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向前进

2019-05-11 作者: (法)埃克多·马洛
第15章 向前进

向前进!

世界就在前面,只要我乐意,我可以东南西北朝任何一个方向走。

虽然我还是个孩子,但是我已经可以主宰自己。

唉,处在我这个位置上,确实有太多的令人烦恼的事摆在那里了。

很多孩子会悄悄地说:“如果我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自由自在,自己主宰自己,该多好啊!”他们多么急切地盼望获得自由的这个幸福的日子早日到来呀!

可我却在想:“啊,如果有一个人来给我提些忠告,来教我怎么做该多好啊!”

在那些孩子和我之间有多么大的差距啊!

那些孩子做傻事的话,他们的背后会有人在他们跌倒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或者在他们跌在地上以后把他们搀扶起来。可是我呢,背后没有人。我跌倒的时候,要一摔到底,如果不是伤势严重,还得独自一人支撑着爬起来。

我积累了很多经验以后才明白我有多少次受伤。

尽管我很年轻,我却要痛苦地忍受,尽量小心谨慎,而这些往往是在我这个年龄的孩子无法忍受的。这个优点却是在付出巨大的代价后才形成的。

在我即将登上新的旅途之前,我想去看看这几年成为我父亲的那个人。卡特琳娜姑妈既然没有让我和其他孩子一起去与他吻别,我也要孤身一人去向他告别。

我被引进接待室。这里并不像我想象的有木头的或铁的栅栏把我们分开,花农很快就出来了,他也没有戴手铐脚镣。

“卡特琳娜太太不愿意收留我。”

“她也没办法,我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事事称心如意。孩子们对我说,你想重操旧业,去唱歌,你难道忘记了,你又冻又饿,差点儿死在我们家门口?”

“没有,没有忘记。”

“是呀,那时你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你有师傅带着你。我的孩子,像你这个年纪,单枪匹马四处漂泊,是很危险的。”

“还有卡比呢。”

“不过,卡比毕竟是一条狗,你又怎么谋生呢?”

“我唱歌,卡比演戏。”

卡比把爪子捂到胸口。

花农仍然苦口婆心地劝我另找一份职业。

老爹的话让我心乱如麻,尤其是我自己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说的虽然不尽相同,然而基本上是一回事。

是的,孤身一人四处漂泊的危险,我尝到过味道,也遭受过这种危险的袭击。如果我放弃流浪生涯,就只有一条谋生的途径,照老爹所指点的,去另找一份职业。

“我建议你放弃街头音乐生涯的时候,想到的不是我们,在为别人着想以前,不该只想自己。”

“是的,老爹。如果我因为怕遇到危险放弃先前的生活,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了,那就是没有为你们、没有为丽丝着想。”

“现在,只有一句话要说了,”花农说,“听从上帝安排,我的孩子!”

花农不停地在他的马甲口袋里摸索,突然掏出一只大银表,那上面有一根细细的皮带穿在衣服扣眼上。

“我们要分别了,难道你不带走一样我的东西作为纪念吗?这是我眼下拥有的全部财产,我把它送给你,”说着,他把大银表放到我手里,看我不大想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他又伤心地说道,“你知道,在这里我已经不需要知道时间了。时间过得太慢,计算时间我会闷死的。再见吧,我的小雷米,再吻我一次,你要做个勇敢的孩子,而且要永远做个勇敢的孩子。”

我以为他会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到门口。但是,在这分别的最后时刻所发生的事,我们之间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完全记不得了。我满怀惆怅,激情难平。

走上街头以后,一想到这次分别,回想起我们分别的那一刻,我都感觉到惊恐无助几乎要瘫倒了。

我觉得自己面对监狱大门待了很长很长时间,不知道该往右还是往左边走,要不是在无意间,我的手在口袋里碰到一个圆圆的硬硬的东西,可能我一直会待到夜色降临呢。

我没有多想,只是不由自主地轻轻地碰到它:我的表!

一切痛苦、不安和烦恼在刹那间烟消云散。还是个孩子的我现在把心思全放在这块表上了。我有了一块表,一块属于自己的表,它就放在我的口袋里,我可以从那里知道时间。于是我把这块表拿出来看现在几点了:正好中午。对我来说是中午还是上午十点钟,下午两点钟,都无所谓。为什么?真是难以启齿,可事情就是这样。已经是中午了,我知道是中午了,我的表告诉我了。怎么说好呢,我似乎觉得有了这块表,就有了一个知心朋友,我可以向它请教,还可以和它聊天。

“几点钟了?我的表朋友。”“十二点,我亲爱的雷米。”

除了卡比,我现在又有一块表,可以与表聊天了。

“我的表!”说这几个字时,多带劲!我原来多么向往得到一只表,当然是永远不可能得到的。可是现在,我有了一只表在我的口袋里,发出滴滴答答的动听声音。

卡比也想知道时间,它像和维塔里斯一起演戏一样,向“贵宾们报时”。

我把表递给卡比看,它端详了一阵,似乎想起了什么,接着高兴地摇着尾巴,连叫了十二声。噢,它还没有忘记!我们用这只表又可以去挣钱了!这是一个新招儿,我怎么没想到呢!

