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搭乘这条线,是去参加一个应聘面试,其实再坐几站就到了。她的签证快要到期了,必须尽快找到一份新的工作。可是,当地铁到了这个小站时,她抑制不住地就想下去。她曾经无数次地在这里下车,去妈妈家,现在,她又梦游一般站在了月台上。她有一刻钟的宽裕,如果抓紧时间的话,应该是不会耽误事儿的,她心想。
美吟匆匆忙忙地出了站,右转,上了那条熟悉的小路,通向妈妈以前住的地方。妈妈离开日本已经有六个多月了,最后一次来,是帮姐姐搬家,也有好几个月过去了。按理说,她现在已经没有理由再回到这里,她自己都不知道要来干什么。
美吟并不是特别喜欢这个街区,对于她来说,这里太过于安静了。可是,那么多年过去,小路两旁熟悉的小店长在了她的心里,已经成了不变的风景。弯弯曲曲的小路两旁,那些门面小小的清酒小铺,那些夫妻杂货店,多少年来日复一日地开着,这些都让美吟很欣慰,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是,这些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小店,平时走过的时候都是视而不见的,可是这会儿却这般亲切。随着时间的流逝,每次从这条小路走过,美吟都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幸运,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妈妈,是她最忠实最知心的朋友。当然,美吟也知道,妈妈关于人生和工作的建议,经常是过时的,和外界脱节的,可是,每当美吟在外面觉得走投无路时,总是能回到妈妈这里,炉子上,总有一锅冒着蒸汽的热汤在等着她。
现在,小路拐弯处,美吟终于站到这栋陈旧的公寓楼前。抬头,她有点失望,二楼那间熟悉的公寓,显然一直空着。玻璃窗紧闭,没有窗帘,上面蒙了一层灰。入口处那一排邮箱,原先妈妈的名字被抽掉了,现在还是空白。邮箱里,却塞得满满的,一些花花绿绿的广告,胡乱地斜插着,伸出了邮箱。眼前的景象,让美吟倍感亲切的同时也让她有了无以名状的伤感。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和这栋陈旧衰败的小楼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系。其实,还不仅仅是她的生命,对于她的弟弟和姐姐来说,又何尝不是这样。那么多年来,妈妈是张家的主心骨,是他们在东京的生活中心。美吟已经记不清,在这里,有过多少次聚会,多少次的庆生。眼看着春节又快来临了,一想到这一次不可能再和妈妈一起过新年,美吟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了下来。既然妈妈不在,春节也就没什么意义了,也许就和平常的日子一样过吧,没有了妈妈的东京,在美吟的心里,已经不再有家的味道了。
美吟在公寓楼前站了片刻,家,没有工作就更没有家了,一想到签证,她的心里又蒙上一层阴影。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挣扎着留在日本呢,无论在哪里,既然永远是个旁观者,那么,为什么不看看不同的地方呢。也许,现在就是时候离开了,离开这里,去更广阔的世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开,再没有回头。
坐在面试官的对面,美吟发现自己时时地在走神,从面试官的眼神中,她已经看出,这份工作和她无缘。也许,是因为面试官也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的心不在这里。她在告诉自己,没关系,没有这份工作也没关系,空手离开这里也没关系。更何况,漫长的工作时间,以及每天花在路上的上下班时间,都让她心生厌烦。她觉得很累,很困,只想快点结束,好回到家,躺在自己的床上睡一觉。
等到好不容易脱身回到家,美吟惊喜地看到,门口躺着一只大信封,信封的左上角印着华盛顿大学的图标,美吟的心不由得扑通了一下。她开了门走进公寓,坐下来慢慢地撕开了信封,倒出了里面的一大叠复印件,还有一封邀请函,邀请她参加这个由华盛顿大学和中国文化推进协会合办的中文小说翻译邀请赛。一个月前,贝奇递给她一份文学杂志,上面有关于这个竞赛的通告,她寄了自己的资料过去,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觉得自己的中文水平不够,赢得竞赛的可能太渺茫,可是她必须去试一试。有时候,美吟会怀念在美国求学的日子,如果回到美国继续深造,将会给她的事业带来新的转机。因此,上次在填写参赛资料时,她还顺手填写了中国文学博士学位的申请表,现在她才得知,如果能够在这次竞赛中脱颖而出,还能获得奖学金,那就意味着她的留学费用将大大减少。
需要翻译的文本包括一部长篇小说中的部分章节,还有两篇散文,作者是张炜,一个对美吟来说完全陌生的名字。翻了几页复印件,美吟的心沉了下去,这位作家的笔下,充满了山东方言,美吟觉得连读下去都有难度。在纽约大学的时候,美吟选修过几门中国文学的课,但显然这点学识还不够用,借助一本中文词典,美吟才勉勉强强把一篇散文读了个大概。就这个水平,她怎么可能把这些文字译成流畅可读的英文呢?美吟心里实在没底。
“姐,能帮帮我吗?”这个晚上,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后,美吟终于给珮吟打了个电话。她想起珮吟以前在一家文学杂志社工作过,而且,和姥姥以及舅舅生活了这么久,她对山东话应该也很熟悉,妈妈家的祖上其实在山东,后来才搬到了大连。
美吟能听到电话那头的哈欠声,的确太晚了,都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吵醒了姐姐,美吟心里一阵内疚,但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你听说过一位叫张炜的作家吗?”美吟急切地问道。
“是不是那位出生在龙口的山东作家啊?前几年他得过很多大奖的,你怎么会问起他来了?”
