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国西北部港口城市布洛涅,可以乘船到伦敦。仅从巴黎到布洛涅,就花去我们八天时间。我们一路短暂停留,表演节目,保证口袋里的那些钱不会减少。
马西亚从未见过大海,一到布洛涅,我们就到海堤上散步。他失神地望着天边雾气腾腾的景象,把舌头弹得啧啧作响,然后表达了他的看法:海面是丑陋的,阴暗而肮脏。
我与马西亚过去经常在争论中取得一致,但是这一次,我却坚持我的看法,甚至大声宣告说:眼前这片绿色的大海,弥漫着浓重的雾气,被由风驱赶游动的一片片模糊的云彩点缀着,比晴空下蔚蓝色的大海美得多。
“你是英国人,所以你才这么说。”马西亚反驳道,“你爱这个难看的大海,因为这是你的国家的海。”
我们终于起程了,朝着我们的国家驶去。
我常对马西亚说,没有什么能比乘船更惬意的了:在水面上轻轻地滑行,一点儿都不感觉路程上的颠簸和漫长,如同梦境般妙不可言。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想到天鹅号和南运河上的航行。
谁知大海可不是运河。我们刚刚驶出海堤,船身就像沉入海底一般,然后浮了上来,一会儿又向海底深深地沉下去。我们像呆在一个巨大的秋千上,这样大起大落了四五次。
突然,一直沉默不语的马西亚一下子直起身子。
“你怎么啦?”我问他。
“船晃得厉害,我恶心。”
“是晕船。”
“没错,我觉得是的。”
几分钟之后,马西亚匆忙地跑到船边,扶在船舷上。
啊,可怜的马西亚,他好难受啊!我搂着他,让他把头靠在我的胸前,但是没有用,丝毫减轻不了他的痛苦,他呻吟着。
第二天我们驶入泰晤士河。
“我们到英国啦!”我对马西亚说。
随着我们的汽轮往上游驶去的方向,景色变得愈来愈奇特、美丽。啊,河边上那些油漆过的、色彩鲜艳的房子,绿色的牧场,从未被截枝过的大古树,到处都有架设在乌泥上的登陆桥、水位标杆和裹着苔衣、黏黏的呈暗绿色的系缆木桩。
汽轮终于减速了,机器停了下来,缆绳被扔到岸上。
“我的小马西亚,该是你用英语的时候了。”
马西亚花了很长时间向一个胖子解释。当然,我不愿意怀疑我的好朋友的英语程度。
马西亚终于回来了。
“很容易,”马西亚说,“只要沿着泰晤士河走就行了。”
我们沿河穿过大街小巷,就像在原地转圈子,又像是进入了迷宫。正当我们以为迷路的时候,突然,我们发现自己站在有许多小坟墓的墓地前,墓碑漆黑,像是漆上了木炭或黑色鞋油。这就是格林广场。
我们在一块铜牌前停下来,上面刻着格莱斯和加莱两个名字。
马西亚要去拉门铃,我拦住了他。
“怎么啦?”马西亚说,“你的脸色苍白!”
“等等,让我定定神!”
我们进屋了。
“你们中间谁是巴伯兰养大的?”坐着的先生用法文问。
听见他讲法语,我一下子就感到心安了。我向前走了一步回答道:
“是我。”
人家等着要我讲清楚一切。从对话开始,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是我提问题的时候了。
“先生,我的家是在英国吗?”
“当然,还在伦敦,至少眼下是这样。”
“我就能见到吗?”
