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烟客栈很有名。
有些地方,去的人多了,因此出名。
还有些地方,因为本来就出名,所以去的人才多。
孤烟客栈不同。它出名是因为凡是到孤烟城的人,都得经过孤烟客栈,而且,每个人得在这里住一宿。
从孤烟客栈到孤烟城需要一天的路程。
一大早,从孤烟客栈出发,到傍晚五点多钟,才能到达孤烟城。
如果起床晚了,只好等第二天一早再出发,不然,十有八九会死掉。
因为,从孤烟客栈到孤烟城,全部都是沙漠,而且只有一条路可走,要是黄昏还在路上,还没到孤烟城,非得困死、渴死、干死。
孤烟城在江湖上崛起,也只是几十年之间的事。
这是一个充满诱惑而又充满恐怖的地方。
“孤烟城”,光听名字,就给人一种苍凉和无情的感觉。
就像一把冷冰冰的剑,如一柱孤烟,冷冰冰地抵住你的喉咙。
越神秘的地方往往越吸引人,而人,明明知道自己会不明不白地死去,也会不顾一切地前往。
这就是人的通病。江湖上已经有许多高手去探究孤烟城的秘密而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被孤烟城的高手杀死了?还是迷路死在了途中?
最近,孤烟城又干了一件极其轰动的事情:
一夜间将“书香门第”所有的藏书都搬走了。
杭州“书香门第”素以武功高深莫测和藏书天下第一而闻名,孤烟城竟能够从戒备森严,高手如云的藏书楼盗走所有的书籍,这简直就像天方夜谭!
可这是真的。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孤烟城,又蒙上了一层更加神秘的雾。
江湖上甚至开始传言:
今后天下武林之尊,非孤烟城莫属。
孤烟城一定练成了什么绝世武功,才可以如此傲视群雄!天下人都这么想。
傅雪痕也这样想。
风越来越大。
风夹着沙子,迎面扑来。
傅雪痕骑着那匹马丝送给他的“飘雪王”,他第一次骑这么长的时间的马了。
他一直以为,马能够做到的,人也一定能。
现在开始明白,他的这种想法不对。“飘雪王”已经奔跑了三百多里,依旧快疾如飞。
若是换了人,无论轻功有多好,跑到现在,也非得躺下来休息不可了。
“飘雪王”好像丝毫不累,马蹄轻盈而急促。
风越来越大。
风中的沙子越来越多。
傅雪痕知道,孤烟客栈越来越近了。
他看见风沙中一座草房。
他觉得很怪,他已经好久没有看到房子了,所以,虽是一间草房,他也觉得很亲切,很温暖。
他马上想到屋里可能住着一对夫妻,非常恩爱,互相爱怜。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也许是离家太长的缘故,也许沿途都是荒无人烟的山野的缘故,看到这间草房,就想到这是一个幸福的家。
傅雪痕放慢了速度。
他怕踏踏的马蹄惊扰了这户安详的人家。
傅雪痕不由得想到了小桃。那是他的妻子。温柔顺驯的妻子。
这时候,小桃一定在门口伫望他的归来。他知道她是爱他的,她只是从来没有用自己的方式表示过,她默默地忍受了他对她的冷漠和不公。
他对她的感情,起初是冲动的、草率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他对她有了特殊的感情。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
但是一点可以肯定,他在心里默默地牵挂着她,关心着她,他无时不在希望她快乐、开心。
就像他知道小桃也希望他快乐与开心一样。
所以,他要为她做一个快乐开心的人。
事实上,傅雪痕已经是一个快乐的人。
他知道小桃也想他快乐开心,只是她的忧伤和悲哀,有时候,难以掩饰。
他不怪她,他只会深深地责怪自己。
小桃是一个好妻子,如果可以,小桃还是一个非常好的母亲。
只是,这也许是一个遥远而美丽的梦。
傅雪痕盯着草房,眼里浮现出小桃的容颜。
近了,近了。
风沙中的草房前,他果真看到了一张脸:美丽、温柔。
而又略带忧伤。
……怎么那么像小桃?
傅雪痕揉了揉眼睛,仔细看——
没错,是小桃!
惊愕,在心中绽开成激越。
瞬间的狂喜凝在脸上。
马也停住了——
四目相对……风沙在耳边吹……
傅雪痕下马。草房挡住了风沙。
屋里,一个低矮的火炕,还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子。
都是旧的。草房挡住了风沙,也挡住了光线。
屋里很暗。
小桃的脸却是清晰的,连那丝期待和忧伤,傅雪痕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什么也不必说,无需说。
可小桃还是说道:“我知道你会从这里经过的。”
傅雪痕道:“江湖上是不是已经传遍了!”
小桃道:“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三天三夜了。”
傅雪痕语塞。
他无话可说。
三天三夜,对一个女人来说,是何等的煎熬。
“我等你,想叫你回家。”小桃低低道。
妻子叫丈夫回家,这本是很正常的,小桃却说得这么轻,好像不想让傅雪痕听到。
傅雪痕还是听到了。
“办完这件事,我就回家。”傅雪痕说得也很轻,轻得只有他自己听到。
小桃也听到了。
她默默道:“好,你走吧,快去快回……”
她在这里等了三天三夜,就为了说这几句话?
傅雪痕有些不忍心了,他道:“小桃……”
小桃道:“快走吧,不然,天黑之前到不了孤烟客栈了。”
傅雪痕道:“不要紧的,我有快马。”
他的话还未说完,听得门外的“飘雪王”一声狂鸣,接着奔突而去!
傅雪痕大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抢出门外,风沙之中,“飘雪王”已不见了踪影。
他回到屋里,情形又变了——
本来是他坐的那张椅子,这时已经坐着另一个人。
一个白衫人。
刚才空空的火炕上,也坐了四个人。四个灰衣人。
灰衣人的脸苍白,比纸还白。
白得吓人的脸上有两个黑洞:
原来他们是瞎子!
他们刚从坟墓里爬出来,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他们简直就像可怕的幽灵。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轻轻一刀只看了他们一眼,目光便集中在小桃身上。
小桃还是坐在椅子上,还是在微笑,只是她的双脚和双手,已经被绑住了。
傅雪痕好像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他淡淡道:“你们为什么要绑住小桃?”
白衫人坐在椅子上,不动,说道:
“幽冥帮想绑一个人的时候,往往就这么容易……”
傅雪痕听到“幽冥帮”三个字,不禁愣了一下,说道:“你是幽冥帮帮主红叶?”
白衫人人点点头,一指火炕上的四个瞎子,道:
“他们是幽冥帮最厉害的四大幽灵。”
傅雪痕不理,说道:“放了小桃。”
红叶道:“为什么要放了小桃?”
傅雪痕道:“因为她是我的妻子。”
红叶微微一笑,道:“只要你答应我们一件事……”
“什么事?”傅雪痕依旧淡淡道。
“跟小桃一起回家。”红叶道。
傅雪痕叹口气道:“这应该由小桃自己说的。”
红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踱了两步,笑道:“她已经这样对你说过了。”
傅雪痕道:“我也已经回答过了。”
红叶道:“她叫我们再问一遍。”
傅雪痕忽然道:“她给了你多少钱?”
红叶道:“你猜都猜不到。”
傅雪痕走到小桃跟前,望着她。
他看到了小桃满是期待的眼神。
他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小桃幽幽道:“我知道你会恨我的。”
她说着,竟抽泣起来。
这是小桃第一次面对傅雪痕哭泣。
尽管哭,对小桃来说,绝不是第一次,但傅雪痕却是第一次看到小桃如此真切地哭。
她哭得很伤心。哭得傅雪痕的心都碎了。
——这才是真实的小桃!
伤心的小桃!
傅雪痕望着她,满心的歉疚。
“如果你不答应,我们就一直把她绑在这里。”红叶道。
小桃还哭。
无声。
有泪。
“只要火炕不生火,一到半夜,这里冷得滴水结冰。”
红叶顿了顿,接道:“明天一早,小桃就会变成冰。”
傅雪痕知道,红叶不是在骗他。
这儿已是沙漠的腹地,白天还算温暖,一到半夜,温度骤降,人虽然不会变成冰,但会变成死人。
傅雪痕不语,现在临近黄昏,感觉比刚才冷多了。
红叶又道:“这里的炭已经用光了,再不离开这里,大家都会冻死。”
傅雪痕一惊:倘若真的没有炭火,人很难捱到明天太阳升起……
再看小桃,她竟然已经哭昏了过去。
傅雪痕久久地注视着她,她的脸神是那么的疲惫和那么的无助与爱怜,在这种脸神中间,隐藏着多少的期盼与欲望。
小桃的脸越来越模糊。天色已经晚了。
傅雪痕抬头,白衫人和四个灰衣人已经不见了。
风声渐紧,傅雪痕不觉打了个冷颤。
他猛然惊醒,趁着一点微弱的暗光,连忙到火炕边去翻找炭火,结果什么也找不到。
他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又到其他地方去找,还是一无所获。
傅雪痕颓然坐回椅子,想道:“难道今夜真的要冻死在这里?”