于是美吟跟姐姐说起了这次的竞赛,以及这个竞赛对她的重大意义,珮吟听完后一口答应帮助美吟,美吟松了一口气。
“可我这周接下来几天会比较忙,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去人参屋上班。”珮吟说道。
“那我们周末碰个头怎么样?”于是美吟和珮吟就约在了周六见面,那天正好是中国的大年三十。也许两姐妹还能一起庆祝一下新年呢,美吟心想。
两天后,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打乱了美吟的计划。
那是表哥陈健打来的电话:“喂,美吟吗?我终于找到你了!”美吟听到,从电话的那一头,传来陈健粗重的喘气声。
“怎么了?”美吟一惊,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刚开了个头,陈健又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攒勇气,接着,他才告诉美吟,就在昨天,妈妈和甜甜在公园里散步时,妈妈突然跌倒了,显然又一次发生了脑梗。可是,这次没有那么幸运,她倒地时撞到了后脑,现处在昏迷之中。
“怎么会这样?难道甜甜不会看着她吗?”美吟叫出了声。
“别激动,别激动,你看,甜甜只是个孩子,现在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再说了,姨妈还没有从上一次的脑梗中彻底恢复好,再次出事也是意料之中。”
“她现在人在哪里?”
“在中山医院。大家都很紧张,医生说她的情况很不好,先不说医疗费用的事,我们这里也需要有人一直陪伴她,而且还有很多决定要做。今晚你和珮吟能来大连吗?”
“怎么可能,现在都下午四点多了。而且,我这会儿怎么找得到珮吟,她正在上班的路上。”美吟尖叫起来。
“好吧,那你看着办,今晚来不了,那就明天上午。”
这个电话让美吟浑身战栗,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终于,平静了一点后,她给珮吟上班的地方打了个电话,留言叫她打回来。然后,她一家家旅行社打过去订机票,可是几乎每家的回复都一样,临近春节,回国的机票几乎告罄,当晚的机票更是没有可能。没办法,美吟只好多花了很多钱,订了两张第二天中午的商务舱机票。
一个半小时后,珮吟回电了,一开始,她对回国这件事很犹豫,不想误太多的工。到最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终于答应和美吟一起回去。
美吟和陈健约定了机场的碰头方式后,意识到也该给爸爸还有大卫打个电话,她先打给了大卫,他的台湾同事告诉她,大卫去上海出差了。美吟根据大卫同事给的电话,终于找到了正在上海的一家酒店里的大卫,大卫一听情况,马上说当晚就飞到大连去。听到这句话,放下话筒时,美吟总算松了一口气,至少,马上就有家人陪伴在妈妈身边了。
等到打电话到爸爸办公室时,已经八点了,美吟担心太晚,爸爸已经下班。没想到,电话铃响到第三下的时候,对方接起了电话。
“爸,妈出事了。”美吟急促地说道,接着问爸爸能不能和她们姐妹俩一起回中国。
“不行,我刚出差回来,一大堆事儿要处理。”爸爸冷冷地说道,“再说了,有你和你姐回去,不就够了吗?”
