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018-08-31 作者: (瑞士)帕斯卡·梅西耶
第26章

籁雅刚睡醒。她总在最不适宜的时候睡觉,而夜里又在公寓里闹腾,逗狗。此刻,她一脸困惑地看着父亲,睡眼惺忪,眼神游移不定。“你走了这么久……我一点不知道……”她含含糊糊地说,舌头好像很沉重。过后,当爸的在厨房发现了几个空酒瓶。

“我又想起很早很早以前的日子,那些晚上,我坐在电脑前工作,直到听到她均匀的呼吸。”梵特说,“与今天相比。那是一段多么快乐的日子!自那以后,十几年过去了。我站在那儿,望着面前睡不醒似的、有些邋里邋遢的女儿,唯一的希望便是:我能让时间倒转。很长一段时间里,当我躺在床上夜不能寐时,便与魔鬼讨价还价,目的就是要让它满足我一个愿望:能与籁雅回到过去的时光里,回到我们在火车站听罗耀拉·哥伦演奏的那天。如果这个愿望能满足,我情愿把我的灵魂交给它。在我的想象中,这个回归之旅如此生动,以至于我可以在某一瞬间对此深信不疑,以至,于在半睡半醒之中,我经历了快乐解脱的时刻。这样的时刻我希望越多越好,因而,我多么迷恋那个时间旅行的白日梦。”

现在要做的,是让另一个白日梦成为现实:要让籁雅拿起这把瓜奈里,站起身,让公寓响彻她神圣的琴声。她刚好醒来,向琴盒投来疑问的目光。她穿衣服时,梵特煮了咖啡。她听从父令,闭上眼睛坐到厨房桌子旁,他把小提琴放在她跟前,坐到她对面,然而发出睁眼的指令。

很长一段时间,她什么也没说,手沿着琴体滑动着。当她的手滑过颜色较浅的腮托处时,梵特希望,她能表示认出了这个标志,会说这是“大炮”上也有的。但是籁雅的脸上没有表情,目光平淡。他走到她身后,按亮手电筒。她把小提琴放斜,借着光,可以读到里面的标签。她的呼吸加快了,从他手里取下手电筒,探到里面,自己看去。时间过去得越多,梵特的希望越大:伟大琴师的姓名字母会深入她的大脑,她马上会又惊又喜地爆炸。然而,什么也没发生,梵特的心里突然生出恐惧,就像他从门缝中听到,她将尼基唤作尼科洛时的恐惧一样。也许她过深地陷入了自身,以致无法再理解这神奇名字的魅力了?

这种沉默,梵特再也无法忍受,他走进卧室,关上门。一次疯狂的犯罪之旅,到头来却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疲倦袭上心头,失望与绝望令他麻木,他睡去了。

深更半夜,他听到籁雅拉琴时,顿时清醒过来,冲出卧室。她站在音乐室中间,所有的家具都被推到了墙边,她身着音乐会演出时穿的那件黑色长礼裙,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化了妆,正在演奏巴赫E大调帕蒂塔。

有那么一瞬间,梵特有种不祥感,因为那是火车站罗耀拉·哥伦演奏的曲子。他隐约感到,新的开始中有些怀旧成分,这不是很好,这是对那首唤醒乐曲的回归。它体现着某些仪式性,而非个人的东西,她更应该用这个新的音响展现她整个自我,而不是只做某个传承者。可随后,那金色温暖的琴声使他受到震撼,有着她的力度与清晰度的乐声,好似向四墙溅射着。让他感到震撼的还有,籁雅脸上的专注。几个月来,这张面孔已经失去了所有弹性,过早老化了,现在它又是一张让琴声响彻音乐会大厅的籁雅·梵特的面孔了。

不过,还是有些令他不安的地方,当他坐在走道的椅子上,通过敞开的门,看着她时。

“她为什么要这样打扮自己,好像是在一个音乐会上演奏?她剪了指甲,这让我感到极大的轻松。一个小提琴手,不剪指甲,琴都拉不成,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绝望的信号。可为什么在这夜半时分,还要穿礼裙,脸上涂粉,抹口红?”