这时,天已完全黑了。温度下降得很快。小桃被冻醒了。
小桃睁开眼睛,只见一片漆黑,喃喃道:“冷,冷…”
傅雪痕忙伸出双手,放在她的膝上,将自身功力化作热量,一股暖流,缓缓注入小桃的体内。
小桃手脚被绑,挣扎道:“不,不要……”
傅雪痕道:“别动……”
小桃伤心道:“以你一个人的功力,维持两个人的体温,恐怕挨不到天明,都会冻死。”
天气越来越冷,傅雪痕只得以更多功力输进小桃的体内,她才不至于浑身发抖。
小桃哭道:“不要,雪痕,你让我死,我情愿死。”
话语痛心,傅雪痕更觉得以前对她的不公,他对不起她,是他令她痛不欲生?……
傅雪痕轻轻道:“小桃,对不起,这是一个永远的错……”
小桃痛道:“不,雪痕,没错,你没有错,是我害了你……”
风在黑暗中吹。
它把两个人散发的仅有的体温都带走了。
身上的热量越来越少,寒冷从四面挤压过来……傅雪痕一点也不觉得悲伤,一点也不绝望,他很安静,就像平时他快乐的样子,永远不忧伤。
小桃轻轻道:“跟我死在一起,你不后悔?”
“不,我一直以为,轻轻一刀,一定会死得很悲惨,想不到会如此平静结束一生。”傅雪痕道。
“你没有完成最后一件事,是不是很遗憾?”
“没有,人只要活着,就会有干不完的事。”
“一生都这样奔波,累不累?”
“累,可是我累得开心。”
“现在,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的一生杀了多少人。”
“多少?”
“忘了。”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
“江湖上人人都想目睹你的刀而不惜死在你的刀下,你的刀,究竟是怎样的?”
“我自己也不大清楚,也许是飘雪飞过的痕迹,也许是鸿爪在雪上的投影。”
“能不能让我看看?”
“不能。”
“因为我也不知道我的刀在哪里,只有在杀人的时候,它才会出现。”
小桃这时又一阵发抖。
傅雪痕道:“小桃,让我把你手脚上的绳索解开。”
小桃本来还算平静,一听说要解她的手脚,马上叫道:
“不,不要解,我情愿冻死。”
傅雪痕腾出一手,去解她绑在椅子上的脚,小桃声音阴冷,绝望道:
“如果你解开,我便咬舌自尽。”
傅雪痕一呆,缩回手,轻声道:“小桃,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千里迢迢在这里等了三天三夜,都是为了我……”
小桃说道:“我们是夫妻,我要跟你在一起,不管你对我怎样。”
傅雪痕心中一酸,他第一次听小桃这样说。
他知道这才是小桃真正的自我,以前,她的快乐开心,她的笑容,都是装出来的。
她从没有对他说过一句留恋的话,她把一切都埋在心里。
可是傅雪痕有些奇怪,以小桃的个性,她无论如何不会说这些话的。
如果会说,她早就应该对他说了。
怎么偏偏在今天?
可这是真的,只听小桃接着道:
“我们是夫妻,雪痕,我们死在一起,你真的不后悔?”
傅雪痕道:“夫妻本应一起死,小桃,我们回家,好不好?”
小桃又一颤,说道:“回家?已经晚了,只要走出这间草房,就会冻死的。”
傅雪痕这时发现小桃说话有些机械,好像不是自己说的,好像受了别人的控制。
傅雪痕大吃一惊,寻思道:“据传幽冥帮有一种叫做‘移魂大法’的武功,这种武功练到最高境界时可以控制人的思想,小桃话语一反常态,是不是也受了控制?”
傅雪痕想得认真,手上不由自主地松了松,输到小桃体内的功力大减,小桃立时浑身打颤,哆嗦道:“冷,冷。”
傅雪痕一惊,连忙凝神静气,缓缓输送功力。
小桃道:“雪痕,能跟你在一起,我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傅雪痕不说话,他在静心思索,小桃究竟有没有受人控制。
只听小桃又道:“从今以后,江湖上再也没有轻轻一刀,也没有小桃客栈了。”傅雪痕还是不语。
小桃道:“雪痕,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在责怪我,是我连累了你死在这里。”
傅雪痕本想说:“没有,我怎么会责怪你,你为我吃了那么多的苦。”
可是,他却说道:“你为什么要我死在这里?”
小桃似乎觉得傅雪痕这样说很奇怪,沉默了良久,才说道:
“我们是夫妻,要死只能死在一起。”
傅雪痕有心要试一试小桃有没有失去原来的思想,说道:
“是夫妻,就一定要死在一起吗?”
小桃道:“当然要死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夫妻。”
傅雪痕又问道:“是夫妻,就一定要死在一起吗?”
“当然要死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夫妻。”小桃还是机械地答道。
傅雪痕恍然道:“原来小桃真是受人控制,只是控制她的人功力不深,还未能完全控制她的思想和行动。”
想毕,傅雪痕忽然大叫一声:“小桃。”
小桃吓了一跳,傅雪痕又叫道:“小桃,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说着移开双手。
只一会,小桃便吟道:“冷,冷……”
傅雪痕不理。
小桃叫道:“快,给我温暖,我冷……”
傅雪痕冷冷道:“如果我把功力输给你,只怕捱不到天明就被冻死。”
小桃喊道:“雪痕,我们是夫妻,要死也一块死,快,把功力输给我,我真的好冷。”
傅雪痕听得小桃说的悲伤,心中隐隐痛了起来,忍不住想伸出手去,可一想到小桃受幽冥帮控制,只得忍痛,待她冻昏过去再作打算。
这时,小桃求道:“我快要冻死了,快,雪痕,看在我是你妻子的分上,看在我从没埋怨你一句的分上,你就把功力输给我吧。”
傅雪痕狠狠心,依旧不理。
小桃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人,你以为你自己有多了不起,你一年四季在外奔波,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长夜漫漫,独守空房的痛苦让我一人承担,你以为你是英雄,是了不起的大侠,却让你的妻子这样失望……”
小桃似乎丧失了理智,绝对不像是她说出的话。
傅雪痕也很痛苦,小桃失去理智所说的,也许才是最真实的,他忽然伸出手指,疾点小桃的穴道,小桃这时身上已经冰冷,手脚开始僵硬……傅雪痕大惊,忙将功力送入小桃的丹田。
黑夜,寒冷比死亡还可怕。
冷风如冰刀。
小桃缓缓又醒了过来,她说道:“不,不要,不要把功力输给我,这样,捱不到天明就会被冻死的。”
傅雪痕心中一暖,他知道小桃这时暂时摆脱了“移魂大法”的控制,傅雪痕说道:
“小桃,你仔细想想,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小桃喃喃道:“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傅雪痕道:“这是座草房,在风中,风中有沙子,从这里可以通向孤烟客栈,孤烟客栈是到孤烟城的必经之路。”
小桃轻声道:“草房……风……沙子……孤烟客栈……”
傅雪痕鼓励道:“仔细想想,是谁把你带到这儿来的?”
小桃低语了一阵,烦躁道:“不知道,不知道。”
傅雪痕安慰道:“小桃,不要紧张,你在小桃客栈开店,来了些什么人,又对你说了些什么话?”
小桃渐渐平静下来,沉默了良久,“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说道:
“我该死,我该死,是我害了你。”
傅雪痕道:“不管你的事,小桃,你把事情说出来,我们可以一齐想办法。”
小桃这才说道:“那是七天前,这一天生意特别差,一天到晚一个客人也没有,就在我要关门的时候,来了一个人,他对我说:‘你想不想见轻轻一刀?’我说当然想。
“做梦都想。他说想见的话就跟他走,我不肯跟他走,他又说这是最后一面,错过这次机会,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
“于是我就跟他到了一个地方……那是夜里,我看不清是什么地方,只觉得很黑、很窒息……”
“到了那里又怎样?”傅雪痕接着问道。
“到了那里,又有一个人对我说,轻轻一刀就要死了,问我想不想轻轻一刀死。
“我说不想,永远不想。那个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告诉我说,如果我给他们一笔钱,他们就帮我救回轻轻一刀。我二话没说,答应将这么多年开店赚得的钱全部给他们……”小桃断断续续说道。
“有没有给他们?”傅雪痕急忙问。
小桃道:“我当时就告诉他全部银子的所在……”
顿了一下,又道:“接着,我就被装进了一个木箱里,一路颠簸,三天前才从木箱里出来。
“出来时也是黑夜,而且特别冷,手脚都有一种冻僵的感觉,现在春天将过,夏天将临,我想不出哪里还会这么冷?……当时我就冻得失去了知觉,醒来时看到了阳光。
“一个白衫人对我说,你在这里等,轻轻一刀会从这里经过,你叫他回家,你们是夫妻,妻子叫丈夫回家是合情合理的。
“再说,他要是不回家,只有死路一条……我知道我不应该叫你回家,可是,当我见到你的时候,好像有人在教我说话,我突然间变成了一个刚刚学话的小孩了……”
傅雪痕道:“是不是想说的话说不出来,不想说的话却说了?”
