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如果没看到籁雅坐在床上的那种眼神,也许我就不做那事了。”
梵特说。
我们坐在我的房间,酒店住宿又续了一个晚上。他的故事越接近灾难,他越需要休息。在湖边,有时我们走了半个多小时,他也一句话没说。时不时地,他会掏出扁平烧酒瓶喝上一小口,不过仅仅一小口。这种时候开回伯尔尼,是不可能了;那样会让他凝滞,他故事一样的记忆会干枯。所以,我带他回到酒店。把车钥匙还给他时,他向我投来又羞惭又感激的一瞥。
“她坐在那儿,两腿收起,周围全是她的演出照片。”他继续讲起来,“有拉琴的,鞠躬的,乐队指挥吻她手的。这么多照片,厚厚的,看起来差不多像第二层被子,其中只有一块空当,坐着她弯曲着的身体,那只是一个小小的空当,因为她几乎不吃什么,越来越单薄了。她的眼光既空又远,因而我猜想:她坐了好几个小时了。”
她看了我一眼,我马上想起卡罗琳的话:您是不反对的。她要是眼里冒火、一副气恼的样子,该多好!哪怕能惹起一场争吵!然而,这眼里几乎没有指责,只是充满了失望,这是个没有未来的眼神。我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吃的,我问。她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地摇摇头,可以说那是个摇头片段。我走到厨房,我知道她的目光在跟着我,忽然我闪过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它令我很难过,甚至得在什么地方扶一下。这个念头是:她想要另外一个父亲。现在您能理解,我为什么得去克雷莫纳了吧?我必须得去啊!
我没做出什么不理解的表示,做出的倒是相反的。然而,我们越接近他那越规行为,我感到,我对他越来越像一个法官了。不管怎样,法官的理解是一般人希望获得的,也是可以赢得的。他坐在我床边,两手握着烧酒瓶,置于两膝之间。他几乎不看我,对着地毯说了下去。只是我在扶手椅里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他,令注意力忽闪,让一丝不快在他疲惫的脸上划过。
那天,他轻轻地把公寓门在身后关上,然后回到研究所。他把自己关进办公室,通过一个点击,募集到的科研经费的一半便转到了他在图恩的账户上。“这个鼠标上手指的点击,”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地说,“不过是千百万次中的一次,与其他的点击毫无区别,却非同一般,令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时面部肌肉的紧张状态,也会永远留在记忆中,肌肉紧绷着,火烧火燎。”
这就是马亭·梵特,小时候他曾躺在床上,希望成为造假钞者;这就是马亭·梵特,棋盘上的每个挑战都迎面而上,对任何诱惑都无法抵御,他总是胆大妄为,做出令对手百思不得其解的舍卒举措。现在,刚做出这个后果严重的点击,他就感到了恐惧。这一定是地狱般的恐惧。即使是现在,还能从他幽暗的眼神里依稀看到这恐惧的影子。
但他还是去了。先去了图恩,然后,提着满箱子钞票,前往克雷莫纳。
我看着坐在床边上的他,他说过关卡时,意大利海关官员对他看都没看一眼。那天天气晴朗,蓝天悠悠,列车在波河平原上一路开去,他兴奋得有些头晕。伴随的还有恐惧,那是点击鼠标的恐惧;只是离南方越近,恐惧便越多地由玩主的兴奋所取代。
“我抽烟,头探进风里,喝着从推车上买的劣质纸杯咖啡。”他的双手搓着扁瓶烧酒,指关节发白。
很奇特的是:这双大手,既表达着内疚,又表达着对内疚的愤怒。而在那儿,在他两膝之间,发生的是与内在法官的抗争。那上方,在他眼里及传出所有话语的地方,你能感觉到风,那是列车带来的风,伴着这风,他驶向了一生中最疯狂的冒险。我的眼睛从他发白的关节离开,我不想看他谴责自己,他理当生活,生活。我想起莉莉安,想起其他我没体验过、但也可以体验、也许还应该体验的生活。
