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9章 深藏功与名

2019-05-02 作者: 丞相皮蛋
第0009章 深藏功与名

立冬反常奇寒,南疆少有的大雪方止,入冬头一场细雨便随之淅沥个不停。连日以来,天空仿佛被阴沉暮色笼罩,灰蒙蒙一片,不见多余光彩。

刚经历喧嚣烽火洗礼的边陲雄关满目疮痍,人烟早已散尽,空留一座废墟死城,矗立在荒凉的地平线上。

满城断壁残垣,烽烟未熄,一个稚童清瘦娇小的身影茕茕孑立。凛冽寒风吹奏,他单薄的小身板瑟瑟发抖,小脸蛋冻得青红发紫,低头盯著露在破麻鞋外的脚趾头,漫无目的的前行。

小家伙步履蹒跚,摇摇欲坠,最后跪倒在一堆冒著青烟的灰烬旁。稚龄的他哪里知道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东西不能吃,饿极了,茫然伸开那双生满冻疮的小手,捧起凝结在木头上的一撮白雪,胡乱塞进小嘴中。

埋头吞食著无味的冰雪,他眼神开始迷离,本能的深深眨了眨眼睛,期盼能让自己清醒些,可惜无济于事。他已筋疲力尽,昏昏欲睡,很快便垂下小脑袋,瑟瑟蜷缩在地,恍惚进入了那个无饥寒交迫的天外梦乡。

只要熟睡过去,他便再也起不来了。

总算大地垂怜,迎面终于出现一位淘金老人。遗落在战场上的残甲碎铁,有的是铁匠铺回收,还算值些铜板,凑合换些柴米油盐,贴补家用。

看来老人此行收获颇丰,盯著车上一头瘦骨毛驴险些拉不动的遗货,美滋滋的笑出声来。可一晃眼,便发现地上瑟缩著一个不知死活的稚童。

神貌庄严的老人情急撒开牵驴缰绳,三步并作一步飞奔过去,将稚童捂进自己温暖的怀中,急切道:“小娃娃,小娃娃……你是哪家的小娃娃,跑来这里做甚。”

四下里不存一丝人烟,老人喊了半天,自然也没听到一个人声作出回应。探知小家伙尚有气息,悬在他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下。

老人眼光中满是疼惜,恨恨的仰起面庞冲天直骂:“老天爷,你果然是真瞎了,够胆你打下一个惊雷,看老夫敢不敢吞了下肚。”

阴沉晦暗的苍天仿佛露怯,半天没有反应。

怀中稚童煞是可爱,老人面露一丝喜色:“莫非老夫老来得福,竟捡了个一看便知聪明伶俐的小家伙。”膝下无子无女的他高兴得哼起悠哉小曲,捡径离去——回家。

兵荒马乱,世态炎凉,人情淡漠,像背井离乡,妻离子散这样的悲凉惨事,屡见不鲜,这小家伙生不逢时,偏偏都赶上了。

时年,这个乳臭未干的稚童三岁。

小半年时光很快过去,老人曾踏遍周边方圆百里地的村落和集镇,可始终寻访不到小家伙的家人,他仿佛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地面上无亲亦无故。

“臭小子,你家究竟在哪儿哟。”

这样的问题,老人不知问了多少遍,小家伙一贯玩弄著自己的鼻涕口水,一笑置之。老人逗趣道:“果然是个臭小子,来,叫声爷爷听听,往后爷爷给你谋个饭碗。”

其实这位神采奕奕的老人早年也曾走南闯北,熟读诗书,满腹韬略,见识广阔无垠,堪称渊博硕儒。他既然认了这小家伙做乖孙,做爷爷的哪舍得他将来忍饥挨饿,早早便筹谋起来。

可惜事与愿违,这个从边城废墟捡回来的小家伙不哭不闹:饿了也不说话,可怜巴巴的只眨眸子;摔疼了也不哭,委屈得泪眼汪汪;玩累了趴窝里去,睡得昏天暗地。除了笑起来天真烂漫之外,可从未听他说过一句话。

起初老人以为,小家伙可能被沙场上的金戈铁马,血流成河吓坏了,故而心结郁胎,言语不遂,或者是学语年龄比寻常孩童晚了些,可都满不是那么一回事。

聋哑小子。

儒雅老人并不介意,依旧宠著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小家伙。不过他心有不甘,总想为他的乖孙谋个吃饭生计,高官厚禄那样的锦绣前程已经谈不上了,起码也得是个衣食无忧的逍遥前途。

他忧心忡忡,随口自言自语:“小皮蛋,你若是能说话就好咯,爷爷便送你去幽州,拜入鬼书先生门下,三年五载学成归来,八九岁即可出师,咱爷孙俩这日子可就过得滋润咯。”

小家伙明如朗星的双眸突绽异彩,大概是对老人给自己取的乳名持反对意见,忽然晴天一声霹雳:“爷爷,我不叫小皮蛋呀。”

破天荒头一句话,让老人惊呆了,激动得不知所措,丢掉手中正在编织的草鞋,迫不及待的抱起他的乖孙,泣得老泪纵横:“原来我家小皮蛋会说话。”

年迈的爷爷喜极而泣,年幼的小家伙笑中带泪,小嘴里吐声清脆动听:“爷爷,都说了我不叫小皮蛋呀。”小手为老人擦拭著眼中泪花。

老人不顾泪眼婆娑,一个劲的只说:“好,好,小皮蛋,小皮蛋……”

小家伙捧著他满是皱纹的爷爷的面庞,咯咯笑道:“不叫小皮蛋哟……”

老头端详著他稚气未消的乖孙的脸蛋,和蔼笑道:“恩恩,小皮蛋,小皮蛋……”

