天晚上都是吃面包。”
“听上去你们那时候也挺难过的，不过，至少你们没有被抛弃的感觉，爸爸妈妈和好的时候，你和大卫还是有过好日子的。”这时，珮吟想起了那本影集：“薇薇安，你看看，我在衣柜里发现了什么。”这是珮吟第一次叫妹妹的英文名字，她从一堆旧书中抽出了那本影集。
“影集？一定是妈妈忘了拿上了。”美吟接过影集，急急地翻看了起来，“哇，看看这些照片，很久以前拍的啊。这些是在目黑，当时我们刚从香港来到东京……”
“这张呢？在哪儿拍的？”珮吟指着另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美吟和大卫站在一尊大佛像前，两人看上去都是十几二十不到的样子。
不知不觉地，两姐妹越挨越近，头凑在一起，一张张照片看过去。待到珮吟抬起头时，夕阳斜斜地射了进来，落在这间空荡荡的公寓房间里，落在陈旧的榻榻米上。妹妹和她自己的身上，也披上了一层金辉。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和妹妹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是，和妹妹一同遗忘在记忆的河流之中，这种美妙的感觉让她很受用。终于，她们意识到天色已晚，剩下的活儿，明天再干吧，这么好的感觉，她们谁也不愿去破坏。
那天晚上，珮吟邀请美吟去了她最喜欢的一家餐馆，在高圆寺附近，现在她和坂崎良的家搬到了这一带。点了餐之后，珮吟又要了茉莉银豪，是茉莉花茶中的上品，到了日本之后，珮吟的品位开始变得越来越高雅。令她惊喜的是，美吟也挺喜欢这款茶，而且看起来也是真心喜欢，还说这是她喝到的最好的茉莉花茶。
喝着茶，美吟聊起了刚到日本的那一阵，她和大卫在异乡的童年，爸爸总是在出差的途中，妈妈带着他们姐弟俩。
两姐妹肩靠肩地坐着，从来没觉得这么贴近，可以无拘无束地诉说最私密的话题。珮吟说起了自己的前夫，她告诉美吟当时为什么会和他结婚，即使两人之间并没有爱情。最后，她还对美吟说了自己是如何遇到坂崎良的，还有他的过去，和他的胳膊。
“你知道吗，我居然对他的残疾没有一丝在乎，相反，我感到非常幸运，因为他真心地爱我。过去，我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心就想多挣钱，锦衣返乡。现在想想，一个温馨的家庭，一个爱的人，比金钱重要多了。”
美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啊，这些东西，真的需要经历过，才能体会呢。”
那天晚上她们分手的时候很愉快，回家的路上，珮吟意识到，和妹妹亲亲热热地吃一顿饭，这还是第一次。在妈妈离开日本之后，两姐妹才对彼此敞开了心扉。
第三十三章
美吟自己都不明白，不知怎的，经过东北泽站的时候，她突然很想下车。就在车厢门快要关上的那一刹那，她跳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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