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里,有位清瘦少年,背著他刚仙逝的爷爷,笔挺挺的站在幽州城最高的瞭望碉楼之巅,眺望远方。少年姓“少”名“官”,是个一经仔细琢磨,便觉妙趣横生的名讳。
少年至今隐约记得,那个无比信奉“谶纬天意”学说的私塾教书老先生,用的是抓阄的土法子给他取名。地上摆上皮球、文房书豪、牛角刀三套小件,让他抓选。
咿呀学步的幼童,正是初始万物之龄,生性贪玩喜动,首选必是皮球无疑,殊不知风入厅堂,将帛书掀飞。兴许能飞的东西异于常物,更吸引人的目光,他一激灵,爬过去便将帛书压在了小掌底下,抓阄圆满成功。
老先生喜不自胜,跟个卦签测命似的掐指一算,立马惊叹:“好小子,小小年纪便知纸上可写富贵的道理,将来必能入朝为官,以‘官’为名,真乃天造地设。”
不过他另有疑虑,独抓帛书,却无笔在手,岂不是“纸上谈兵”。这还不够,当看到这家人的姓氏,老先生差点没眩晕当场,不禁悲从心中来。
老夫一世英名,注定今日失算,莫非要晚节不保了,姓“少”的家族罕见得很呐,不管再锦绣的名字,跟这姓氏搭配起来,效果不用说,自然适得其反。姓钱的还可以叫钱多多,难道姓少的还能叫少金银、少富贵不成。
“少”乃重音双义字,如果念成“上声”就是“多”的反义词“少”,而不是“去声”的姓氏意,那“少官”这个姓名理所当然就是“官职少”之意了。
还好老先生神思敏捷,捋著胡须别有深意道:“少官总比没官要强,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官不在多,高位足以,天意不可违,既然如此,往后就叫他少官[shàoguān]。”
隐约想起这件印象里为数不多的幼年趣事,少官忍不住自嘲轻笑,对他背上早已魂游太虚的老人言道:“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不知道爷爷为何叫‘落檄’,是不是从‘遥雨荡氲虹,落文解墨檄。’这句诗中采撷来的。”
老人无答,安静如初。
这一夜很漫长,可晨曦淡彩最终渗透了夜的黑暗,万丈光芒辐射,驱散世间晦暗。少官凄楚道:“笑著浪荡,爷爷,最后看一眼尘世阳光再走吧。”
爷孙俩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良久,此刻从碉楼居高临下俯视,四通八达的繁华街市尽收眼底,赶早买卖的商贩逐渐增多,人声随之喧嚣。
很多人可能都在讨论昨夜幽州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去说鬼书先生文檄谢客,不去说烟花奇观,光是那小公爷穆知墨进城和西城门悬挂三百三十六具身首异处的尸体,这两件谈资加起来,恐怕就够城中百姓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个把月了。各种版本也将甚嚣尘上,流传入世。
少官也在回想昨夜发生在淮南茶楼的情景,见识了真正武境高手对决的不世风采,更深刻领会到何为江湖,何为腥风血雨。正沉浸其中神思飘摇,一个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从盘旋石阶口处冒出一个头来,来者三十来岁年纪,一身英姿军伍装束,少说也是个守城校尉统领级别的人物,浓眉大眼,颇有威仪,冷不丁防见碉楼上站著个陌生少年,惊得他下意识顿了一下脚步。
校尉统领目光疾扫,旁边地上斜躺著他的两名手下,看样子是被人打晕,不省人事了。他先是震惊,一思索便即明白,镇定自若的走到少年身旁,一同俯瞰生民百态,语气平和道:“老人家多少年纪了。”
少官双眸尽显凄凉,目不斜视看来人:“我爷爷百岁零一甲子整,昨夜走的,我想陪他最后再看一次日出东方。”
校尉统领微微点头:“一百六十岁?老爷子真乃仙人高寿,世间少有,想我老爹只活了九十六,小子,节哀顺变。”瞥了一眼地上没个正形的两名手下,稍微加重语气道:“两个丢人现眼的家伙,还不给我起来。”
两名年轻军卒噌地睁开双眼,松了一口气,立刻拍屁股站起身子,怯生生的挪步躲到校尉统领身后。
其中一人大概不服气,想借这位顶头上司威风逞能,气哼哼道:“肖统领,昨夜我和王通值哨,后半夜这小子上碉楼,二话不说,直接出阴招,非好汉所为。”
王通还没意识到丢人,添油加醋道:“李小双一点都没说错,这小子下手贼狠,肖统领,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
高声恐惊老人英灵,肖统领特意压低声音:“莫非鬼门关昨夜鬼满为患,闭门谢客了,故而让你俩活蹦乱跳到现在。”
李小双不依不饶:“这小子是突施暗袭,胜之不武。”
肖统领直翻白眼:“放屁,多亏你两小子机灵,假装晕厥,否则本统领今早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两个猪头。”
昨夜王通和李小双的遭遇,估计被肖统领猜个八九不离十。二人立刻服软,赧然羞笑,还不忘作姿态,昂首挺胸伺立到肖统领身旁,用余光朝这边斜视,心里悄悄嘀咕:“不是高手,是高人呐,惹不起,不装晕可不就变猪头了么。”
少官抿嘴浅笑:“我爷爷喜欢清静。”
肖统领轻声道:“打的好。”
一幅十分诙谐的画面随即出现,有三个军伍中人负手身后,身姿挺拔站成一条线,识趣的不言不语,陪一个背著老人遗体的少年静观日出。
难得有这份闲情逸致,四个活人正静心陶冶情操,直堕心旷神怡之境,忽然不知哪个不开窍的王八蛋打断了他们的惬意悠长:“龟孙子,你果然在这,速速滚下来,本大爷今日非打断你的狗腿不可。”
肖统领带著疑问看了少官一眼:“小兄弟因何事得罪了种谋老太爷的公子。”
碉楼底下一拨人气焰嚣张,即便有肖统领在场,敢直面叫骂,寻衅滋事,想必在幽州城有一定势力。
王通冷哼道:“种自己的乐,踩别人的悲,这种乐可不是什么善茬,幽州城横行霸道的狠角色。”
李小双随声附和:“上个月带一帮恶奴,在北郊祸害民女,还打死了一个老汉,关牢里这不还没几天吗,怎么就无罪释放了,真是无法无天咯。”
肖统领使个禁言眼色:“你我隶属郡尉,职为守城巡防,这种官司自有狱掾大人审理,你们能管得了吗,小心祸从口出,还不闭嘴。”王通和李小双吐吐舌头,不再妄加评论。
种乐聚众指著少官叫骂:“孙子,胆敢窃我请帖,让我错过鬼书先生文檄谢客。识相的滚下来磕三个响头,本大爷或许可以考虑放你一马。”这纨绔若是知道昨夜淮南茶楼有多凶险,现在就该磕头谢天谢地咯。
肖统领疑道:“小兄弟昨夜在淮南茶楼?”