这一切都发生在面对监狱大门的大街上,有人好奇地望着我们,甚至停了下来。

如果我有胆量,就可以马上表演,但是由于担心碰到巡警,我还是没有行动。

但是时间已经是中午了,是赶路的时候了。

“前进!”

我朝监狱望了最后一眼,向它道别。大墙后面关着我亲爱的父亲,而我却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于是我们出发了。

对我眼下要做的事来说,最要紧的是买一张法国地图。我知道塞纳河畔有卖的,于是我决定去那里买一张。

经过加鲁塞尔广场时,我不由自主地朝杜伊尔里宫的大挂钟望去,想看看我的表和那口钟是不是同步,我想应该是一致的。可是我的表指的是十二点半,城堡上的时间却是一点钟。怎么有一个表走得这么慢?我想给我的表拨拨时间,可是又想:怎么知道我的表不准呢,这是我亲爱的漂亮的表啊。说不定是城堡上那个钟走得不准呢。于是我把表放回口袋自言自语道,按照我该做的事打算,这个表的时间还提前了呢!

我花了很长时间买地图,至少是找一张我想要的地图,能够挂起来的又能折起来的,但至少要二十个苏,这要花掉我一大笔钱,最后我找到一张旧得发黄的地图,老板只向我要了七十五个生丁。

现在我可以离开巴黎了,我决定立刻出发。

我经过枫丹白露这条路来到摩弗达街。当走到圣·梅达尔教堂前时,我看到一个小孩儿倚在教堂的墙边,我认出这是小马西亚。没错!一样大大的头,一样水汪汪的眼睛,一样富于表情的嘴唇,一样温顺的神态,一样可笑的样子。奇怪的是,如果是他,怎么一点儿没长呢?

我向马西亚走去,仔细看了看他,深信无疑,就是他。

“加罗福里还是你的师傅吗?”

马西亚向周围看看,小声说:

“他坐牢了,他被抓是因为他毒打孩子们,奥朗多被他活活打死了。”

我不富裕,但是我还有几个钱不让马西亚饿死街头。我去拐角的面包铺给他买了一个大圆面包,他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现在你干什么?”我问。

“不知道。”

“总得干点儿什么吧。”

“你刚才跟我说话时,我正想卖掉小提琴。要不是舍不得,我早卖掉了。”

“你干吗不在街头拉琴呢?”

“我拉过,可是没人给钱。”

“你呢?”马西亚问。

我突然幼稚地萌发出一个吹吹牛的念头:

“我是戏班主。”

“唔,你是否愿意……”马西亚问。

“什么?”

“让我加入你的班子。”

于是我只好说出事实真相。

“这就是我的整个班子。”我指着卡比说。

“这没关系,加上我就两个人了。求求你啦,千万别把我扔下。你瞧,我还能怎么样呢?我只有饿死啦。”

“我会干活。”马西亚接着说,“首先我会拉琴,另外我还会做柔软体操,会跳绳,会钻圈,会唱歌。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能做什么,我服从你。你尽管打我,我向你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千万别打我的头;加罗福里总打我的头,我的头常常疼。”

听着马西亚可怜的哀求,我真想哭。我怎么好开口说不接受他、让他饿死呢?可是跟着我不是一样可能饿死吗?

我们的旅行开始顺当起来,我信心百倍地走在路上,四周回荡着我坚定的脚步声。卡比摆脱了链子,在我的周围跳来跳去,跟着车叫,在一堆堆的卵石旁边叫,经常莫名其妙地叫着,狗如果不是因为高兴而叫,那么和人类高兴起来唱歌是一个道理。

马西亚在我的身边走着,一言不发,好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我也没有说一句话,免得打扰他,另外因为我自己也在想心事。

我们这样漫无边际,去哪里好呢?