“真是疯了,真是精神病,三更半夜提着一箱子私吞的公款,去找那个病态贪婪的古怪老头,去竞买世界上最昂贵的一把小提琴。我真去了那里,这根本就不该是真的。然而,这就是真的。我听到自己走在石砖路上的脚步声,以及没有人影的冷清小巷里传来的微弱回音。忽然,我好像又看到籁雅走的那条马路,她离开玛丽家,走错方向后走上的马路。当时,那条笔直的小路,也显得没有尽头虚无缥缈起来。这种一切消遁在远方的感觉,缘自克雷莫纳街道上的街灯,它们没有灯罩,发着惨淡的光。此时我感觉到,我自然脚步中的远离现实,与蔓延在籁雅身上的远离现实,是多么相似。”
梵特闭上眼睛。门外走过几个喧哗的客人。他等着,直到重又安静下来。
“真希望我没做这件事。就这事把一切都毁了,全毁了。不过,在那个时刻,那是我不想省去的:我踏入那道蓝门,在潮湿的墙壁间走上楼梯,然后,敲响了老者的房门。就像我在极度警觉状态下,经历着一个完全清醒的梦,我像一个站在想象空间中的失重人,满脑子除了这荒诞事就没有别的,这个空间完全可以是夏加尔某张画上的,童话一般,极其美妙。接下来的几小时,也是我不想省去的;那荒唐疯狂的几个小时里,我最终在竞购者中胜出。”
这老头住的两个房间,中间由一个滑门隔开。此时滑门开着,这样来竞购的七个人,都可坐到摇摇晃晃的椅子上。尽管如此,还是很挤,彼此碰到是不可避免的。屋里的气息令人窒息,到处都是灰尘,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老者的汗酸味。一位来客,受不了这罪,一言不发,起身走掉了。
黑先生的着装完全同传说中的一样,他坐在角落里,坐着的皮制扶手椅看上去油乎乎的。从那角落他可以打量到每一个人,将一切尽收眼底。在这整个夜晚,他那双眼睛显得越来越空洞,越来越疯狂。没有人同进屋的人打招呼,房门仿佛由一只不可见的女孩的鬼手打开,女孩站在那儿,好像没人站在那儿。没有人做自我介绍,好似谁也不认识谁,大家都用陌生的、估量着的、不信任的眼光相互打量着。
梵特对我讲述的口吻,让我觉得,他对这种超现实状态很享受。
他说:“有点像蝙蝠聚会,我们彼此看不清,只能听到,感觉到。”我觉得,他纯粹的享受是这怪异的陌生感,不是什么能让人享受的愉快舒服的事。这更像是你遇到了什么,并预料到了什么,当你发现,这种预料正是绝望幽暗的现实时,却要牢牢地抓住它。
对他来说,这是对人与人之间不可沟通的陌生的预料。其实称之为预料是错误的。他一直有这样的陌生感受,这是所有其他情感的沉淀。从他嘴里我没听到陌生感一词。可如果我闭起眼睛,听他讲述,那感觉就像在听一段音乐,因而我能理解,他所有时间所谈的都无异于陌生感。当他还是个脖子上挂着钥匙的街巷男孩时,他就知道它。接着出现了一位老师,送给他有关路易斯·巴斯德和玛丽·居里的书。又出现了让路易·坦帝纳特和塞西尔,最重要的是,籁雅来到他生活中的那些年,使他有了对抗陌生的堡垒的体验,直到在玫瑰园她对列维说:“好,尽快”,直到在她喝下药片后,他拖着她在公寓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听她吐出粗俗的话语,最后通过卡罗琳才知道,她对他有着不可思议的误会。于是这个男人盗了上百万钱款上了路,就为了能占有瓜奈里·耶稣的一件东西——这是一件真正神奇的物件,在他看来,它是唯一可用来消除误解,克服陌生感的神奇存在。他就这样落入了这个蝙蝠聚会,体验着在他面前呈现的绝不会有一丁点儿误解的粗糙陌生。是的,他享受的正是这个,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赤裸裸的悖论。对它的体验一定令人震惊得发晕,就像体验令人晕眩的孤独感,体验自我遭到摧毁的迅速下滑。是的,马亭·梵特正是会享受它的男人。
我不禁自问,如果我和他之间产生陌生感,会出现什么。
