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花农家的丽丝

2019-05-11 作者: (法)埃克多·马洛
第14章 花农家的丽丝

当我醒来时,我却睡在一张床上,熊熊的火焰照亮了我躺着的房间。

我不认识这个房间。

“维塔里斯呢?”我问。

“他是问他的父亲。”好像大姐一样的年轻姑娘解释说。

原来我们停留在一个花农家的门口。早晨两点钟,花农开门去市场时,发现我们睡在麦秸堆里,卡比睡在我怀里,我胸口还有一口热气。我像死人一样整整睡了六个小时后,恢复了体力,呼吸也有了力气,才刚刚苏醒过来。

维塔里斯死了!是冻死的。

维塔里斯与世长辞了,可是我并不觉得孤独,我感到他还在我的身边。

“卡比呢?”我问。

“不知道,失踪了吧。”年轻姑娘回答。

花农和孩子们把我一个人留在床上,走了。我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于是下了床。

我的竖琴放在我躺着的那张床脚边。我拿起竖琴,扛在肩上,走进花农和孩子们刚才进去的房间。是离开这里的时候了,要到哪儿去呢?我心里没底,只觉得应该走。再说无论维塔里斯是死是活,我都要再见他一面。我走了。

花农们正坐在桌边喝菜汤。

菜汤的香味沁人心脾。这时我才想起从昨天起我就粒米未进,我摇摇晃晃,差点儿昏过去。

我急需的是食物,而不是火炉。

如果我勇敢一点儿,可以要一盆菜汤!可是维塔里斯没有教过我伸手讨东西,天性没有把我造就成乞丐。

那个被她父亲叫做丽丝的小姑娘,一言不发,她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我。她坐在我的对面,她不吃饭,只是凝神望着我。突然她站起来,端起她自己那盆盛得满满的汤,送到我面前。

我的嗓子已经说不出活,只是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表示感谢。但是她的父亲不让我这样做。

“拿着喝吧,我的孩子,”他说,“丽丝说要给你就一定要给。如果你还想喝,还可以再喝一盆。”

哪有不想喝的!一盆汤转瞬间一扫而光。我放下匙子,丽丝站在我面前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轻轻叫了一声,这不是叹息,而是满意的喝彩声。然后,她把空盆子递给她父亲,让他盛满后,又把盆子端给我。她面带微笑,笑得那么甜蜜,那么令人欣慰。虽然我饿得要命,却一时间愣在那里,没有去接汤盆。

跟第一次一样,汤两三口就被我喝光了。

“好样的,我的孩子,”花农说,“你真是个小饭桶。”

“你从哪儿来?”花农又问我。

“我师傅把我从奶妈丈夫的身边买来的。你们待我太好了,我衷心感谢你们。如果你们喜欢,我星期天再来;要是你们感兴趣,我可以弹奏竖琴,你们跳舞。”

我边说边朝大门走去,可是我刚刚迈出几步,丽丝就追了上来,抓住我的手,微笑着指着我的竖琴。我猜得不错。

“你想让我弹琴?”

她点点头,高兴地鼓起掌来。

“好极了,”她父亲说,“给我女儿弹个曲子吧!”

我拿起竖琴,即便我没有兴致跳舞取乐,我还是弹了一首华尔兹,曲名为“我心爱的人儿”,这是我最拿手的乐曲。

小姑娘一开始只是出神地望着我,听着,然后用脚踏着节拍,旋即在音乐的带动下,在厨房里飞快地转动起来。她的两个兄弟和两个姐妹却静静地坐着没动。她跳的不是华尔兹,跳的也不是通常的舞步,但是她转得优美轻盈,脸蛋像一朵绽放的鲜花!

华尔兹演奏完,她彬彬有礼地走到我面前,行了个屈膝礼。她用手指点点我的竖琴,意思是说:“再弹一曲吧!”她父亲不愿意让女儿转得太累了,就劝阻地说:“够了。”

于是,我没有再弹竖琴,而是唱了一首维塔里斯教会我唱的那不勒斯歌曲。

这首歌的调子柔和悲切,带有动人心弦的温情。随着歌的曲调渐渐悲切,丽丝慢慢后退了几步。当我唱完最后一段时,她竟扑到她父亲怀里嘤嘤地抽泣起来。

当花农建议我留在他家时,由于他对我的信任,我感到对生活充满了信心。

一切都没有结束,生活可以重新开始。这里的男孩将成为我的兄弟,美丽娇小的丽丝将成为我的妹妹。

丽丝是个哑女,但不是先天性哑巴。她牙牙学语两年后,差不多四岁时才突然丧失说话的能力。她活泼可爱,性格温顺,心地善良,受到全家人的宠爱。

卡比也回来了,主人让它跟我一起留下。

卡比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它把右爪放到胸前,向大家行礼,逗得孩子们大笑起来,丽丝笑得更开心。卡比却一个劲儿拉我的衣角。

“它想把你带到你师傅那儿去。”主人说。

警察局长想知道维塔里斯更多的情况。

维塔里斯确实离开了我,去世了。关于他的情况,我却一无所知,或者说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警察决定到加罗福里那儿去了解情况。

加罗福里一见到警察和我,面如土色。他一定是吓慌了。当他从警察口中得知我们的来意时,立刻镇定下来。

“很简单,他原本不叫维塔里斯,而叫卡洛·巴尔扎尼。在三十五或四十年前,卡洛·巴尔扎尼是全意大利最著名的歌唱家,他蜚声各大舞台,他成绩卓著。他的足迹踏遍意大利、伦敦和巴黎。可是有一天,他的嗓子倒了,再也不是艺术之王了。他改名换姓,再也不在见证过自己黄金时代的人面前露面,他终于成了耍把戏的。在他穷困潦倒时,仍然保留着高傲的气节。如果观众知道当年辉煌一时的卡洛·巴尔扎尼已经沦落为可怜的维塔里斯,他会含羞而死。”

可怜的卡洛巴尔扎尼!亲爱的维塔里斯!