确实我说不出什么,甚至是茫然。

我找到一个决定先往南走的理由,而不想去北边,因为我很想见巴伯兰妈妈。

很长时间我都没有提到她了,这不能说我是负心人,把她忘了。

我可真不是薄情薄义的人,因为自从和她分手以后,一直没给她写过信。

我不知想过多少次要给她写信告诉她:“我想念你,我真心地爱你。”可是我没写信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她不识字,另一方面是怕巴伯兰,一种巨大的恐惧控制着我。如果巴伯兰从我的信找到我,会不会把我抓起来?如果他把我又卖给另一个维塔里斯,那个人会不会和维塔里斯一样呢?他当然有权利做他想做的一切。

我没有勇气给巴伯兰妈妈写信,但是我好像觉得无论到哪里去我都是自由的,我可以随时在想去时去看她,自从我把马西亚招进“我的戏班子”以后,我感到更容易办到了。我可以让马西亚打前阵,我小心地跟在后面。他进巴伯兰妈妈家后和她东拉西扯。如果她是一个人在,他可以把真相告诉她,然后告诉我,我就这样走进童年住过的小屋,扑向养母的怀抱。要是巴伯兰在,马西亚也可以叫巴伯兰妈妈到约定的地方见面,我就可以和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当然我想的还不只是去拥抱巴伯兰妈妈的事,我还在一路上琢磨到哪些城市哪些村镇可以挣些钱。

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办法是查看地图。

我们坐下来休息。我从背包里拿出地图察看地形。

“这是什么东西?”马西亚指着地图问。

我向他解释地图的概念和用处,所用的术语全是维塔里斯在第一节地理课上教我的。

马西亚听得很用心,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我的眼睛。

我有三件完好的布衬衣、三双袜子和五块手帕,还有一双没穿过多久的皮鞋。我给了他两件衬衣、两双袜子、三块手帕。

当人们有了主意,又能够自己做主时,总是迫不及待地想实现自己的愿望。我打开埃蒂内特送的针线包,拿出剪刀。

“我改一改长裤,”我对马西亚说,“你该让我看看你是怎么拉琴的。”

他拿起提琴拉了起来。

起初,我一面改裤子,一面听演奏。不一会儿,我放下针线和剪刀,全神贯注地听了起来。马西亚与维塔里斯演奏得一样精彩自如。

“是谁教你拉琴的?”我不禁拍手叫好。

“谁也没教,也可以说谁都教过我,主要是我自己努力的。”

“谁教你识谱的?”

“我不识谱,听人家怎么演奏,我就怎么拉。”

没有一点儿自尊心是不能成为艺术家的。我要向马西亚表明,我也是音乐家。于是,我拿起竖琴,弹出有节奏的音调,唱起我的拿手歌曲。

哦,虚情假意、冷酷负心的女人

……

一个脸色红润的胖小伙子喊道:

“喂,大伙听着,”他叫道,“来段儿小舞曲怎么样?演员来啦!”

“好呀!好呀!来点儿音乐!音乐!”男男女女都欢呼起来。

“准备好,跳四对舞!”

尽管我从来没有与马西亚配合过,可是我们演奏四对舞时却协调默契。

“你俩当中谁会吹短号?”红脸小伙子问我们。

“会,我会吹,”马西亚说,“可我没有短号。”

“我去找一个来。小提琴很优美,可是不够劲。”

“你会吹短号?”我用意大利语问马西亚。

“从短号到笛子,所有的吹奏乐器,我都会使。”马西亚确确实实是个了不起的宝贝。

“如果你们愿意,让我们的账房先生出来收钱吧!”

卡比懂得如何向赏钱的客人致谢,因而掌声四起,客人们给了很多钱。一位新郎还放进了一个五法郎的银币。他们还请我们饱餐了一顿,同时,留我们在谷仓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我们离开这里时,已经有了一笔二十八法郎的财产。

这种时来运转的境况,使我产生了去见巴伯兰妈妈的妄想。既然我有钱了,应该送她一件礼物。不用费多大脑筋,我就有了主意。有一件胜过一切的礼物送给她。不仅能使她现在,而且也能使她晚年享尽欢乐,那就是一头能够代替露塞特的奶牛。

到那时,我将如童话世界所说的,对巴伯兰妈妈说:“王子要我把这头奶牛送给你。”

但是,一头奶牛要一百五十个法郎,而我身上所有的钱离这个数目还差得远呢!

于是,我决定先去瓦尔斯,回来再到夏瓦侬。那时我们已挣到一百五十法郎了,我就可以上演我们的童话剧《王子的奶牛》了。

早上,我把这个主意告诉了马西亚,他一点儿都没反对。

“到瓦尔斯去,”他说,“矿山也许十分有趣,我很想见识见识。”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