这会出现的。
我闭上眼睛,一边听,一边想象着我们又一次驾车行驶在卡马格——就是世界尽头,左右两侧,不是稻田,便是高高的蓝天下倒映着云朵的水面。我们本该待在那里,在白墙下笑谈,对着阳光畅饮,就像一个电影结尾的定格。
“老头扶手椅旁边有着一个大木箱,木箱是轮船上用的那种。”梵特接着讲下去,“箱子外面画着重锚,油漆都爆皮了。老大的箱子,肯定有一米高,至少两米长。里面是都小提琴,并不是网上说的,在柜子里,或者在床底下。它们被仔细地分层放置,之间隔着软布。箱子盖打开时,青铜合页发出吱吱的声响。这时老头取出第一把小提琴。”
“那是彼得·瓜奈里做的,彼得是安德烈的长子,瓜奈里·耶稣的叔叔。对他我还有些了解,从米兰买的那本书里,我读了有关他的介绍。”
“‘一千万!’老头叫道,那时还用意大利货币,单位是里拉。对于世界上仅剩的这几把珍贵的瓜奈里小提琴,这个价格是适宜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明白,老头这句话要比一个干巴巴的价格含义多得多。当然,这里意味着很多钱,但除此之外,它还意味着一个闪光发亮的象征富有的整数,是财富的原始单位,是绝对的金钱理念。一千万——是个终极数额,不会被超过的数额。二千万也好,三千万也好,就算多了几倍,反而显得要少。”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买下这把琴。那套西装一定出自阿玛尼的设计,只是对这烂糟之地,真像鲜花插到了牛粪上。除了我和一个法国人外,其他都是意大利人,至少从语言上可以这样判断。不过,当其中一位找他的证件时,护照掉了出来,正好掉在老头脚边。这是一本美国护照。‘出去!’老头喊道,‘出去!’这男人想做些解释、辩护,可老头只重复他的这声喊叫,这位男人最终离去。屋里的感觉很冰冷,尽管我们直出汗。”
“先头那位不显眼的女孩,早就一声不响地走进屋,坐在屋子一个角落里,在一张桌子上将一切记录在案。小提琴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其他人手里都有一个像钢笔似的小探灯,可以照到里面,看清小提琴上的标签。这些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不容易受骗上当,你可以看到他们怎样用手抚摸着C形侧板和F孔,怎样触摸着琴头,查看油漆。尽管如此,房间里仍充满着不信任。报价前,大家大多坐回座位,用半睁的眼睛估摸打量着这位老头。有人问,有没有鉴定证书。‘Sono io il certifi-cato’——我就是证书,老头说。如果他事先没有听到演奏,一位穿着体面的老先生说,他是不会买的。这位先生很像是某个威尼斯宫殿里做事的。谁也不会被强迫着去买,老头决绝地干巴巴地说。”
“第九把或者第十把就是瓜奈里·耶稣。我借了一盏小灯。那张发黄的小提琴标签上写着:‘JOSEPH GUARNERIUS FECIT CREMONAE ANNO 1743?IHS’——‘约瑟夫·瓜奈里于1743年制作于克雷莫纳?IHS’。[45]他死于1744年,这把琴一定是他去世前不久最后的作品之一。这张标签会不会是做假,后来贴进去的呢?从卷尺量度结果看,这是一把型号较小的小提琴。背板与琴面拱度很小,开放式C形侧板,侧角短,F孔较长,油漆华丽,这都符合典型特征。此外,上面还有一个颜色较浅的地方,就是腮托处,就像帕格尼尼拉过的那个‘大炮’的情况。‘一千万,加一千万,再加一千万!’老头哑着嗓子叫道。听得出来,他是多么喜欢、多么享受这个词!我开始喜欢他。尽管如此,我仍怀疑。此时我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哑声是表演,是专为我们这些三更半夜跑到他跟前,为满足对瓜奈里的贪婪的可怜的疯子准备的表演。还会有什么别的样子的表演吗?”