那日,爷孙俩整整笑了一个下午,连夜深人静的梦中都未能幸免,简陋的茅草屋时不时便传出他们的欢快笑声。

既然打定了主意,便无需算时辰久等,老人变卖了全部家当,凑了五十几两银子,备足了干粮,牵著瘦骨毛驴踏上行程,一路北上,小半月之后,雄伟的幽州城终于出现在眼前。

可不等老人欢欣鼓舞,只见一行锦衣华服的富家子弟顺官道行来,随行的家奴仆从就有十几人,个个面相凶神恶煞,都持自制猎弓,他们大概是春猎出游返回。

老人远远的便嗅到一股“来者不善”的气息,想避其锋芒却为时已晚。

果不其然,这支人马见路边惶恐的站著一个宽袖儒服缝补严重的老人,外加一头难看得要命的毛驴,毛驴背上还坐著一个口水鼻涕一块淌的小孩,这幅场景,在他们眼里十分煞风景,豪门公子哥立时面露愠色。

几位随行的烟花粉黛佳人可都盼著看一出好戏,这次春猎,一只像样的猎物都未曾收入囊中,归来还被一个糟老头子色眯眯的看了一眼,心情可不就不怎么痛快了。

公子哥们善于揣摩芳心,心领神会得很,立刻耀武扬威,大骂这穷酸模样的一老一少一毛驴,坏了他们踏春赏景的兴致,实该教训。

一不做二不休,这帮游手好闲之徒把这对相依为命的爷孙俩给强行拦了下来,为首者二话不说,扬起马鞭抽了老人一鞭子,一众凶仆随声附和,好一番嬉笑怒骂,惹得那几位俏佳人掩嘴娇笑。

老人并未出声分辨,况且人情凉薄,也不是你动动嘴皮子就能够分得清是非黑白的。他把乖孙紧紧护在怀里,任由皮鞭抽打在自己的身上,他们总不至于在此地杀人,怒气过了便会作罢,只要乖孙无恙便好。

为博佳人再度嫣然一笑,骑在马背上的四位公子哥变本加厉,鞭子越打越狠,逗得那马背上的六位妙龄女子笑得前俯后仰,花枝招展,而老人已经跪在地上,死死的抱著他的乖孙。

忽然一个老妪话音传来,震得草木皆颤:“不积德的狗男女,狗奴才,死有余辜。江湖通天鬼女,请尔等留下命来。”

随即,仿佛一阵龙卷吹过,断枝飞叶遮天蔽日。

那支二十七人组成的纨绔子弟队伍,不管男女,尽皆落马横躺在地上,七窍流血,奄奄一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惊马扬蹄远去,树林陷入一片死寂。那来无影去无踪的老妪掠过树梢,洪声道:“人善被人欺,前辈深藏功与名足足一甲子,江湖何时才能再现群龙撼野的不世风采。”

老人察觉周围没了动静,恍恍惚惚的四处张望,没见刚才说话老妪的踪影,缓缓摇头,轻声叹息:“何苦来哉。”

一个晃神疏忽,老人这才发现他的乖孙蹲在那群人中间,不知何时拔出了其中一名公子哥的佩剑,把包括三名妙龄女子在内,有一丝气息尚存的九名重伤者一一捅死,每一剑都刺进他们的脖颈要害。

小家伙全身颤栗不止,溜溜眼眸中泪花闪烁,可并未啼哭,扔掉手中血渍嫣然的利剑,小跑回来,扑到老人怀中,颤声只说:“等我长大,谁欺负爷爷,我就杀谁。”

老人又惊又喜,却只是苦笑不语。为免官司,此地不宜久留,急忙背起他的乖孙,牵上老驴,匆匆进了幽州城。

走在熙熙攘攘的幽州城街市上,津津有味啃著一个热乎乎的鲜肉包子,骑在老驴背上的小家伙总算惊魂初定,稚声稚气的问道:“爷爷,江湖是个啥地方,树林里那个叫通天鬼女的婆婆好厉害,她说她来自江湖,我也想去江湖瞧瞧,找婆婆学本事,以后爷爷老了,我就可以保护爷爷了。”

老人听了小家伙这番话,心里暖意荡漾,似乎忘了身上鞭笞疼痛,欣慰的笑了笑,一口便咬掉半个鲜肉包子,言道:“说江湖路远,其实也很近,我乖孙既然有了入江湖的念头,便已经身在江湖了。”

小家伙哪里听得懂,歪著小脑袋不依不饶的问道:“那爷爷是江湖那边来的人不嘛,爷爷教我群龙撼野可好。”

老人差点没把眼泪给笑出来,乖孙果然聪明伶俐,都记住那通天鬼女最紧要的“群龙撼野”这四个字了,有望继承老夫衣钵。

“好,爷爷就把全身的本事都传授给你,不过咱们现在得先去个地方,听说淮南茶楼破百门,唯他是尊,可把说书行门祸害得乌烟瘴气,多少正气评世说书先生凄苦死去,浩劫前所未有,是该好好管管了。”

小家伙憧憬的眼神格外浓郁,流光溢彩。

弹掉遗落在小家伙脸上的包子残渣,老人慈祥道:“爷爷一定把毕生所学都传授给我乖孙,不过我乖孙何时才能学完,何时才能长大?”

…………

“爷爷,我已经长大了……”

一个落寞身影立在幽州城最高的碉楼之巅,少年身上背著一个仿佛安详睡著的老人,那是他敬爱的爷爷。

他看著逐渐泛红的天际,凄然自语:“小时候,爷爷背著我,坐在山包上看日出日落,现在爷爷老了,轮到我背爷爷看晨曦从东来。爷爷,您的乖孙,少官[shàoguān]我真的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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