第二天我得了肺炎。我患病的时间很长,也很痛苦,还反复了几次,但是在花农全家的守护下,病情终于好转了。

丽丝不干活,她代替姐姐埃蒂内特带我到比埃弗河边散步。当中午阳光灿烂当空照耀的时候,我们出发了,我们手拉着手,缓缓漫步前行,卡比紧紧地跟着我们。这一年的春天暖洋洋的,充满阳光。至少在我的记忆中,这个春天的温暖和阳光滋润了我的心。

我们散步时,丽丝自然不说话。但是多么令人惊讶,我们无需谈话,只要我们四目相对,她就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懂一切,而我就没有必要多说什么了。

他们不再老让我去温室干活。我已经恢复健康,我高高兴兴地在地上种了些花草,更使我开心的是能亲眼目睹花草茁壮成长起来。

每星期天下午,在与屋子相连接的葡萄藤架下面,我从钉子上取下挂了一个星期的竖琴请两兄弟两姊妹跳舞。舞跳厌了,他们就邀请我唱一首拿手的歌,我的那支那不勒斯歌曲总是对丽丝有不可抗拒的影响:

哦,虚情假意、冷酷负心的女人

……

每当唱完最后一段时,我看到丽丝眼睛里总是噙满泪水。

丽丝不识字。可是看到我一有空就埋头读书,她总是感到好奇:究竟有什么东西会如此强烈地吸引我。看我抓着书本不放,她就要我读给她听。

就这样,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不少时日。她坐在我对面,凝神注视着我朗读书本。我也教她画画。不用说我是个差劲的老师,可是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

花农为市场干活的本事,在于抢夺最有利的时机把鲜花送到,以便卖出好价钱。这个时机就是圣人瞻礼日。凡是本名叫皮埃尔、玛丽的人,都会得到朋友们送来的花束。我们准备了数以千计的雏菊皇后、倒挂金钟和夹竹桃。花室和温室能摆放多少,我们就放多少。

花农心满意足地搓着手说:

“今年节气不会错。”

他默默地微笑,盘算鲜花全部售出后给他带来的收入。

打点停当,我们决定星期天全家到阿格伊去,在花农的朋友家吃晚饭。卡比也去。

多么让人兴奋啊!

“大家出发啦!”花农兴高采烈地说。

“卡比走前面!”

我们在一棵生着大骨结的大树下吃晚饭,很快发现了暴风雨的征兆。

“孩子们,得赶快回去啦!”花农说。

丽丝一言不发,但是她的动作却表现出不乐意持反对的态度。

“风一起,”花农说,“会把花房的窗子掀开,快上路吧!”

玻璃窗是花农的命根子,一旦被风刮破,花农就会倾家荡产。

一场可怕的冰雹从天而降,持续了五六分钟,厚厚的冰雹埋没了行人的脚踝。

不久后,我们回到了家。门开着,我冲进花园。

多么令人可怕的景象:花园全砸坏了,砸烂了!砸坏的花、碎玻璃片和冰雹凌乱地混杂在一起。早晨还是一个美丽的百花园,现在却是一片狼藉。

花农陷入了绝境。园地是买下的,工具和设备却是靠贷款置办的。债主等着,有一天花农遭灾时,逼他还债,贷款期限是十五年。债主盼望的这一天,十年后终于到来了。

花农当然还不起债,必然要因债务进监狱。

卡特琳娜姑妈被请来料理家事。

姑妈是个坚强而有主见的女人。她去巴黎一周后回来,把做出的决定通知了我们。我们年纪小,还不能独立工作,所以我们将分头居住到乐意收留我们的叔叔姑姑家去。

我听候安排,等待分配,可是卡特琳娜不言语了。

“我呢?”我问。

“你不是我们家的人。”卡特琳娜说。

尽管大家求情,我觉得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她所说的是事实:“我不是这家的人。”我没有什么可多说的,乞求等于讨饭。

他们应当早晨八点出发,卡特琳娜租了一辆大车,先送他们到监狱去看父亲,然后拿着各自的行李,登上他们各自的火车。

兄弟姊妹分别送给我一个针线包,一枚一百苏的硬币,一把小刀。丽丝呢?

丽丝不会惦记我吗?丽丝走到一棵玫瑰树下,从树上折下一枝玫瑰花,枝上有两朵含苞欲放的花朵,她拿出其中的一朵送给了我。

啊,嘴上吐出的语言和眼睛表达的话语相比,真是微不足道!与眼神相比,词汇显得多么冷漠而空洞呀!

马车早已走远,大门上了锁。

我把竖琴背上肩,我这个常做的习惯性动作引起卡比的注意。它起身望着我,眼睛炯炯有神。

“卡比,走!”

两年只是短暂的一瞬,我必须上路。

这短暂的停歇给了我力量。

我不是浪迹天涯的孤儿!

我有了生活的目标:成为有用的人,让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快乐!

一种新的生活展现在我面前,我想起维塔里斯说的话,默默念叨着:

“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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