“三千万里拉,我带在身上的差不多就这么多。在伦敦苏富比拍卖行最贵的瓜奈里·耶稣曾以六百万英镑卖出。相比之下,这价格算便宜的。我想买。我想起曾经怎样同籁雅坐在厨房桌边,一起欣赏那个‘大炮’的情景。开始时,她不喜欢那块色浅的地方,不过后来说:‘其实它还是相当不错的,很真,很有生气,你差不多能感觉到尼科洛下巴的温暖。’我要再一次同她坐在厨房桌子旁,让她闭上眼睛,把这把小提琴放到桌子上后,再让她睁开眼睛。她会站起来,将我们的公寓变成充满瓜奈里神圣音响的大教堂。她那闪亮的眼睛里,会一扫浑浊、空虚,往日那些不快的事情都会烟消云散,列维会成为遥远的过去,玛丽的‘不行’就像从来没有过,那个被子上摆满照片的画面会像阴影一样沉没。我一定要买这把琴。它只会给籁雅·梵特带来前程无量的快乐未来,她要比过去的巴赫小姐更加光彩夺目。这把提琴远优于过去的那把阿玛蒂琴,籁雅·梵特将用它再次站到舞台上。我一定要买它,不论什么价格。”
他向我投来怯怯的、询问的一眼:你懂吗?我点点头。马亭,我当然懂。任何一个听了你故事的人,都会像你那样去做的。现在,我要将这些全记下时,我流下了眼泪,而在那时我抑制住了。你又坐到方向盘后面,那是让路易·坦帝纳特沿着蓝色海岸驶向巴黎的赛车,那是一个付出了一切的男人,付出了一切——如你所说的;有一次,你为找塞西尔用的迪奥香水,找遍了整座城。
你为什么没给我打电话。
“我开始报价。这是我第一次报价,这之前我一直坐在其他人中间,没说一句话。现在回想起来,就好像我一直坐在不舒服的椅子上,漂浮在一个近似假想的空间里,一个像夏加尔绘画中呈现的——停在半空中的,停在整个荒谬处境中的空间。而此刻我走进了现实热室[46],这里臭气熏天,令人呕吐。”
“这把琴在我手里掂量了很久,其他人有些不耐烦了。我把眼睛向那老头扫去时,我想,他已经注意到,它对我的意义有多大。那明亮的眼睛和消瘦的脸颊上显露出的是微笑吗?我不知道,但这个表情令我继续报价,一再报价。这时的价格,已远远超出我手提箱里的数额了,但老头这张脸仍在给我不可救药的勇气。我出的价格超过五千万里拉时,我模模糊糊地想到,他会允许我的延期付款。五千万里拉——四百万瑞士法郎,现在,比这还高的数额仍有可能。我已经到了另一个想象空间,这里有满目轻如羽毛的赌码,它们或意味着一切,或意味着一无所有。上飙的款额让其他人脸上露出焦虑,我却更加放松了,就像坐上了疯狂行驶的过山车,我靠在靠背上,就等着拐过弯道,享有那一往无前,一切都模糊退后的时刻。最后,我是唯一还报价的。六千万里拉,四百五十万瑞士法郎。女孩环视一圈,记下这个数额。”
“老头看着我。这会儿,他的目光不像先前那样犀利,眼睛里也不再有笑,不过,那眼里有一种温和,一种难以解释的友好,突然,那双闪亮的眼睛又正常地看起世界。那里的疯狂消失了,因而我想,跟那哑嗓子一样,这眼里的疯狂也是表演;也许,说他古怪并没有错,那一大箱子小提琴可以为此做证明,但他绝不是疯子,他把我们都当傻子了。”
“"I violini non sono in vendita."——这些琴是不出售的。这时老头轻轻地挑明道,他耸起嘴唇,做出一个轻蔑讥讽的阴笑。不知道为什么,对我来说,这并不完全是意外。在我面前,他越来越像个演员,一个小丑,一个江湖骗子。其他人都像挨了耳光似的呆呆坐着,没有谁说什么。我向那个女孩望去,她是不是知情者,专门聘来搞这场假戏真做的?”