“几个月来,她一直蜷着身子度日,不论在外表,还是在内心。现在她又直起身来,同她自己所属的职业层次联系起来,以前她就是同这个层次一起向世界展示自己的。我看着她,听她演奏时,这夜里闹鬼似的特点令我非常不安,我的想法是:这是我女儿,她是一个有很多特征的人,她拥有不同的心理层次,有不同的平台供她出入,现在她又回到了那个平台,那里很长时间空空如也,没有光亮,很像火车站遭废弃的无人站台。”

“她的面部表情在我看来,还不像以前那样生动,在偶尔的停顿中还能看到先前凝滞的痕迹。在此,我头一次产生了另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经常出现,每次出现心里又会受到触动——她没有控制平台的变化,她没有主动作出选择;她什么时候进入内在世界,什么时候又离开,纯属偶然,堪比地质结构的重新组合,对此没有任何操纵者。您也许会这样想,我自己有时也这样想:我们所有人都是这种情况。事实也是如此。不过,从那时起,籁雅内心出现了断裂、脱离、撞击等变化,这样的变化像刺眼的光,照亮着这个事实:心灵更是一个发生的地方,而非行动之所。”

梵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了一句令我特别难以忘怀的话,因为那是通过思维的无畏性说出的,那种无畏性正是他的特性之一:“对内心无关联性的体验,要感谢内心变化液体般的流畅性,以及我们可以将对立部分迅速消除的精湛技艺。这种精湛技巧越是对自己一无所知,它越强大。”

我注视着台灯下的那张照片,那是这个饮酒男人的逆光剪影。他已经从一个拖着鼻涕的街头顽童、无政府主义的中学生、老谋深算的象棋棋手,成了一位知道精神与意志可以是如何脆弱的男人。他知道,我们若想握持自己的生活,又需多少权宜之计以及蒙瞒。在这个观点下,他会对其他所有人产生结合感——这个词尽管我从未在他那儿听到,而且他很可能会拒绝这个词。我觉得他会拒绝的,他会觉得这太过正统。尽管如此,对那晚他强烈感到的,这是个恰当的词。那个晚上,他女儿让瓜奈里的琴声响彻了整座楼房,从那时起,他对女儿不光是爱怜、赞赏,还与她结合为一体。

最先怒气冲冲按响他们门铃的,是住在他们楼上的男人。他刚搬到楼上不久,对籁雅的事一无所知。梵特的举动令他马上没了脾气:他把他拉进屋,给他一把椅子坐下,让他正好能看到籁雅拉琴。穿着睡衣的邻居坐下后,很快安静下来。透过敞开的屋门,音乐通过楼梯在整座楼里震响。梵特探头一看,一些知道籁雅事情的邻居已坐在楼梯上;如果有谁发出打扰的声响,马上会有人将手指竖在嘴唇上。掌声很快回荡在整个楼道。“再来一个!”有人喊道。

梵特犹豫了。可以打扰籁雅想象中的音乐会吗?她刚刚打起精神,身心还过于脆弱。不过籁雅听到了鼓掌声,她拖着沙沙响的礼裙,走到楼道,鞠了一躬后,接着演奏,而且一发不可收,直到又一个小时过去。这期间,她的面部表情又生动活泼,如若从前了。你能看到,能听出她越来越熟悉这把乐器,驾驭起来越来越自如。她选了一个很有难度的曲目,精湛技艺重又展现,虽然大家已经冻得开始哆嗦,他们还是坐着没动。

“这是她精神受打击后的第一个演奏会。”梵特说,“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最美的一次。我女儿又走出黑暗,走向光明了。”

巴赫小姐又回来了!报纸上出现了这样的标题。代理商们争先前来,预订问询应接不暇。这是梵特本来的希望吗?