小桃抽泣道:“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想见见你,想不到却害了你。”
傅雪痕道:“我们是夫妻,同生共死,这是天经地义的,你不知道,能跟你死在一起,我心里有多高兴。”
小桃道:“你才三十岁,你不应该死的,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你去做。你不能死,不该死!”
小桃一阵挣扎,叫道:“快把你的手拿开,快解开我的手脚,让我死,让我先死。”过了一会,小桃又说道:“雪痕,求求你,不要再把功力输给我,我知道,以你的功力,天再冷,你也可以捱到天明的。”
傅雪痕哪里理会。这时正是半夜,温度降到最低点,傅雪痕也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小桃尽管接受了傅雪痕的大量热量,还是坚持不住,冻昏了过去。
傅雪痕绝望叫道:“小桃,小桃……”听不到回音。
傅雪痕关切至极,略一分神,内力难以集中到一处,顿时冷得直打颤。
傅雪痕赶紧集中精力,气归丹田。但是,他知道,若这样下去,捱不到天明,他们肯定会一齐冻死。
正在这时,一阵马蹄声,踏破黑暗和寒冷,撞门而入。
“飘雪王!”
傅雪痕一阵狂喜,“飘雪王”去而复回,在最危急的时刻出现。
“飘雪王”的嘴里,竟然叼着一根火种,这根火种马上就要熄灭,只剩下最后一点火星,倘若再被风一吹,便会立时灭掉。
“飘雪王”叼着火种走到轻轻一刀跟前。
轻轻一刀拿过火种,放在嘴边轻轻吹气。
不知是寒冷,还是激动的缘故,他的双手微微颤抖。
轻轻一刀小心地吹着,怕吹得重了,那点火星会被熄灭,而吹得太轻,又担心火星会忽然灭掉。
轻轻一刀只有轻、重、缓、急轮着吹。
慢慢的,微弱的火种渐渐变大、变亮。
首先映出他的嘴和他的鼻子,然后是他的眼睛,然后是他的整张脸。
然后是他的人。
然后是小桃。
然后是“飘雪王”。
最后,火种终于燃烧了起来。
在她的眼里,这根木棍比一万两黄金还要贵重!
因为这根木棍,救了小桃和他两条命!
风还在吹。
寒冷还在草房外徘徊。
小桃这时候已醒了,她的脸上还有泪痕。
“飘雪王”默默地站在一边,它的满身的白,耀眼而动人。
傅雪痕用手抚摸着飘雪王,眼睛注视着小桃。
他把屋里的桌子拆了,堆在地上燃烧。
暖意,终于包围了全身。
看见火堆,就像看见灿烂的阳光。
傅雪痕的笑容,比火光还要灿烂。
尽管这时候,绝对不是他开心的时候。
——他看见火炕上,又坐着四个人。
四个瞎子。
四个幽灵。
比死人还可怕的幽灵。
也许他太注意火堆,也许他对这四个幽灵根本不屑一顾,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傅雪痕一点也不知道。
但是有一点他知道,那就是他们现在出现,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他们一定是为他而来。
他们不一定能杀得了他,但他们一定为杀他而来。
果然,一个声音幽幽道:“半夜之后还未冻死,只有轻轻一刀。”
傅雪痕道:“你们不也还在说话?”
又一个阴阴的声音道:“我们本来不想说话,可我们实在忍不住了。”
傅雪痕道:“你们早就坐在这里了?”
幽灵道:“当我们以为你变成冰块的时候,就坐在这里等了,可是等到现在,你还没有死。”
“是不是很失望?”傅雪痕微笑道。
“不是失望,而是后悔。”一个幽灵冷冷道。
“后悔什么?”傅雪痕自己问,不等幽灵回答,又接着说道:
“是不是后悔在我吹火种的时候,没有出手?”
幽灵惊道:“你知道我们那时候已在这里了?”
傅雪痕微微道:“那是你们唯一的机会,可惜你们没有把握住。”
一个幽灵道:“你相不相信,我们可以把草房的屋顶掀掉?”
“不相信。”傅雪痕笑道:“我只相信你们宁肯把唯一的一条手臂留下,也不愿一齐冻死在这里。”
幽灵又大惊:“我们只有一条手臂,你也知道?”
傅雪痕道:“我还知道你们被砍去手臂的时候,一定很痛。”
幽灵闻言,苍白的脸更苍白,更阴森恐怖。
只听傅雪痕又说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唯一的手臂若再失去,你们会变成什么样?”
幽灵已经没有勇气再听傅雪痕说下去,他们从火炕上站起来,他们的手中,多了一柄短刀。
四柄短刀,一齐指向轻轻一刀。
刹那,轻轻一刀闻到一股腐臭味,就像生肉在火中烤焦的味道。
——这是幽冥帮的独门武功“幽冥腐尸功”光听名称,就可知道这种武功的阴毒与霸道!
轻轻一刀衣袖轻挥,罡气在他和小桃面前筑起一道钢铁屏障,腐臭味顿时消散。
幽灵脸色又变,四柄短刀如四个吃人的牙齿,白光闪动,射向轻轻一刀。
幽灵们刀身合一,身在空中,四柄刀已合而为一,速度之快,难以形容!
连轻轻一刀也觉得,幽灵们出刀之快,之准、之狠,简直不像瞎子!
轻轻一刀只一呆,四柄刀已经扎进了他的咽喉。
他看见瞎子的眼中,似乎也有目光闪动:
他们也想看一看,他们的刀是如何扎进轻轻一刀的咽喉的。
轻轻一刀的血,又是如何飞溅的……
火光中,血飞溅!
灿烂、鲜红、耀眼。
可是这血,不是轻轻一刀的血,而是幽灵的血!
幽灵们四柄刀,砍了自己四条手臂!
一人一条。
唯一的一条。
血,洒向火堆。
火堆,越来越旺了。
幽灵们一声怪叫,脚未着地,已倒纵而逃——留下短刀和断臂。
小桃脸上的泪痕不见了,她在微笑。
她一直注视轻轻一刀,她第一次看见轻轻一刀杀人——其实他并没有杀人,只砍了四条手臂而已。
小桃觉得,看轻轻一刀杀人,是一种享受。
轻轻一刀杀人的时候,那种从容的气度和非凡的自信,简直把她迷住了。
她这时候才知道,天下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愿意死在轻轻一刀的刀下。
小桃忽然想:要是自己也能死在轻轻一刀的刀下,那该多好!
尽管,她是轻轻一刀的妻子。
轻轻一刀就算自己死,也不会杀她。
小桃除了愿意死在轻轻一刀的刀下,别人要她死,她无论如何不会答应。
所以,当有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的时候,小桃的脸色吓得煞白。
刀架住她脖子的,是白衫人。
是红叶。
红叶好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他从地下冒出来,然后用刀架在小桃的脖子上。
傅雪痕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本来可以阻止他把刀架在小桃的脖子上,可是他没有阻止。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脸上在笑,一副快乐的样子。
小桃是她的妻子,他难道一点都不关心?
红叶也懵了。他道:“这是你的妻子,你不关心她的死活。”
傅雪痕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关心?”
红叶道:“刚才,你有机会阻止,现在,只要我的手一动,她就会死。”
傅雪痕依然笑:“机会永远有,只是,你不会杀小桃。”
红叶叹了口气,道:“杀小桃,是不需我动手,可是,在我要杀人的时候,谁也无法阻止。”
红叶接着加重语气道:“我说的谁,是指任何人,包括轻轻一刀!”
傅雪痕道:“我不同,我要杀人的时候,谁都可以阻止,就是我的刀不能。”
傅雪痕说着顿了顿,笑道:“我的刀若要杀人,连我自己都无法阻止。”
红叶低头望着小桃,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对轻轻一刀说道:
“这么好的女人,天下只有一个。”
傅雪痕接道:“所以,我绝不会让你伤害她。”
红叶笑道:“你还能阻止?”
傅雪痕道:“不相信,你可以试一试。”
红叶不笑了,他的白色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变化。
只有火光在摇曳,跳跃。
良久,红叶说道:“我不想试,你呢?”
傅雪痕马上道:“我也不想。”
就这样,两个人默默注视着,地上的火堆渐渐暗下来,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动手添上几根木柴。
还是红叶先开口:“如果你跟小桃回去,我们就可以结束了。”
傅雪痕道:“该结束的终将结束。”
红叶道:“洛一苗在骗你,你知不知道?”
傅雪痕道:“知道。”
“知道了还这样卖力?”
“可我等了五年?”
“洛家刀法真有这么重要?”
“当然。”傅雪痕道:“因为里面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
“幽冥帮都不知道的秘密,恐怕天下就没有人知道了。”傅雪痕道。
红叶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傅雪痕笑着道:“我也不知道。”
红叶一呆,接着笑道:“我这个幽冥帮帮主,应该叫你当才对。”
傅雪痕道:“我不会当幽冥帮帮主,你也不是。”
“哦?”红叶道:“那我是什么?”
傅雪痕淡淡道:“你什么也不是,你是死人。”
红叶变色道:“你要杀我?”
傅雪痕道:“我不杀你,你的主人也不会放过你的。”
“谁是我主人?”
