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要求的。”陈健嗫嚅道,“他们还要把病床腾出来给下一个病人呢,你知道的,市医院的床位有多紧张。”
“难道你就不能让他多等一会儿,至少,等我们姐妹到了再搬吗?不过就晚了两小时而已,我们也想问问医生情况,见到妈妈临终的模样啊,而不是看到妈妈的脸被这么拙劣的化妆品盖住,你看看,她现在这样子,简直是可笑。”
“美吟,我知道,你很生气。可这是这儿的规矩,一旦宣布死亡,必须转移到太平间,把病床腾出来的。”陈健的脸上显出一丝愠色。
“他说的是实情。”珮吟出来给陈健解围,“这里的医院,病床很紧张,很多病人都等着床位。再说了,在这里,谈不上对死者的尊重。”
美吟转向大卫,好像在寻找他的证实。但是大卫什么也没说,他的眼神空洞,看上去好像一夜没睡。
美吟叹了口气,退到一边,在墙角的木箱子上坐下,头埋了下去。珮吟也跟了过来,让美吟吃惊的是,姐姐靠在她的肩头,抽搐了起来。美吟抬起头,轻柔地梳理着姐姐蓬乱的头发。“不早了,我们该走了,还有很多事儿要办。”陈健说着,往门口走去。
走出小屋,他们一下子都被夜色吞没了。陈健在前面带路,四人默默地绕到了太平间的后面,那里是一片荒地,幽幽星光下,美吟看到了一个铁桶和边上的一个黑色大塑料袋,鼓鼓囊囊的。
“来吧,给姨妈烧点纸钱去。”陈健说着,往手心里哈了口热气,搓了搓手,美吟冷得一哆嗦。陈健解开塑料袋,露出了一大叠纸钱,还有纸房子、纸电视机等等日用品。陈健抬头看看美吟,说:“你知道这是干什么吧?是烧给姨妈,在那边用的。”
美吟点点头。
陈健团了团几张旧报纸,放进铁桶里,划了根火柴,扔在报纸上。火苗瞬间就蹿了起来,旧报纸在火焰里卷曲。
美吟蹲了下来,从塑料袋里取出一叠纸钱,一张一张地点上火。“你真的相信,在那边,死去的人还用得到这些东西吗?”她看看陈健,问道。表兄的侧脸在跳跃的火焰的映照下,忽明忽暗。
“当然咯,”陈健抬头看看美吟,“在那边啊,还得讨阎罗王喜欢,那也用得到钱啊。”
姐弟三人在陈健的指点下,将塑料袋里的东西一一烧尽,然后立在铁桶前,默默地向妈妈告别。烧成灰烬的冥纸,带起了一缕青烟,冷风一刮,在夜空里消散开来。
这个晚上,张家姐弟在陈健家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们轮流着给亲戚打电话,告知妈妈的死讯,以及第二天的葬礼安排。他们还做了菜,要带去祭给妈妈。又用粗粝的草纸,折了堆成小山的三角包。魏玲说这些三角包就是钱,到时候带到葬礼上,也要烧给妈妈的。本来他们也不用这么着急,但是,第二天就是除夕,春节转眼就到。陈健和魏玲都担心,殡仪馆很可能在春节期间一关就是一个多礼拜,所以,他们夫妻俩一致认为,告别仪式最好就安排在第二天中午之前。整整一夜,谁也没合眼,尽量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好。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的眼里都布满了血丝,头发乱糟糟的。张家姐弟和陈健一家,带上珮吟的两个儿子,一起上了一辆面包车,开往殡仪馆。虽说在亲人离去的悲伤之中,看见两个儿子,珮吟还是无比欣喜,她苦笑着对美吟说,郭敏还算有点人性,没拦着两个孩子来参加姥姥的葬礼。
通往殡仪馆的土路很颠簸,行驶在荒郊野外,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车上的人都疲惫不堪。终于,一百多公里后,路边出现了几个小摊贩,灰头土脸地瑟缩着,身边的破篮子里有几簇塑料花,还有冥币一类的东西。美吟知道,目的地到了。
殡仪馆大得出奇,除了主楼之外,还有无数栋偏楼,一片巨大的空旷地,供死者亲友前来烧纸。另外,还有一栋独立的大楼,专门用来储存骨灰。美吟原以为,除夕日,人们都忙着为即将来到的春节做准备,来殡仪馆的人一定很少。没想到的是,身边挤来挤去的都是身穿黑衣脸色肃穆的人,巨大的殡仪馆里就像一只盛着蜂蜜的大碗,吸引着涌动的蚂蚁。显然,死神并没有顾及即将来到的节日,在这个人口庞大的国家里,无论什么,都是令人惊骇的数量,包括死亡。
也许是因为一夜没合眼,或者,根本就是因为置身于密不透风的人群之中,美吟感到一阵晕眩,透不过气来。她怕自己会晕过去,赶紧抓住了离她最近的一把椅子的扶手,慢慢地坐了下来,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定定神。她感觉到了珮吟和大卫也坐到了她的身边,这让她心里有了慰藉,但她什么也没有说。这时,陈健挤了过来,珮吟和大卫都站了起来。