“那个穿阿玛尼西装的男人最先清醒过来,他气得脸色煞白,一边喃喃说着:‘简直是无礼……’一边站起身,气冲冲地出了屋,椅子也被带倒了。接着,另外两人站起来,他们直视老头,一副恨不得拧断他脖子的模样。那位在我看来像在哪座威尼斯宫殿里做事的先生,还坐着不动,同他的感觉搏斗着。那样子就像,他很恼怒,可还想将事情以幽默的态度对待。最终,他也走了,成了唯一一位还能打起精神道‘晚安’者。”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坐着,也许因为这老头后来打量我的方式。此时,他站起身,好像根本没我这人似的,迈着令人惊异的有弹性的步子,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凉爽的夜风顿时涌入,天花板上第一次显出一道光线。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也一点不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我刚决定离开,老头走到我跟前,递过一支烟:‘你来一支?’嘶哑的嗓音也没有了,以你相称之中,好像有个模糊的承诺。”
“他就是一只怪鸟,一只享受拥有一大堆钱的怪鸟。我的印象是:这是他生活中唯一可以享受的,他那些关于自己的说法,不是真的。可要向他提问题,在他的张力范围内是不允许的,如果他被不适宜地对待,他就会变得很危险。这时,他倒向我问道,为什么要不惜代价得到这把瓜奈里·耶稣。”
“我该怎么办?或者给他讲籁雅,或者走人。就这样,在那个凌晨时分,在教堂塔楼铜钟的鸣响声中,我向这位坐在克雷莫纳寒酸寓所、占有一大箱子珍贵小提琴的古怪富有的意大利老头,讲起来我女儿的不幸。”
在酒店房间时,我还没注意到这点,现在我注意到:我很嫉妒这老头,而且对自己不是听到梵特讲述他女儿不幸的唯一听众,还感到失望。不过我高兴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情,黑先生不会听到了。
“这时,老头指了指那张桌子,就是女孩刚才做记录的地方。我看到,它上面是一张国际象棋棋盘。他问:‘你会吗?’我点点头。‘咱们做个买卖,’他说,‘下一盘棋,就一盘。如果你赢了,你拿走瓜奈里·耶稣,不要你一分钱;如果你输了,你拿走琴,给我一千万(里拉)。’说完,他在棋盘上摆起棋子。这将是我这辈子所下的最重要的一盘棋。”
“我简直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的感觉。这些钱我又可以存到图恩的账户上了,我又可以把钱神不知鬼不觉地转账转回去,等把密码消除,一切就跟从没发生过一样。除开这些不说,籁雅还能在厨房桌边睁大眼睛,取过小提琴,将公寓变成充满瓜奈里琴声的大教堂。我的上帝,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每隔几分钟我就得上趟厕所,虽然早就什么都排泄不出来了。老头倒是一直一动不动,几乎整个时间都在另一头坐着,眼睛半睁半闭。”
“他以西西里防御式开局,下了九个或十个回合时,他架不住了,得去睡觉,我们商定晚上继续下。就这样开始了三天疯狂的日子,这是一盘棋的三天,是快乐与担忧的三天,一再被延到第二天晚上继续下的三天。我买了棋盘和棋子,搬到一个安静的酒店,还买来一本国际象棋教材,一切都为了能下赢这盘疯棋。老头却总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能纵观全局,运筹帷幄,技艺相当高超。第二个晚上下棋后,睡觉前我吃了一片安眠药,醒来时发现,睡了十二小时,体力又恢复了。”