“孤烟城主。”
“主”字未落,一片柔和的闪光,从傅雪痕的身上,射到红叶的身上。红叶连脸神都没有变一下,就倒在地上了。
红叶死了。只有死人才会倒在地上。
架在小桃脖子上的刀,也掉在地上。
小桃很满足,她终于看到了轻轻一刀的刀。
可是,她说不出来,这究竟是怎样一把刀?
像光影,又像月色。
她又怀疑轻轻一刀是不是用刀在杀人!
因为她从没有看到过这种杀人武器,这种刀……
可他确实杀了红叶。
地上火堆,火势已经很弱,再不添上几根火柴,一定会灭掉。
傅雪痕没有去添柴,而是将绑住小桃手脚的绳子解开。
小桃静静地坐着,她已恢复了原来的她。
红叶死了,她不再受“移魂大法”的控制。
小桃开心地笑了起来,她看见从门外照进来的一丝亮光。
天明了。
现在,小桃唯一所想的,便是从今以后,她可以永远跟轻轻一刀在一起。
她再也离不开轻轻一刀了。
她再也无法离开。
她要永远跟他在一起。她是那么爱他,她从没表示过她的爱,她默默忍受分离的痛苦,她知道,她无法抗拒他的每一句话,如果他要她先回家,她只能先回家。
她知道,他的决定从来都不会改变,她还知道,他抬头的第一句话一定是叫她先回去……只要他的话一出口,她跟他永远在一起的愿望只能化为泡影。
因此,她要在他抬头之前,让愿望成真。
傅雪痕这时解开小桃的双脚,又开始解她的手。
小桃的目光柔和。
他的眼中有一种难言的欲望。
蓦地,小桃的温柔转为杀气,脸色变了。
不知何时,她的手中多了一把短剑,剑锋一剜,自长长的衣袖中,如云拨皓月,直刺傅雪痕。
傅雪痕惊起,急翻身,腾起,堪堪避过!
口中叫道:“小桃!”
青光翻转,小桃见愿望已碎,悲绝之际,腕一侧,青锋已入腹。
血,从剑柄,到地上。
再流进火堆里。
小桃仆地,火熄灭。
天已大亮。
傅雪痕抱住小桃,泪涌流。
这是傅雪痕第一次面对小桃流泪。
小桃再也无法接受分离的事实,她要与他永远在一起,她指的永远是真正的“永远”!
什么是真正的永远?
只有死。傅雪痕也哽咽道:“小桃,我以为我们可以不再分离,可以一齐走天下了。”
如果小桃听见,她一定会后悔的。
现在,她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了。
傅雪痕不肯放下小桃……
天明,“飘雪王”嘶鸣了一声。
风依旧很大,风中依旧夹着沙子,傅雪痕上马,迎着风沙。
踏踏而去。
一排杨树。
像卫士,伫立路两边。这是北方极多见,生命力极强的树。
经年累月被风沙吹打,它们依然可以生机勃勃地生长。
两边的山都变成了光秃秃的荒山,没有一点植物,只有杨树是绿色的。
如果没有这排杨树,行人一定会迷路,一定找不到路尽头的孤烟客栈。
沿着杨树一直走,就会走到孤烟客栈。
到了孤烟客栈之后,再打听到满星泉的路,一天前,江湖传言,背刀客的死亡令将在满星泉出现,尽管满星泉是一个死人成堆的地方,但江湖高手,还是会纷纷前往的。
死亡令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死亡令重现江湖只剩最后两天了。
这两天,满星泉将变成最热闹的地方。
傅雪痕并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但他却要得到死亡令。
他要让背刀客杀他,他要问问他,他为什么要杀洛甫和洛夫人,他把洛甫的孩子弄到哪里去了……
傅雪痕是一个快乐的人,可是一想到这些,他就无法快乐,因为这么多天了,他没有找到洛一苗的孩子,连寡妇的一点踪影也找不到。
甚至,在江湖上已经沸沸扬扬的死亡令,也不知道究竟在谁的手上。
就像一团迷雾,他不知道如何下手。
越是这样,他越想弄清楚,“只见刀,不见人”——江湖上最神秘的背刀客,他很想一见,不管是不是他杀了洛甫和洛夫人,抢走了洛一苗的孩子,不管他怀着怎样的阴谋,他都想见一见他,能做到这样,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背刀客,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一边行,一边想。
风越来越大,沙子越来越多,他不得不放慢速度,风沙打在脸上,隐隐生痛。
傅雪痕有些睁不开眼睛,只好用手遮挡。
一路上,他遇到好些人,有徒步的,也有骑马的。
“飘雪王”虽然跑得很慢了,但它还是一一超过了他们。
傅雪痕知道,这些人一定是到满星泉去看热闹的,从他们的身手看他们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别看他们走得这么慢,他们一旦要快,可以快得让人无法相信。
傅雪痕奔走了一盏茶的工夫,路上没有再遇到一个人,看来,前边不会有人了,比他更早出发的人,都已落在他身后了……傅雪痕这样想。
忽然,他发现前面好像还有两匹马在奔跑。
前面两匹马的速度很快,这样奔了一程,相距还是那么段距离。
傅雪痕好奇心大盛,一夹马肚,飘雪王会意,四蹄狂奔,耳边风声呼啸,前面的马知道后边有人在追,也加快了速度,一时间,风沙弥漫。
还是“飘雪王”稍快。
傅雪痕不久就看清了,前面两匹马,一灰一白,马上一男一女,在风中疾奔。
“他们的马没我的快,却还在我的前面,他们一定是天不亮就上路了。”
傅雪痕在马上想:“他们难道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奔走得这么急?”
他好像看见马上的女子回头来看,而且,那女子美丽的面容他也看清了。
傅雪痕一呆,想道:“如此漂亮的女子,怎么也冒这种风险?”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难道漂亮的女子就只能是温室里的花吗?
这样想着,哑然失笑。
马儿也不觉慢了下来。
另一匹灰马上,骑着一个穿着白衫的人,他也回头看了几眼。
傅雪痕刚刚落下一点点,就看见前面路上两个红点。
风沙弥漫的荒漠,两上红点红得很耀眼。
近了,才看清是两个穿着红衣服的人。
黄的天,黄的沙,黄的皮肤。
连杨树的绿意也被无边的黄淹没了。
唯有红,无法淹没。
虽然只是小小的两点红,却反而把无边无际的苍茫遮盖了。
天地间好像只有两点红。
只有两个穿红衣的人。
红衣人的手上,各有两把刀。
如果马从这里经过,他们的刀只要轻轻一挥,就可以砍断马腿。
所以,当前面的马意识到这两个人的杀气时,倏然止住,把马上的一男一女吓了一跳。
只一会,“飘雪王”也停住,停在白马和灰马的后面。
马上的少女怒道:“为什么要拦住去路?”
红衣人是两个老者,他们的头上用红布缠着。
他们的脸像树皮,但他们的眼睛,却仿佛鹰隼,犀利无比。
如果人的目光可以杀人,他们的一定也能。
红衣人没有回答,却狠狠地盯着说话的少女。
他们的目光中,有一股令人胆寒的杀气。
少女的白马不禁后退了一步。
白衫人道:“公主勿怕。”
少女对白衫人道:“你看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白衫人眉头微皱,沉思不语。
“我们是送你们上路的人。”
红衣人说话冷漠。
少女道:“我们已经在路上,何必要你们送!”
红衣人这时桀桀怪笑起来,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笑毕,红衣人道:“我们要送你们上另一条路。”
“西天。”
少女似乎没有听懂红衣人的话,惊疑道:“我们要去孤烟客栈,并不去西天。”
傅雪痕都觉得这个少女实在太天真,她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将要大祸临头了。
果然,红衣人一阵怪笑后,森然道:“你们不想去西天,入地狱也一样。
少女似乎大惊,满面狐疑。
这时,白衫人喝道:“你们到底是谁?在这里装疯卖傻!”
红衣人对望了一眼,冷冷道:“难道你没有耳朵,听不见了?”
白衫人怒道:“大胆,竟敢对公主无礼!”
红衣人怪笑不止,说道:“她是你的公主,你对她有礼就够了。”
白衫人显然怒极,双足一蹬,身躯如电,忽地飘向两个红衣人。
十指如钩,疾点红衣人全身要穴。
意外的一击。
快、凶狠。
红衣人一愣,身子微动,还是躲开了白衫人的一击。
白衫人一击不中,身形飘飘,没有停顿地,又飘回马背上。
红衣人惊讶。白衫人更惊讶。
一交手,彼此已知底细。
红衣人惊讶于对方的突然偷袭。
白衫人惊讶于对方的应变能力。
傅雪痕在马上看得清清楚楚,三个人在瞬间各接一招,功力都在仲伯之间,若是红衣人联手,则白衫人不是对手,只是,两个红衣人的年龄都在六十岁以上,而这个白衫人看样子只有二十几岁,这样一比,显然是白衫人更胜一筹了。
红衣人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双方接了一招之后,他们心里暗暗吃惊。
如果他们开始对这两个年轻人存有轻视的话,那么现在,他们绝对没半分大意。
两个红衣人这时身形又变,四把刀在空中摆出一个阵势,严阵以待,以防白衫人再度袭击。
过了一会,谁也没动。
红衣人阴冷道:“把洛家年谱交出来。”
白衫人一惊,寻思道:“自从我跟公主出山以后,没向别人透露洛家年谱半句,他们怎么会知道的。”
原来,这个白衫人是诸葛成龙,那个少女当然是洛阳公主了。
诸葛成龙忽然想起,在此之前,有一个叫口香糖的女人曾看过他的洛家年谱,还知道若能发现花园秘密,便可得到天下无敌的洛家刀法。
诸葛成龙恍然大悟,心道:一定是口香糖告诉他们的。
想到这里,诸葛成龙冷冷一笑,说道:“洛家年谱交给你们有什么用?”