“我再去确定一下火化的时间。”陈健丢下一句话,又消失在人群中。
陈健一走,有几个人冲着珮吟走过来,美吟一个也不认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和珮吟低声说着话,脸上的表情都很沉重,他们还不断地扭头打量她和大卫。美吟隐隐约约好像听到他们在说,哦,他们就是你的弟弟妹妹啊。珮吟点着头,转向美吟和大卫,好像在示意他们过去。美吟瞥到大卫起身走向那些人,和他们一一握手,可是,她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根本站不起来,好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控制了她,把她按在椅子上,动弹不了。
显然,他们是她从未见过面的亲戚,在纷乱的大厅里,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她感觉自己好像被装进了一只玻璃瓶里,所有的声音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嗡嗡声。没关系,会好的,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她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不被打搅。那些亲戚的面孔,一张张都那么模糊不清。
在纷乱的人来人往中,时时听到从不同的小厅里传出的哭声,此起彼落,空气更是格外凝重。时间胶着在一片凄凉之中,仿佛凝固了。美吟的思绪回到了从前,那时她还是个高中生,圣诞夜,她高高兴兴地换上最漂亮的那件裙子,准备去淑芳家。淑芳是她的好朋友,也是从大陆来的,她们是在横滨上国际学校的时候认识的。这天晚上,淑芳家开圣诞派对,邀请了美吟,美吟一边弄头发,一边开开心心地哼着歌。从厨房那边,美吟听到乒乒乓乓的声响,妈妈没来由地摔锅扔碗。
“妈,你在干吗呢?”她探头问道。
“你这是准备去哪儿?”妈妈没好气地反问道。
“去淑芳家呀,你忘了吗,她家今晚开派对啊。”
“她邀请了你,你也可以不去啊!”
“可我想去啊,妈。我一直等着她邀请我呢,都等了好久了。淑芳人很好,她是我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其实,也是唯一的朋友。我不想让她失望,再说了,她妈还要给我们烤一只鸭子呢,很隆重的。”
“你和你爸,你们都是一路货色。自私!只想到你们自己!”
“妈,我怎么自私了?你为啥这么说啊?”这时候,美吟真希望大卫也在,可他住寄宿学校,妈妈身边只有她一个人。
“你什么时候想到过我啊?在圣诞夜,你就忍心出去玩,把我一人扔家里?”
“妈,别这样,我以为你是同意我出去的……”
“行了,既然你这么想出去,那就走吧!”妈妈把一口锅狠狠地往灶台上一摔,“我真是个苦命的人。”她一边呜咽着,一边往橱柜门上撞头。
“妈……”
“你们都恨不得离开我,你们都一个样。”妈妈带着哭腔喊道,还是不停地撞头。
“妈,别这样啊!好吧,你想要我怎么样?不要去?”美吟哀求着问道,只希望妈妈别这样伤害自己。
“我为了你和大卫,每天从早干到晚,可又是为了什么呢?到头来,我还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吗?”妈妈哭喊着,声音嘶哑。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跟淑芳说不去了吗?”美吟只觉得好绝望,泪水涌了上来。
“可以吗?”妈妈猛地转过了身,眼睛里闪着亮光。
“如果那样会让你开心……”美吟咬住了嘴唇,努力不让泪水滑落。
“那好,你给她打电话吧。”
这是美吟一辈子中最难堪的时刻之一,给好朋友打电话,告诉她自己来不了了,却说不出理由。那天晚上,她一直陪伴在妈妈身边,却相对无言,心里满是怨怼。
“薇薇安,请你别恨我,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了。”后来,妈妈也想跟她解释,但她只是摇了摇头。她根本不恨妈妈,她只是为自己感到可怜,也为妈妈感到可怜。她记得那天晚上她是哭着入睡的,那天晚上也标志着她从此成为妈妈诉苦的对象,妈妈的保护人,也是妈妈的代言人。从那天起,只要妈妈想跟爸爸说什么,总是由美吟出面,以至于美吟和爸爸的关系也紧张起来,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她离开日本去了纽约。为了陪伴情绪不稳的妈妈,她牺牲了很多外出结交朋友的机会,甚至是谈恋爱的机会。