“可是,爸,妈妈这次情况很危急,医生都说她可能熬不过去。”美吟已经近乎哀求。
“不行就是不行,抱歉。我得忙去了。”对方挂掉了电话。
美吟把话筒攥了很久,才慢慢地松开了。她简直不能相信,爸爸居然会如此冷漠。即使家里的宠物狗生了病,也会有主人路途遥遥地赶回去看一眼。可是,结婚四十多年的老伴生命垂危,爸爸都不愿挪一步去看望她,就算是对待一位多年的老同事,也不该这样吧。想起当初爸爸没来医院看望,妈妈脸上的那种失落,美吟感觉到自己心中的某一块地方,变得坚硬冰凉。她可以说服自己原谅爸爸有情人,原谅爸爸另有家庭,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服自己原谅爸爸在妈妈最危急的关头,拒绝去看望她。
第二天一早,美吟就起身收拾行李。她必须在八点半之前离开家,才能准点到达机场。因为不知道这次会在中国待多久,她决定还是轻装上阵,尽量少带东西,如果有需要,再飞一次也很方便。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涌上一阵内疚,是的,她从来就没有打算在大连多待,这一次没这打算,更不要说上一次了。
现在回想起来,她后悔上一次没有在大连多住一阵,多陪陪妈妈。她自以为是地把妈妈一个人留在了中国,留在一个妈妈其实已经不再熟悉不能适应的环境里。她也很后悔,不该让陈健来负责妈妈的生活,妈妈刚刚住过一次院,而且年纪又大,像这种情况,最好是找一位可靠的保姆来照顾她的起居。如果她能在中国多待一阵子,或者,帮妈妈找个靠得住的看护人,这一切有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就在美吟准备跨出房门的那一刻,电话铃声响了,美吟心想肯定是姐姐,难道她又要晚到吗?接起电话,却意外地听到大卫嘶哑的声音。
“我有个不幸的消息。”大卫说。
“什么?”
“妈的情况很糟糕,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熬到今天下午。”
“她现在怎么样?”
“我今天凌晨赶到医院时,医生正在抢救,他们给妈妈做了心脏起搏,说差点没能救过来。早上我看妈妈的脸色好了一点,但是一两个小时前,她的呼吸又开始不均匀了。现在,连医生都说不准她还能挺多久。”
“我们该怎么办?”
“赶紧去机场吧,做好最坏的打算。”
第三十四章
美吟和珮吟走出海关时,大卫和陈健已经等在外面了。美吟在他们的脸上搜索着,寻找着答案,又害怕发现答案。大卫的一双眼睛里布满血丝。
“妈妈怎么样了?”美吟带着哭声问道。
大卫摇了摇头,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着。
虽然已经被预警过,但是美吟还是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一路上,她都在期盼能见上妈妈一面。她闭上了眼睛,她们来得太晚了,她感觉到珮吟攥住了她的胳膊。
“妈妈现在在哪里?”珮吟问道,她的声音沙哑着。
“在医院后面的太平间里。”陈健平静地说道,“我们得赶紧了,他们说了,只开到五点钟。”太阳快要下山了,晚霞染红了天空,而暮色渐渐地弥漫开来。四个人坐在陈健的车里,默默地往医院赶,谁也没说话。美吟闭上眼睛,看到了妈妈寄给她的那些照片,那是妈妈刚搬进了新公寓。其中的一张照片上,妈妈满脸是笑。“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小窝”,妈妈的字迹有点潦草,写在照片的背后。美吟感到一阵心酸,眼里贮满了泪水。
所谓的太平间,其实就是一间小破屋,隐藏在一片荒芜的院子里。一扇白色的木门,上面的油漆已经开始剥落,一把沉重的铁锁锁住了这扇门。这间屋子的前方是一片苗圃,有几个乌糟糟的花盆被遗弃在泥地里。陈健不知去了哪里,再次出现,他跟在了一个看上去六十好几的老汉身后,老汉一边嚼着嘴里的饭菜,一边哆哆嗦嗦地打开了铁锁。他摸到门背后,开了电灯,然后示意他们四人进去。
屋子里有股浓重的霉味,所有的光亮来自于一只电灯泡,电灯泡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借着昏暗的灯光,美吟看到了墙边堆着的几只大木箱,还有几张简陋的桌子,靠着墙,叠放在一起,这间屋子,看来就像是个仓库,美吟心里暗暗地想。而他们的妈妈,就躺在屋子正中间的一副打开盖子的棺材里,上面铺了一层白布,老汉走过去把白布扯开,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妈妈看起来很苍白,也很安详。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白粉底,嘴唇鲜红。她身穿一套蓝绿色的寿衣,美吟皱了皱眉头,这套崭新的丝绸寿衣让妈妈变得很陌生,好像是个刚唱完戏的演员。美吟俯身在棺材上,伸出手,去触碰妈妈的手。妈妈的手很冷,像冰一样冷,像小鸟的爪子一样僵硬。
“什么时候搬过来的?”美吟强忍着泪水。
“两小时前。”大卫回答道。
“医生怎么说的?我的意思是,确切的死因是什么?”
“脑梗,他说是颅内出血。”
“没错,王医生说了,和跌倒没关系。”陈健插了一句,显然想撇清自己的责任。
美吟心头涌上一阵怒气:“可是急什么?为什么这么快就把她搬到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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