红衣人道:“既然你解不开秘密,就应该把它交给我们。”
诸葛成龙冷笑道:“今天解不开,明天解,今年解不开,明年解,总有一天会解开的。”
红衣人冷冷道:“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吗?”
诸葛成龙道:“只要活着,机会永远有。”
红衣人又冷冷道:“到满星泉的人,没有人可以活着离开。”
诸葛成龙道:“那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说着沉默。
只有风声。只有沙子的飞扬声。
风沙弥漫。红衣人的话语清晰:“那你就不要陪你的公主到满星泉去了。”
两个红点一闪,四柄刀,旋起一股巨大的罡风,翻卷着沙子,袭向诸葛成龙和洛阳公主!
傅雪痕在后面大叫道:“小心地下!”
喊声未毕,两匹马同时发出一声嘶鸣,又同时纵起!——红衣人果然使了一招,“卷地刀”,幸好两匹马极富灵性,也懂得辨别凶险,这才免了四腿齐断的命运。
饶是如此,白马的前脚和灰马的后腿还是被红衣人的刀锋扫中!
血,滴落沙地。
瞬间的鲜红,刹那又被尘沙覆盖。
急退之后,站定。
站定,洛阳公主已惊出冷汗。
她看到白雪犁腿上的伤和血,心疼不已。
她不为自己的性命担忧,却为马儿着急。
红衣人一招既出,后招绵绵不绝。
杀气,比风沙更重更浓!
傅雪痕也退。他还不想插手。
他知道红衣人八招之内难以得手。
他知道红衣人一时难以得手,却不知道这个少女是什么身手。
他要看个清楚,看少女如何出手,所以,傅雪痕也随之急退。
红衣人因为心有惊惧,他们也不知道少女究竟如何厉害,出招抢攻之时,往往不敢拼尽全力。
因此,三招之后,洛阳公主和诸葛成龙还是稳稳地坐在马上。
这时,马已经不再流血。
红衣人这时已经看出来,少女只是凭借胯下坐骑闪躲,并非深不可测。
两个人相视一笑,四柄刀,忽然抛向空中。
洛阳公主和诸葛成龙猜不透红衣人意欲何为,各自一呆。
只见四柄刀在空中叠在一起,飘飘忽忽,好像在选择击向洛阳公主还是击向诸葛成龙。
诸葛成龙大惊,他虽然功力不浅,而且点穴手法出神入化,可是遇到这种情况,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刚想一掌击落叠刀,陡见那刀又一分为四,分击两个人,两匹马!
诸葛成龙双掌齐出,不等刀下落,身躯腾空,如大鹏展翅,十指变幻,竟将四柄刀悉数弹飞!
诸葛成龙腾空、翻身、弹刀,一气呵成,快疾无比。
可是他快,红衣人更快。
诸葛成龙腾空,红衣人手中又多了四柄刀,待他在空中一翻,红衣人的刀已卷起漫天沙土,击向洛阳公主。
他在弹刀的时候,听到了洛阳公主的惊呼。
诸葛成龙没有想到,傅雪痕也没有想到,红衣人的袖中竟还有藏刀!
眼看解救已是不及,眼看洛阳公主就要被四柄刀截成四块。
傅雪痕眼神一变,旋即又恢复如初。
因为他知道少女的身躯不会被截成四块,因为有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
救她的,同样是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的身后,跟着四位武士。
傅雪痕几乎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他只看见他从身边的一个武士身上抽出朴刀,那么随随便便的一挡,两个红衣人,惊叫一声,转眼逃得无影无踪。
而此时,诸葛成龙刚好弹飞空中的四柄刀,落回马背。
洛阳公主的脸色由惊变喜,又由喜转惊,叫道:“徐金韩!”
救洛阳公主的,是洛阳王兵马统领徐金韩。
徐金韩满脸疲倦,满身风尘,他痴望着洛阳公主,还是那句话:
“公主,王爷叫你回家。”
洛阳公主不语。
徐金韩又道:“公主,上次一别,在下回府后被王爷教训了一顿,随后就出来寻找公主,直到今天才找到。”
顿了顿,接道:“公主,幸好来得及时,不然的话真的无法见王爷了……”
忽然,徐金韩问道:“春夏秋冬呢?”
洛阳公主一怔,忧伤道:“说来话长,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吧。”
“好,那么走吧。”
徐金韩刚说完,他身后的四名武士马上踏出三步,拦在洛阳公主的马头前面。
洛阳公主道:“你要我现在就回去?”
徐金韩道:“是的,公主。”接着又道:“王爷一定等得很伤心了。”
洛阳公主沉思了片刻,忽然道:“不,我不回去!”
徐金韩缓缓道:“公主,还是跟在下一起回洛阳吧,满星泉,去不得。”
洛阳公主想策马,前面四个武士将道路封死。
洛阳公主叫道:“日月星辰,让开!”
武士不动,脸上没有表情,腰上沉重的朴刀,在风中晃荡。
洛阳公主转身向着徐金韩,厉声道:“徐统领,快叫日月星辰让开,待我从满星泉回来,我自会回家向我爹交代。”
徐金韩一直注视着洛阳公主,他几乎没有看到洛阳公主身旁的白衣人。
这时,诸葛成龙问道:“公主,他们是些什么人?”
洛阳公主道:“他们是来叫我回家的。”
“那你想不想回去?”诸葛成龙道。
洛阳公主摇摇头。
诸葛成龙转身,手指着马前的四个武士,喝道:“快快闪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四武士纹丝不动,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有人对他们说话。
诸葛成龙大怒,身形疾闪,扑向四个武士。
他的手指在空中变幻出无数形状,分击四人全身八大死穴。
洛阳公主知道日月星辰的厉害,大叫一声:“不要!”
诸葛成龙身形飘忽,已经一击回马了。
他一脸凝重。
他想不到这四个武士的武功竟然也如此厉害,他们的朴刀刚抽出一半,他就感到一股强大的杀气,这杀气差点令他窒息!
他不得不飘回马背,心中一阵悲伤,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轻功和独门点穴法高人一筹,想不到今日竟接连二阵,不仅没占到丝毫便宜,还差点伤在对方手下。
其实,诸葛成龙本来不懂武功招式,他只是凭借着一身内力,以自己的想象,该如何进攻,如何出招,这跟深懂武功的人相比,自然相形见绌,难免手慌脚乱。
如果是别人攻击,他闪避,又是另一回事,他可以做到从从容容,万无一失。
四武士见诸葛成龙一击而退,虽然未曾出手,但对诸葛成龙的内力,也是大惑不解。
在他们眼里,诸葛成龙仅二十几岁,他们四人联手一击,对方纵算不死,也得受点伤,想不到他竟能全身而退,而且退得如此从容。
徐金韩也不信地望着诸葛成龙。
洛阳公主道:“他叫诸葛成龙,一路上多亏有他。”
徐金韩抱拳道:“多谢壮士照顾公主。”
诸葛成龙淡淡道:“公主肯接受我一路同行,已是我的福分。”
说着,望了望公主,又望着徐金韩,道:“公主不想回去,你何必要强求?”
徐金韩道:“这位壮士不知,王爷已吩咐在下,不找回公主,就不要回洛阳见他。”
诸葛成龙依旧淡淡道:“那你就当没找到公主,不就行了。”
徐金韩并不动怒,道:“可我已经找到了。”
诸葛成龙道:“你不会撒谎?”
徐金韩道:“不会。”
诸葛成龙叹了口气,道:“可是,公主没有见到轻轻一刀,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傅雪痕听到白衫人提到自己,便仔细听。
只听徐金韩说道:“公主,听说背刀客将在满星泉出现。你为何还要去满星泉?”
洛阳公主笑道:“因为背刀客的死亡令也将在满星泉出现。”
徐金韩惊道:“公主想得到背刀客的死亡令?”
洛阳公主点点头。徐金韩大惊失色,问道:
“难道公主不知道,得死亡令者自己得死吗?”
“知道。”洛阳公主道:“可是我也知道,背刀客要为得死亡令者办一件事。”
“人都死了,为你办十件事又有何用!”徐金韩急道。
洛阳公主笑道:“如果我得到死亡令,我一定要背刀客为我办完事后再杀我。”
徐金韩惊叫道:“公主万万不可!如此一来,在下也只有陪公主一死了。”
洛阳公主道:“徐统领别着急,江湖上所有高手都争抢死亡令,你看凭我这点武功,可以抢得到吗?”