对,他是这样想的。但他很快意识到,女儿并没像他希望的那样,很快复原了。她为成功高兴,但问题不在这里。她常是神不附体的模样。瓷器——谈到这个时期时,这是他常用的词。她与她的行为在他看来,很像一个闪亮的瓷瓶:精工细作的,非常珍贵,却又很脆弱。他的希望是,在这脆弱的外表里面,还有一个坚固的内核,即使瓷瓶碎掉,内核也会安然无恙。然而,这个希望越来越渺茫,好像只要瓷瓶破碎,留下的只会是一片空,他的女儿将永远消失在一片空洞之中。

籁雅的皮肤一直白皙,现在越来越惨白了,几乎像是透明的。太阳穴附近还常出现一条跳动着的蓝色静脉,它跳得不规则,有时出现突然急跳,那是一切原有秩序失落的先兆。即便她崭新的音响屡屡受到好评,只有这个当爸的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后来他发现:“现在,没有了对玛丽和列维的爱,在琴声里也便没有了这个内涵,在我听来便缺了个性,显得空洞,冷寂。有时我想,这琴声听起来就像籁雅面对着一面硬冷、干亮的石板墙。对此,约瑟夫·瓜奈里也无能为力。问题不在小提琴,问题在她。”

例外的情况也会出现,晚上,屋里的琴声又像从前一样,传到外面。但有一点还折磨着梵特,在他看来,籁雅练琴时好像还在用列维的阿玛蒂,瓜奈里好像成了一个妄念的结晶点,那就是同列维又已重归于好。这把新提琴仿佛成了与过去抗衡的筹码,有些时刻他会想,这把新琴,成了对旧日幻想的新的万有引力。

尽管已有约定,她的经纪人还是向媒体透露了这把小提琴的身世。梵特的同事读到了报道,他可以从他们的眼睛里读出,那里在问:他哪儿来那么多钱。从敞着门的露丝·阿达办公室,他看到,她读的网页,正是他了解瓜奈里家族小提琴时读的。夜里,他给研究经费的文件换了密码。将delgesu换成use-gled,后来又成了usedegl。

他感到,这是一颗定时炸弹。这个财政缺口可以掩盖上几个月、一年,但再长是不可能的。他考虑办个皮包公司发账单,还开始玩彩票。紧接着,他出现了银行恐惧症,在银行网页上操作时,出现了大脑迟钝现象,犯小儿科错误。图恩这个字眼还常鬼差神使地浮现在梦中。

如果出现非常糟的情况,他想,他总还可以出售小提琴。其实,这是不可想象的,这意味着要从籁雅那儿拿走琴,单是想到得张口对她说出这句话,他就会感到晕眩。可它值上百万哪,想到这儿,又会使他思绪平静一些。

接下来籁雅要去国外演出,去巴黎、米兰、罗马。主办者和代理商都不愿意当爸的同行。这并不是指他们说了什么。但伸过来的手是冷的,有保留的,他们明显地只冲着女儿说话。这是一种感情的大杂烩,一阵一阵地,籁雅似乎对他的在场很感激,然而她很快又让他感到,她更愿意没有他的陪伴自己上路。有时会出现快乐的时刻——她把头搭到了他肩膀上;屈辱的时刻也出现了,她把他晾在一边,只顾自己同乐队指挥说话。

在罗马那次,他本可以同她一起去那块广场边上的教堂,十年前音乐声就是从那儿传来,它使冰层解冻,使她又恢复了对玛丽的感情。

“我真希望跟她一起坐到长凳上,把这期间发生的所有的一切跟她谈谈。”

他说:“我没意识到,一个五十多岁男人的愿望,对一个年轻女孩会怎样陌生。只有当我一个人坐在那儿时,我才明白过来。可这还是让人挺伤心,时间她本来是有的。教堂里的音乐也令人伤心,所以我逃了,坐进一个不是我们住的城区的酒吧。我喝醉了,没能去她的音乐会。早晨我对她说,昨晚我想自己待着来着。她坐在那儿,一副伤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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