“我突然很想听教会音乐。走进教堂,眼前好像能看到玛丽在籁雅额头上划十字。闭上眼睛,感受那巨大空间里的凉涩与蜡烛的香气时,我有种感觉,好像自己坐在一座大教堂中间,那是籁雅每次将琴弓搭到琴弦上,用她清晰、温暖的音乐建造的大教堂,那是为生命提供保护的大教堂,它自身也同样拥有着生命。”
“这里可以买到一张唱片,里面的巴赫乐曲由不同的著名的克雷莫纳小提琴演奏,以便听众作对比。躺在床上,我听着不同的小提琴声,有瓜奈里的,阿玛蒂的,斯特拉迪瓦里的。要将它们分辨出来自然需要一定的时间。当然我也知道,瓜奈里的不同小提琴也有不同之处,瓜奈里·耶稣的也同样。尽管如此,我要把这张唱片中的瓜奈里琴声带进我们的厨房,要让籁雅建立音乐大教堂。对我来说,这种琴声是棕褐色的,尽管这点我无法对任何人作出解释。”
“第二个晚上结束下棋时,我有种会输给他的感觉。虽然离开棋盘时,这个结局并不明朗。可老头的表情却是一副不容置疑,好像我无论怎样努力,也不可抵御他独特的进攻方式。在酒店,我把这盘棋研究了好几个小时,还绘制出十几个棋路,我能把它们像儿歌似的背下来,让它们不仅在脑袋里,还占据了整个身体。大错我倒是没出,但扭转全局的招数我没找到。我们用的棋子是用玉石做的,是这屋里唯一的奢侈品。这种玉石有一种迷惑人的作用,是寻常的翡翠绿与罕见的翡翠红的混合体,即红色脉络穿过了整个绿色棋子。这对眼睛能造成不安作用,不知怎地,也会影响思维能力。我一直觉得,我不能完全集中精神,本来在棋盘前我是不会这样的。其实也不是这种情况,因为在酒店房间里的棋盘前,我也找不出解决方案。巴黎丽人牌香烟,不知什么时候让我抽完了,试过的所有其他牌子的香烟,都会让我晕头转向。不过在家抽上巴黎丽人,情况也不比其他烟好。与我相比,他下得就是太好了。”
“最后一夜,快四点时,我看着他,他读出了我眼睛里的投降。‘就到这儿吧!’他说着,淡淡一笑,他也疲惫已极。他拿出两个酒杯,斟上格拉帕[47]。我们目光相向。”
“我差不多想了,我应该利用这个机会,让他改变主意,把小提琴送给我!在一盘棋上同某个人下了三个夜晚,每走一步都要经历永恒的等待,你得深入到对方的思考中,深入到他的棋路与伎俩中,深入到他对你的思考中,要将对方当作希望与恐惧的目标……所有这些都铸就了一种极其亲近的关系,这样的关系下,请他赠送小提琴是有可能的。如果我做了另一番解释,另一种强调,一切也可以是另外的模样。我那个籁雅的故事还是让老头感动了。想到他时,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个内心蕴藏有众多情感的人,那里资源丰富,层层叠叠,其中一部分被掀了起来,也许因为他有一个他拜如神灵的女儿,如传言中讲的,也许本来也是如此。也许我本该促使他作出决定,把小提琴送给籁雅,而不是送给我。我给他讲,籁雅那晚从纳沙泰尔回来没有了阿玛蒂提琴时,他一直静静地坐着听。”
“可我还是搞砸了,该死的,搞砸了。‘马亭,你得更多地表达自己’,塞西尔常这样说,你不能等别人跟在你后面猜测你的感觉。她还说,即使对她,也得更多地表达,否则我们会出问题的。最后的日子里她说得更加频繁。最后一次去医院看她,走在漫长的走道里时,我想好了,要对她说,她对我有多么重要。可是出现了这样的话:‘你得答应我,对籁雅你要好好……’结果我说不成了,该死的,就是说不成了。我从小没学会这个本领。我母亲是(瑞士)提契诺州人,发脾气的事倒是有,可是表达感觉的能力,去说自己怎么感觉,这个能力没人教过我。”
他向我投来一个问询的眼神。“也没人教过我。”我说。然后我问他,为什么没对老头说他挪用公款的事,这样也许会对他产生深刻印象。