徐金韩略一沉思,好像想到了什么,他问道:“公主想叫背刀客办一件什么事?”
“要是我得到死亡令,我就让背刀客为我找到轻轻一刀,而且让他承认我是他的朋友。”洛阳公主微笑道。
诸葛成龙见洛阳公主始终挂念轻轻一刀,心头不禁一沉。
徐金韩也是同样的心情,他道:“公主,尽管王爷经常提起天下英雄非轻轻一刀莫属,可是王爷也没见过轻轻一刀,谁知道轻轻一刀是不是徒有虚名……”
傅雪痕听到这里,奇怪道:“洛阳王怎么会说天下英雄非我莫属?”
只听洛阳公主道:“爹说的话一定不会错,我一定要见到轻轻一刀,我这一生一定要交真正的英雄做朋友。”
徐金韩道:“公主,一切都是缘,如果轻轻一刀跟你有缘,就算你不出王府,你们也许也会认识,若是无缘,就算你找遍天下,擦肩而过也不会相识。”
傅雪痕看了看洛阳公主,只见她在马上的身材,匀称而飘逸,他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使他怦然心动。
这时,洛阳公主有些怒了,只听她道:“徐金韩,你到底叫不叫日月星辰让开?”
日月星辰便是拦在马前的四个武士,也是洛阳王府里最厉害的武士。
徐金韩无奈道:“公主真的不愿意回去?”
洛阳公主怒道“你让我说几遍才会罢休?”
接着嚷道:“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
徐金韩道:“那么好吧,我们也陪公主一起去。”
“去哪里?”
“满星泉。”
徐金韩说着一招手,四个武士立时让过一边,有马奔近,徐金韩和四武士翻身上马,七个人,七匹马,扬尘而去。
傅雪痕在后面想道:“她怎么非要见我呢?”
一夹马肚,“飘雪王”散开四蹄,不一会,便超过了前面的七匹马。
孤烟客栈在沙漠里,虽然不是在沙漠将最深处,但这里已是四面苍茫,丝毫没有平原的气息了。
风更大,风卷黄沙。
要不是狂风曾在这里盘旋,将四周的沙丘高高堆起,那么,就不可能有这块不大不小的凹地。
这是狂风的杰作。狂风在这里造出一块凹地后,就奔突到别的地方去了。
而这块凹地,后来被发现,在这里可以躲避风沙的袭击,再后来,有人在这里造了一间客栈,这就是当今武林很有名的孤烟客栈。
造客栈的人也许想不到,在这荒无人烟的沙漠地带,竟然会有越来越多的探险者。
他们在这里稍作停留,然后再往沙漠深处探险。
他们明明知道自己也许会被沙漠淹没,会被寒沙冻死,但他们从不退却,以勇敢者的姿态,勇往直前,去寻找险境、奇迹,去寻找沙漠中的绿地。
从孤烟客栈出发的人,绝没有生还者,都是有去无回。
可冒险者越来越多,后来竟真的有人从沙漠中回来,他们带来了惊人的消息:
沙漠中有一座神秘的城堡,这座城堡就是孤烟城。
消息在江湖中传开,武林高手纷纷前往,意欲探究其中的秘密。
孤烟客栈因此生意越来越好,从开始的一间小客栈,到现在已经是十几间房屋了。
高手们在这里喝足水,填饱肚子,迫不及待就上路了,他们以为自己身怀绝技,一点点风沙和寒冷无法奈何自己……结果总是有去无回。
他们是怎么死的?
后来终于发现,从孤烟客栈到孤烟城的行程刚好需要一天,如果晚一点出发,黄昏之前就赶不到孤烟城,而赶不到孤烟城就意味着只有死。
这个发现对江湖高手们来说很重要,他们可以等到第二天清早再出发,这样一来,孤烟客栈却大赚其钱,因为,每一个想去孤烟城探奇的人,不光在这里喝喝水,填填肚子,而且必须在这里住上一夜。
许多年以前,狂风在这里肆虐的时候,它根本想不到,这块凹地竟然会变成这么有名的地方。
由于孤烟客栈太有名,因此,江湖上人人只知道有孤烟客栈,而不知道客栈的老板叫什么名字。
其实,对客栈的老板来说,只要有钱赚就行了,自己叫什么名字根本不重要。
每天看着大把大把的银子收进腰包,是当老板最高兴的事情。
人一高兴,就会笑。
而且一定笑得非常迷人。
可是孤烟客栈的老板不同,他看着大把的银子进账,不仅没有一点笑意,而是一张苦脸,好像整天有数不清的苦恼缠着他,他不是“他”,他是“她”,她当然是指女人。
孤烟客栈的老板是个女人。
对许多人来说,最重要的是钱。
可是对女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有一个体贴的丈夫。
她没有,她的丈夫许多年前就离开她了。
这么大一家客栈,就她一个人操持,光是客栈一天的鲜菜、鲜肉以及所需的一切,就得十匹马不停地来回运送。
她虽然苦着脸,但每时每刻都得思考,到客栈来的每一位客人,她都要了如指掌。
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尤其是对她,一个七十岁的女人来说。
跟其他人一样,七十岁的女人已经是老太婆了。
七十岁的老太婆,不知什么时候会死掉。
而她,也毫不例外是一个怕死的老太婆。
她知道自己的弱点,她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晕倒,所以,她身边随时都跟着两个人,以便在她晕倒的时候扶她一把。
跟着她的两个人,一个叫李宛,一个叫心香。
李宛和心香是两个本分而听话的女孩。
孤烟客栈十几间房子,散落在这片不大不小的凹地里。
风在空中呼啸,凹地里却十分平静,跟外面仿佛是两个世界。
一个是狂燥的、风沙肆虐的世界。
一个是安静、酒香飘溢的天地。
每天,她都要到十几间房屋里转一圈。
心香经常这样说:“老太太,你不必这样操心的,有小超子照料着,你尽可放心了。”
心香所说的小超子叫超思,是她的干儿子。
超思今年四十一岁,可她们都叫他小超子。
连心香也这么叫他,尽管他的年纪比她大了近一倍。
李宛却不这样认为,每每这时,李宛总会说:
“老太太,超思太不像话了,他整天只知道睡觉,像一头猪。”
李宛说她的干儿子像一头猪,她一点都不生气。
因为她知道,超思确实是一头猪,他睡觉的时候,客栈里每个人都能听到他的鼾声。幸好超思都是白天睡觉,所以对客人的影响不是太大。
有节奏的鼾声这时候又传来了,在凹地里回响,散也散不出去。
李宛道:“老太太,要不要我去打他一棍?”
她苦着脸,下不了决心,问心香道:“心香,你说要不要打他一棍?”
心香道:“算了吧,老太太,昨天晚上,小超子又是杀鸡,又是宰羊,又是卤牛肉,一夜未睡,够辛苦的了。”
她于是道:“李宛,算了,不要打他了。”
李宛好像还不心甘,又道:“老太太,超思最近卤的牛肉越来越咸,杀的鸡也越来越不干净了,不打他,他是不会知道改的。”
她于是又问心香:“真有这回事?”
心香道:“没有。”
她转而对李宛:“你在撒谎?”
李宛道:“你看我像不像撒谎的人?”
她道:“不像。”她接着对心香道:“那么是你在撒谎?”
心香也道:“我像撒谎的人?”
她摇摇头,道:“不像。”
她愁眉苦脸,始终没有笑一下。
超思确实是一头猪。
他睡觉的时候,就是天崩地陷,也不会醒来。
他可以在半分钟之内睡去,而且马上发出如雷鸣般的鼾声。
他的手下有三七二十一个伙计。
他知道,二十一个伙计并非个个都对他忠心,他们都在暗暗地讨老太婆的欢心,他们谁都想成为她的干儿子而取代他的位置。
他还知道他们都想杀了他,他们只是害怕他不敢杀他而已。
超思对别人没有信心,但是对马俊和皇甫明却绝对有信心。
他们俩人是绝对忠于他的。
他就是想割他们的头当凳子坐,他们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超思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老太婆的干儿子的,他在孤烟客栈兢兢业业干了二十年,她才看中他的。
能够做老太太的干儿子,就等于孤烟客栈的半个主人。
超思如果真的是猪,他无论如何不能成为孤烟客栈的半个主人。
在二十一个伙计面前,只要是他说的话,他们没有一个人敢不听。
超思有一个人人都知道的特点:
那就是他无论鼾声打得多响,睡得多深,他的眼睛总是睁着。
有人说,超思没睡,他在装睡。
也有人说,开着眼睛睡觉的人,肯定活不长。
究竟是装睡还是真睡,谁也没试过。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超思现在还好好活着。
现在是清早。
昨晚干了一夜,超思很累。
由于江湖上传言背刀客的死亡令将在离孤烟客栈不远的满星泉出现,这几天,到这里来的江湖高手猛增。
因此,所需的牛肉、鸡鸭的数量也猛增。
因此,超思也就特别累。
超思无论多累,那些杀鸡宰羊卤牛肉之类的活,他仍旧一个人做。
超思睡觉很少做梦,现在却梦见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的身材和面容,很想对他忠心不二的马俊和皇甫明。
马俊和皇甫明似乎在小声商量着什么,声音很轻,但超思还是听到了。
马俊道:“皇甫兄,他也许是在装睡。”
皇甫明说:“你放心,他已经睡得像一头死猪。”
马俊说:“那么,动手吧。”
皇甫明说:“你先动手。”
马俊道:“我不敢,还是你先动手。”
皇甫明说:“早就商量好的,一齐上。”
马俊点点头,从背后抽出一把刀,皇甫明也抽一把刀,明晃晃的,好像是杀猪的三角刀。
难道他们要杀猪?