少官不置可否:“一夜入江湖,江湖中人,行江湖中事,我约了人,就此别过。”不等肖统领他们三人回复,少官已纵身一跃。
这种碉楼是按照前朝宫廷防卫规格所建,五百步便设有一座,防卫整片祖稷世府,碉楼高六丈,寻常人若非想不开寻短见,哪敢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跳。
王通和李小双惊得目瞪口呆,肖统领则故作镇定,悠悠言道:“知道什么叫高手了吧,哦,不,是高人。”其实自个心里砰砰直跳。
肖统领突然语调急转,大声呵斥:“王通,李小双,本统领昨日是如何交代的,再给老子一字不漏的重复一遍。”
王李两名小军卒吓了一跳,随即异口同声道:“江湖中人入幽州,值哨时,切莫与陌生人发生冲突,否则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肖统领很满意的点点头,忽然一反常态,猛地扎到碉楼围栏边沿,急切往下俯瞰,王通和李小双动作如出一辙,生怕错过了一场好戏。
少官翩然落地,惊得数匹枣红大马同声嘶鸣,两前腿高高抬起,悬空刨蹄,将种乐和众恶奴悉数摔了下来,妥妥一幅人仰马翻的画面,一时惊叫声四起,哭爹喊娘的都有。
不等种乐身子落地,少官倏然移身逼近,不多说一字废话,抬腿便是一记横扫,硬生生把这纨绔子弟踢得跌出数丈开外,若不是被当街店铺的遮阳蓬挡了一下,恐怕要毙命当场。
正值早市繁忙,街市上聚集的商贩一哄而散。马匹翻蹄掀气生风,沿街飞奔,撞倒不少摊铺,卷得碎屑灰尘漫天飞舞。在一片鸡飞狗跳的混乱中,又有人不断被打飞。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杯茶入喉的功夫里,快得让人目不暇接,等尘埃落定,视线张开,地上已经杂乱无章躺著三十几号人了,都是种乐的恶奴凶仆,捂著伤处叫疼打滚,要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幽州城乃三朝古都,被某些居心叵测者扣了个“英雄地”的别称,每年都有九日“江湖会”举行。鬼书先生陆远昭文檄谢客便恰逢其时,江湖中人络绎不绝,纷至沓来,让本就波云诡谲的幽州更显风云变幻。
何为江湖会,说白了,这段期间江湖事江湖了,不管你是城中豪门,还是城中恶霸,没那通天本事,千万莫胡乱出手,说不定,大街上任何一位毫不起眼的过客,都有可能是武境高手,得罪了那就只能自认倒霉。
以和为贵嘛,官府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要不然昨夜小公爷穆知墨斩杀三百多人,为何不见官府衙役出来缉拿凶徒,摆明了,这是朝廷担心江湖高手因私怨影响社稷安稳,故而发布的不成文“金科玉律”,底下的州府衙役早已心照不宣,才懒得趟进这浑水里。
少官缓步向前,盯著被打得披头散发的种乐,冷冷道:“龟孙子,练胆可就限这么一回,下次就真要见鬼了。”
灰头土脸,鼻青脸肿的种乐很有自知之明:“嗯,好的。”
少官下逐客令:“滚!”
一声“滚”字,怎一个“屁滚尿流”了得,无胆纨绔争先恐后落荒而逃,转眼间便跑得没影了。
碉楼上的肖统领和王李两小军卒观此一幕,欢呼雀跃拍手称快:“打的好!”
从此幽州城多了一个谈资,一位身背已故亲人的少年如风中来,亦如风中去,未带走一片尘埃,见惯血腥江湖的幽州百姓夹道默默注目,无不动容,望著这爷孙俩远去的背影,仿佛魂都跟丢了似的,无精打采。
江湖果然真他娘的近在咫尺,留点神。
少官苦笑自嘲:“爷爷,你乖孙我一夜入江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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