有时候,美吟也会怨恨妈妈把她当作了拐杖,让她去承担超出她年龄的负担。但是,在内心深处,她也明白妈妈的苦楚,她太孤单,太绝望,没有地方倾诉和宣泄。很早,早于珮吟告诉她发现了爸爸的秘密,她就已经从旁人的风言风语中听出来,爸爸在横滨并不是一个人住,肯定还有一个女人。就凭这一点,她恨爸爸,更加站在了妈妈这一边。而大卫不一样,作为家里最小的男孩,他很难体会妈妈的苦处,再说,他很早就上了寄宿学校,搬出去住了。
所以,这么多年来,是美吟陪伴着妈妈。美吟不能确定,这是偶然,还是必然。很多年以后,她才意识到,这是她成为那个更幸运的女儿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慢慢地,她也习惯了成为妈妈的感情依靠,做妈妈的知心人。她早就知道,她并不是妈妈最喜欢的女儿,这种状况能否改变,就在于她有多希望去赢得妈妈的欢心。
在爸爸的情书被发现后的那些日子里,只有她能够给妈妈一点安慰。妈妈没有朋友,在日本多年,日语几乎都不会说。美吟意外地发现,是这种家庭的变故,把她和妈妈紧紧地绑在了一起。此刻,妈妈就要被化为灰烬,美吟才意识到,她和妈妈之间的这种紧密的关系多么可贵,又是多么不容易。
陈健急促的声音打断了美吟的追忆,她一时有点恍惚,不知道陈健在说什么,只看到他无比兴奋。等大卫还有珮吟和她的两个儿子都站了起来,她这才反应过来,终于轮到他们了。
在这个巨大的殡仪馆里,有十几个悼念厅,在陈健和魏玲的带领下,张家姐弟,甜甜和珮吟的儿子,还有数十位亲友,默默地穿过人群,上二楼,来到了东边的一间悼念厅。厅正中,摆放着棺材,四周围绕着色彩艳俗的假花,一位穿着灰色丧事礼服的司仪站在棺材的上角。“排好队,绕着棺材排。”司仪铁青着脸,毫无表情地指挥着众人,“三个人一组向遗体告别,现在可以开始了,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整个仪式结束得比美吟预料得要快很多,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四个穿制服的大汉,抬起棺材就往悼念厅的边门走去,做火化的准备。
突然间,珮吟像疯了一样从人群中冲出来,尖叫着,那种声音美吟从来没有听到过。“妈,妈!你怎么就这样走了?你不能这样对我!妈……”她疾步扑向棺材,尖厉地喊叫着。可是,她还没碰到棺材的边,就绊倒在地。
陈健和大卫赶紧上前扶起了珮吟,他们搀着珮吟来到了悼念厅的外面,美吟也跟了出去。珮吟倚在一张长椅上,悲切地哭着哭着,浑身抽搐得越来越厉害。
美吟从来不曾想到,在姐姐看似冷漠的外表下面,居然还有这么一颗柔软而脆弱的心。这让她意识到,姐姐又变回到了那个小女孩,那个三十年前被遗弃在大连火车站的小女孩,在她的内心深处,这是一块疤,永远不能愈合。
慢慢地,美吟环抱住了珮吟,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背,仿佛在哄一个婴孩入睡。美吟多想告诉珮吟,一切都会好的,妈妈的离去,姐妹俩一样痛。可是,什么东西堵在了她的喉咙口,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好了,好了,”她只能喃喃地说,“好了,好了。”
第三十五章
两周后,珮吟来到了美吟的家里,那是冬天里的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温暖的夕阳斜斜地射进了公寓。美吟邀请珮吟过来吃意面,那是美吟的拿手菜。珮吟还没有从妈妈的去世中恢复过来,但是,她需要亲人的陪伴,所以很欣慰地接受了邀请,只是见到妹妹,免不了又是泪眼蒙眬。美吟在煮通心粉的时候,珮吟就帮着做沙拉,美吟关照姐姐,把卷心菜切丝,浇上沙拉酱,撒上一点胡椒粉,就可以吃了。珮吟瞪大了眼睛,“明明可以炒熟了吃,为什么吃生的?”她不解地问道,“这个吃法,不就和兔子一样了吗?”
美吟掩嘴一笑:“告诉你吧,这可是美国人最喜欢的吃法。再说了,你没听说生菜最健康吗?”珮吟也笑了,这些外国佬,这么喜欢吃生的食物。火的利用不是标志着文明的进步吗?咱们中国人可不爱吃生的东西,妹妹真是太洋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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