超思心想。
只见马俊和皇甫明握着刀。却仍是迟疑着,不敢下手。
超思见他们胆小,忍不住叫道:“孬种,胆小鬼!”
马俊和皇甫明一惊,吓着手中的刀掉在地上。
超思寻思道:“马俊和皇甫明是我最器重的两个伙计,怎么如此不成器?”
正想着,迷迷糊糊间,又见马俊和皇甫明从地上捡起三角刀,神色慌张。
马俊说:“黄甫兄,我怕,我不敢杀了。”
皇甫明说:“无毒不丈夫,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
马俊说:“万一他是假睡,岂不糟糕?”
皇甫明说:“要是他醒着,见我们要杀他,他会放过我们吗?”
超思在睡梦中又想道:“原来他们不是在杀猪,那他们要杀谁呢?”
正在这时,只听皇甫明说道:“超思,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接着,只见刀光一闪!
超思大惊,顿时醒了——
两柄刀,已到了他的咽喉!
这时,孤烟客栈已经来了许多人。
十几间房子,有几间已坐满了人。
他们风尘仆仆赶到这里,抖落身上的沙子,第一件事情便是要一壶酒,一盘牛肉,或者一只鸡。
对于在风沙之中走得疲惫不堪的人们来说,飘满酒香的孤烟客栈就像是天堂。
许多房子围成一圈,仿佛一座很大的四合院。
伙计们开始忙。
二十一个伙计中,罗中和童白眉是年纪最大的两个。
罗中五十五岁。
童白眉六十岁。
据说他们两个是同乡,又是同门师弟,他们本来也是到沙漠中探险,不知怎么,后来就留在孤烟客栈当伙计了。
他们负责招待西边第五间的客人。
一大早,罗中就对童白眉说:
“师兄,起床时我的右眼皮直跳,不知是什么缘故?”
童白眉也道:“我的眼皮也直跳,看来是有喜事到了。”
罗中道:“这么一大把年纪,还会有什么喜事?”
童白眉道:“那可就说不定,年纪大就一定倒霉吗?”
罗中道:“不要说倒霉,能平平安安不出事就算好了。”
童白眉道:“平安便是喜,你没听说过?”
两个人正在说,门口有人叫道:“伙计!”
进来七个人。
三男四女。
罗中马上迎上去,将马牵过一边。
童白眉笑道:“客官请坐。”
一人道:“我们已经跑得很累了,不坐还行?”
童白眉:“客官不是骑马的?”
那人怒道:“你有没有眼睛,我们七个人,只四匹马,当然有三个人跟着跑了!”
童白眉好像还是不解,道:“有四匹马,为什么要你跑路?”
那人被他一问,更怒:“屁话!再说我杀了你!”
那人说着转身,对另一人叫道:“狗娘养的,你听他说的什么话?”
另一人笑道:“有屁话听已经不错了,要是现在还在风沙中奔跑,耳边只有冷风的呼啸,那才惨呢。”
这个人笑起来两眼眯成一条缝,白白胖胖的脸,好像正在回忆一件喜悦无比的事情。
这时,另一个痴痴呆呆的人道:“如果你们不累,就一直站到明天好了。”
一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这三个是江湖三剑:怒剑、笑剑和呆剑。
那另外四个人定是春夏秋冬了。
他们围成一桌,怒剑叫道:“快拿酒来。”
罗中这时已系好马,温了一壶酒上来。
笑剑笑道:“一闻到酒香,我的肚肠都要伸手来抓了。”
怒剑道:“抓来试试,我非把你的肠子割断,拿去喂狗。”
怒剑说着竟然真的一剑直直地刺过去,又快又狠。
这一剑要是刺中,不要说肠子,笑剑的身躯也要刺穿!
可是笑剑竟然不闪不避。怒剑一呆,长见眼看要刺破笑剑的腹部,倏然止住,骂道:“狗娘养的,你搞什么花样?”
笑剑道:“这么香的酒,我实在动不了了。”
说着,拿起酒壶就塞进嘴里。
七个人,六个人看着笑剑喝酒。
童白眉端上牛肉的时候,一壶酒已经被他喝光了。
傅雪痕在马上,不由想起了马丝。
风沙弥漫。
马丝的面容渐渐浮现。
他想起马丝对他说的一句话:“轻轻一刀的弱点是太重感情,太讲正气了,所以才没有朋友,才不敢有朋友。”
那是在洛阳城中,在酒楼里,他想起第一眼看见马丝的情形,那时,他简直像一个无赖。
可是,傅雪痕知道,马丝并不是无赖,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年轻人。
他的样子也长得不错,傅雪痕一直认为,马丝长得太秀气了。
身为男人,并不需要太多的秀气。
这样,只能自己吃亏。
因为秀气的人,别人总以为你好欺负,尽管,最后还是欺负你的人倒了霉,但烦恼总是多一些。
傅雪痕在马上不由笑了笑。
风沙席卷,有时遮了他的眼睛。
他知道,满星泉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来去的地方,在那里,死去的人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可是他不得不去,既使他的骨头将在满星泉腐烂,既使他的生命变成一堆磷火在满星泉的上空飘,他也一定得去。
“天下只有轻轻一刀不想干的事,没有轻轻一刀干不成的事。”
这是在江湖上用来形容轻轻一刀的。
“只有轻轻一刀没答应的事,没有答应了而完不成的事。”
这是傅雪痕自己的为人处事的准则。
风沙之中,傅雪痕闻到了一缕酒香。
他神情一振,不由得用力夹了夹马肚。
可是不久,酒香消散,他闻到了一股杀气。
超思醒来的时候,果真看见马俊和皇甫明手持尖刀,凶狠地刺向他的咽喉。
超思吓得连最后的鼾声也禁住,他圆睁双目,怒不可遏。
可是,超思知道,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他一发怒,手脚就会僵硬,手脚一僵硬,行动就不快,而行动倘若稍稍一缓,马俊和皇甫明的两把尖刀就会同时捅进他的咽喉!
如果是这样,他真的会变成一头死猪。
所以,超思不怒,反而微微一笑。
马俊和皇甫明眼看超思就要变成他们的刀下之鬼,猛见超思忽然笑了笑。
两个人一惊,只呆了呆,尖刀扎下去时,已然落空。
愕然。
冷汗直冒!
马俊和皇甫明如掉进了冰窟里。
抬头,正见超思坐在藤椅上,眯着双眼看他们。
马俊结结巴巴道:“是……是师兄……他怂恿我的……”
皇甫明说:“不,我们一起商量的。”
超思道:“我现在杀你们,你们会不会觉得委屈?”
不等马俊和皇甫明再说什么,超思从旁边的桌上拿过一把刀。
这把刀,跟马俊和皇甫明手上的刀一模一样。
超思又说道:“我知道,我就是把你们两个的头割下来当凳子坐,你们也不会反对的,对不对?”
马俊和皇甫明彼此看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可他们的手脚已经在发抖。
超思冷冷道:“你们想怎么死?”
马俊说:“人可以选择多种活法,只有死,没选择的余地。”
皇甫明说:“人只有一死,因此不会后悔。”
超思道:“好,那你们就瞑目吧。”
超思手中的刀举到一半,就听到一个声音叫道:“小超子!”超思知道是谁来了。
门开处,进来三个人:老太太、心香和李宛。
老太太说道:“小超子,外面客人那么多,怎么还不叫他们出去招呼?”
她所说的他们是指马俊和皇甫明。
超思马上道:“你们没有听到,还站着干什么?”
马俊和皇甫明如飞般奔出超思的卧室,来到第八间客栈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拍桌子了。
拍桌子的这人并非是什么莽汉,而是一个十分秀气,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只听这个年轻人一边拍桌子,一边大叫着:“有没有伙计!有没有伙计!”
屋里起码有三十人,就他在大叫大嚷。
马俊走过去,问道:“客官要点什么?”
年轻人道:“鸡鸭鱼肉酒,全部都要。”
皇甫明走过来,说道:“客官一个人,能吃这么多吗?”
年轻人眼一瞪,道:“怕我没银子?”
马俊道:“客官,不是这个意思,小店地处沙漠之中,所有的东西都要到外面去运,因为路远,人手又少,况且这几天客人又多,我们只是不想浪费而已。”
顿了顿,他又道:“其实,这也是为客官着想,花了银子,又吃不完,白白倒掉,岂不冤枉。”
没想到年轻人道:“你怎么知道我吃不完?我还有七八个兄弟呢!”