“是啊,回来的路上我也这样问自己。他这种男人其实很适合听这种故事。这事就像千斤担子压在我身上,睡眠都受影响。在梦里露丝·阿达一次一次地追问我密码,她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她什么都知道。所以,我真想到米兰时坐上返程火车,再去跟他谈一次,想向他请求把钱还给我。可是不行,这是不可能的。钱现在在他手里,已经不可能了。”
梵特吃了一口饭,餐饭先前请人送到了房间。可以看出:他摇摆在饥饿与抵触之间。
“钱的事,得有人来写写。钱什么都是,钱是贫穷、富有、黄金占有狂,是亏损、欺骗、羞愧、卑贱、屈辱,是不成文的规则,钱是一切,钱很直率,无所掩饰,可恶的整个历史都与钱这个毒物有关。此外,它还会浊蚀情感。”
他把钱放在桌上,交给了黑先生,一千万里拉,其实是笔好交易。桌上的钞票,堆成了小山。老头没有贪婪地拿过钱,而是干脆让钱在那儿放着,他那个姿态似乎做了明确说明:这钱他有没有都无所谓,他不需要它。
“这就是最后的时刻,”梵特说,“我就让它这么过去了。”
在米兰转车时,他忽然想到,得小心不能让人碰到小提琴,把它撞坏。他担心地将琴盒夹在手臂下,紧贴着身子。这破琴盒与老头很般配。老头看出梵特觉得它寒酸。“Il suono!”——重要的是琴声!他调侃道。
火车上无论是小提琴,还是他的钱箱,都没引起其他人的特别注意。尽管如此,在图恩下车时,他的衬衣还是湿透了。他把剩下的钱存入银行,到伯尔尼后,先去了库姆霍兹音乐商店,为小提琴换新琴弦。
对那个破琴盒,卡塔琳娜·瓦尔特投上了惊异目光,然后打开琴盒。
“我不认为她马上就知道,在她面前的是一把瓜奈里。不过她肯定看出,这是一把很珍贵的乐器。她看看我,什么也没说。然后她进了屋里。等她出来时,她脸上挂着非常特殊的表情。‘这是一把瓜奈里·耶稣,’她说,‘一把真正的瓜奈里·耶稣。’她眼睛眯成一下,‘肯定价格不菲。’”
我点点头,眼睛看着地面。她不是梦里的露丝·阿达,她不会知道的。在接下来的梦里,她当然知道了真相。因而她的话里有些法律内容,带威胁性的:‘你绝对不能这样做,绝对不能。’真实情况下,她的话是:‘我懂,这是为了让她忘掉阿玛蒂,我明白。可是……我还是不知道……您不觉得,这会……这样说吧:这不会让她感到有压力吗?她又会觉得,她必须得回到那个运转系统里去,回到那个疯狂的运转里?我不想干预,可是,您不觉得,她应该先回归自身吗?您给她、给那个小不点买第一把小提琴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有多长时间了?十二年,十三年了?我一直觉得,有些操之过急,然后您又跟我说,出了问题……当然,当然,今天晚上我们就给您上好琴弦。对我们的同事,这是一种光荣,他已经高兴得不得了了!’
“我为什么没听她的话!”
梵特开车到办公室,把剩余的钱转回研究所账户。在走道里,露丝·阿达一声不吭地从他身边走过。他躺到沙发上,没过一会儿,又在心跳中醒来。他第一次感到,有一天,这个心脏可以置他于不顾。
卡塔琳娜·瓦尔特为小提琴配了一个精美的新盒子。这是商店送给他的,她说。她还对参与议论表示了歉意。这时那位同事来了,他已经试拉了小提琴。“这音色,”他只简单说道,“没说的。”
梵特开车回家。上楼之前,他坐进街角的咖啡馆。刚喝了两三口咖啡,又把杯子放下。心一个劲儿地跳。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呼吸上,直到情况好转。之后,他进了公寓楼,要把世界上最昂贵的小提琴之一带进公寓,它应使一切恢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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