马俊一愣,笑道:“那么对不起了,好,鸡鸭鱼肉酒,马上来。”
皇甫明和马俊刚离去,另一张桌子有个人站了起来,走到年轻人对面,说道:
“请问可不可以在这里坐一下?”
年轻人头也不抬,道:“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那人道。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年轻人依旧不抬头。
“如果我一定要坐在这里呢?”那人道。
“如果你坐在这里,倒霉的是你自己。”年轻人道。
“别人不希望倒霉,我偏偏喜欢倒霉。”
“哦,天下还有喜欢倒霉的人?”年轻人终于抬头,他看见了一张生气勃勃的脸,年轻人笑道:“你是杀人王叶多?”
“我是叶多。”
叶多道:“我知道你就是马丝。”
年轻人道:“知道我是马丝,有什么了不起?”
叶多笑道:“了不起的应该是你,因为你是轻轻一刀的朋友。”
马丝道:“你是不是很羡慕我?”
叶多道:“羡慕得要死。”
马丝道:“你不能死,也不会死,因为,你还没有杀了轻轻一刀。”
叶多一惊,还未说话,只听马丝又道:“不过,在你成为轻轻一刀的朋友之前,你根本不可能杀了轻轻一刀。”
叶多不相信地打量着马丝,说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还知道,你想杀我。”马丝微笑着道。
“知道了就好。”叶多冷冷道。
“什么知道了就好?”马丝还是笑。
“我刚才还想,当我告诉你我要杀你的时候,会把你惊吓成什么样子。”
叶多说着,好看的手就握住腰间好看的剑柄上。
杀气弥漫。
屋里每个人都怔住。
“你杀不了我。”马丝忽然道。
“能。”叶多坚信道。
“轻轻一刀是我的朋友,他曾经告诉我,在我有困难的时候,他会帮我渡过难关。”马丝道。
“天下没有轻轻一刀办不成的事,可我有些不信”叶多道。
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他腰间的剑,好看,轻,没有风,也在晃荡。
马丝忽然又笑了起来,道:“只要我喊三下轻轻一刀,你就可以杀我了。”
叶多凝视着马丝,冷冷道:“好,你喊吧。”
马丝马上喊:“轻轻一刀,有人要杀我!”
等了一下,没动静,马丝又喊道:“轻轻一刀,你在哪里,快来救我!”
过了一会,还是没动静,马丝有些绝望,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他对叶多道:
“我喊完最后一个字,你就可以出剑了。”
叶多笑道:“我看这最后一遍你还是等等再喊,等到明天,也可以等到明年。”
马丝怒道:“你把我马丝看成什么人了,把轻轻一刀看成什么人了!”
说着,缓缓道:“轻—轻——一刀!”
“刀”字未落,众人只觉眼前一闪,马丝和叶多中间已多了一个人。
一个快乐的人。
满面笑容的人。
这个人不是轻轻一刀是谁?
这时,正好马俊和皇甫明端着鸡鸭鱼肉酒上来了。
轻轻一刀笑着对叶多道:“马丝是我的朋友,你若要杀他,先杀我。”
马丝笑得比谁都开心。
最倒霉的当然是叶多,可是,叶多一点也没倒霉的样子,他也笑道:
“你来了。”好像他们是约好的。
轻轻一刀点点头,道:“来了。”
叶多道:“还等你的回答。”
轻轻一刀道:“回答什么?”
叶多道:“你曾答应我,当你想好了把我当朋友的时候,就告诉我的。”
轻轻一刀回应道:“是,我是答应过你,可我还没想好。”
叶多道:“如果我杀了马丝呢?”
轻轻一刀道:“这句话你已经对我说过,而且一字不差。”
叶多道:“可是现在不同。”
顿一下,又道:“因为满星泉,从来不会让人活着离开。”
轻轻一刀笑道:“满星泉不让人活着离开,自己让自己活着离开不就行了。”
他们还在说,马俊和皇甫明却将鸡鸭鱼肉酒先给其他人吃了。
叶多仍不厌其烦道:“你现在就回答我,不然,我们谁也别想坐下来喝酒。”
轻轻一刀皱了皱眉头,道:“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不讲理的人。”
叶多忽然道:“不识好人心。”
马丝怒道:“谁不识好人心!”
“你。”叶多说着一指屋里其他人:“你自己看。”
马丝顿时大惊,因为刚刚还好好吃肉喝酒的十几个人,这时一个个东倒西歪,有的已经瘫在地上了。
“酒中有毒!”
马丝惊叫。
叶多冷笑不止。
罗中和童白眉刚才还在说眼皮直跳可能有喜事,想不到竟然遇到这样一伙难说话的客人。
三剑已开始放开肚量喝酒。
春夏秋冬也在吃烤鸭,她们都饿极了,哪里顾得上雅不雅,大口大口地吃。
这时,又来了十几人。
罗中和童白眉怕又遇到鸡蛋里挑骨头的客人,不待他们坐下,就端着酒肉上去。还好,这些看上去粗蛮无理,却一点也不找茬,坐下后马上开始喝酒吃肉。
童白眉刚想休息一下,只听一人大叫道:“伙计!”
童白眉见是刚才那人,忙走过去,笑道:“客官,有何吩咐?”
说话的是怒剑。
怒剑粗眉倒竖,好像这里的伙计欠他十八辈的债。
怒剑道:“叫你当然有事!”
童白眉平白无故被他呼来喝去,心中有气,似要发作,又忍住了,淡淡道:“什么事?”
怒剑喝道:“我问你,你有没有看见公主!”
童白眉终于忍不住,也怒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就是看到了也不会告诉你!”
怒剑本来就已怒气冲天,见童白眉竟敢跟他顶,更怒了,吼道:“你这老骨头,我看你是活得太腻了!”
怒剑虽然吼骂,却一动不动,转头对旁边笑眯眯的,正在喝酒的笑剑叫道:“狗娘养的,你给我一剑杀了他!”
笑剑还未放下酒壶,左手一抽长剑,竟真的一剑刺了过去!
快。狠。飘忽不定。
凌厉至极的一剑,刺向童白眉胸口。
意外。
难以置信。
本以为这突然的一剑,童白眉的胸口不留下一个洞,也得洒出一摊血!
可是,童白眉竟然不闪不避,一收胸,这一剑便刺空了。
彼此都一惊。
笑剑一剑落空,接着喝酒。
怒剑见伙计非同寻常,也是一呆,对呆剑道:“呆子,还是你去跟他说!”
呆剑放下酒杯,站了起来,对童白眉施了一礼。
童白眉也还礼。心中却想道:“看他痴痴呆呆的样子,对我说什么?”
只听呆剑说道:“这位师傅,我们向你打听一个叫洛阳公主的人,她容貌端庄美丽,气质非常,骑一匹大宛名马,骏马浑身雪白,叫做白雪犁,不知师傅有没有见到过?”
童白眉见他模样痴痴呆呆,说话却有条有理,心中也是一愣。
呆剑还以为他在生怒剑的气,又施礼道:“这位师傅,刚才我兄弟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多多海涵,不去计较了,好不好?”
童白眉忙道:“客官过谦了。”说着一瞥眼,见罗中正在招呼其他客人,送肉端酒。
呆剑这时又说道:“请问有没有见过洛阳公主?”
童白眉不答,反而问道:“你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洛阳公主?”
呆剑点头道:“你也许觉得奇怪,我们三个人的性命,还没有洛阳公主的一根头发重要。”
顿了一下,又道:“倘若洛阳公主少了一根头发,我们三个人的性命就会丢掉,你明白吗?”
童白眉道:“明白。”
呆剑道:“明白什么?”
童白眉道:“你接下去说,我就明白了。”
呆剑接下去道:“洛阳公主崇拜的英雄是轻轻一刀,她离家闯荡江湖,也是为了能够见一见轻轻一刀。
“我们受人之托护送洛阳公主,没想到半路上竟然失散,明天是死亡令重现江湖的最后一天。
“江湖传言轻轻一刀也是为寻找背刀客,所以,洛阳公主要见轻轻一刀,一定会在这里出现。”
童白眉静静地听着,眉头纠结着,仿佛在极力回忆。
呆剑道:“洛阳公主的人和马都与众不同,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
童白眉还在想,猛听身后罗中惊叫道:“师兄!”童白眉回头,脸色刹那变得惨白。
刚刚进来的十几个人,酒喝了一半,都翻倒在地!
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倒在地上。
除非人死了!
人怎么会死。
除非喝了毒药。
“酒中有毒。”
三剑惊得失色。
只听怒剑吼道:“伙计!”
童白眉情知有异,但还是转身。他看见三把剑,如夺命的魔针,要将他钉死!
童白眉绝望。他想不到三剑合一,竟有如此不可抵挡的力量。
他以为自己一定死了。
他连闪避的念头也没有。
可是,他忽然看见门口一匹白马一闪而过,马上的女子,与众不同。
童白眉喊到:“洛阳公主!”
春夏秋冬也叫道:“公主!”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