“用不了多久,您马上就可以见到了,我派人领您去。”
我站了起来。
“唔,我差点儿忘了,”那位先生说,“您姓德里斯考尔,这是您父亲的姓。”
带我去父母家的那个办事员,是个皮肤干缩、满脸皱纹的小老头,穿一身磨得发亮的黑色衣服,打一条白色领带。
尽管一想到过不了多久,也许几秒钟以后就能拥抱我的父母、兄弟姊妹了,我还是把万分激动的心情压抑下来,充满渴望地去观察我们经过的城市。
但是,尽管我睁大眼睛,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车外的大雾,像厚厚滚动的云块。
我们一直奔跑着。从格莱斯和加莱事务所出来很久了,我想这可以证明我的父母住在乡下。也许我们就要离开狭窄的街道,在田野上奔跑了。谁知我们并没有到乡下,反而走进更狭小的街道,听到火车鸣笛的声音。
但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们是在农村。难道英国就是一个被石头和烂泥堆砌起来的伦敦市吗?我们的车子简直就是在烂泥中行进,一块块黑泥一直溅到我的身上。一股股恶臭已经包围了我们很长时间了。这一切都表明,我们处在一个污秽不堪的市区。
我们下车时来到一条满是泥泞的街道。有一家灯火辉煌的店铺,灯光一直反射到街上。这是一家卖杜松子酒和其他烧酒的酒店。店堂里摆满镜子和镀金容器,连酒柜都是银色的。但是喝酒的人,却是衣衫褴褛,有的人连鞋子都没穿,光脚上好像涂了一层没有擦干的黑鞋油。
向导带我们到这里来是问路的。
我们又紧随向导上路了。我们走进一条小巷,来到一个院子,又穿过这个院子进入另一条巷子。这里的房子比我们在法国所能见到的房子破烂得多。
我们终于在一个院子里停下来。院子中间有一个小水塘。
“这里就是‘红狮院’。”警察用英文说。
这个名字我已经听到过几次了。
我们走进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面亮着一盏灯;炉箅上燃着旺旺的煤火。这时候我才缓过神来。炉火前,草编的安乐椅上,坐着一个白胡子老人,一动不动像尊石像般。另有一男一女,面对面坐在桌子两端,男的四十上下,穿着一身灰丝绒衣服,面孔显得聪明却冷酷;女的眼睛呆滞无光,表情冷漠。屋里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都生着金黄色头发。最大的男孩好像有十一二岁。最小的女孩刚刚三岁的样子,正在地上蹒跚迈步。
“你们当中谁是雷米?”穿灰丝绒服的人用法语问。
“我是。”我回答。
“那么亲亲你的父亲吧,我的孩子。”
原来,我一想到这个时候,就会想到我会激情满怀地扑向父亲的怀抱。可是我现在没有任何激情,但是我还是上前吻了我的父亲。
“现在,”父亲对我说,“去亲亲你的爷爷、妈妈和兄弟姊妹吧。”
怎么啦,我有了父亲、母亲、兄弟姊妹,还有祖父,我与他们团聚了,可是心里却是冷冰冰的。
我又走到母亲跟前,拥抱她,紧紧地亲吻她。她用无动于衷的表情看着我,然后耸耸肩膀,对她的丈夫、我的父亲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但却使她的丈夫大笑起来。一张冷漠的脸和另一阵怪笑使我的心无比剧痛。我对母亲的炽热情感,似乎在他们眼里一钱不值。
“你是我们的长子,”我父亲对我说,“我和你母亲结婚一年后生下了你。当我娶你母亲时,有个女孩子本以为我会娶她的,因此,我和你妈妈结婚引起她对你妈妈的仇恨,她把你妈妈当做敌手,为了报复,在你满六个月时,把你偷走带到了法国,扔到巴黎街头。我们该找的地方都尽可能找了,就是没想到巴黎去找,因为我们没想到她会把你带到那么远的地方。我们找不到你,以为你已经死了或者永远不会回来了,直到三个月前这个女人患病死去以前,才说出真相。”接着,他告诉我怎么去巴黎、夏瓦侬打听我的下落,走遍了法国,还说他在那里做流动商贩生意。
漂亮的襁褓没有说明我们家的实情,这对所有救助过我的人像巴伯兰妈妈、丽丝、阿根老爹都是不幸。我不能实现我梦想中为他们做的事,住在板棚里的流动商贩不可能富裕。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有了一个家,在一个孩子的梦想里,妈妈才是财富,爱抚胜于财富。我需要爱,而不是钱。
父亲打开了一辆贩货车的车门,我看见里面有一张双层床。
“这是你们的床,”父亲说,“好好睡吧。”
父亲离开时给我们留下了蜡烛。
蜡烛燃尽了,我仍然无法合眼。我在狭窄的床铺上辗转反侧,思考着这一天发生的事。睡在上铺的马西亚也在动弹,在翻身,这证明他跟我一样睡得不踏实。
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了。突然,我们家的库房门发出很大的声响,接着一束亮光照进我们的房子。
我父亲走进库房,迅速打开临街的大门,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然后又轻轻地关上大门,这时有两个人肩上扛着沉重的包袱走了进去。父亲帮助那两个人卸下包袱,出去了一会儿,又和母亲走了进来。在父亲离开时,那两个人打开了包袱,一个包里装满各类布料,另一个都是些毛衣、内裤、袜子、手套之类的针织品。
我明白了,他们是来卖货给我父母的。父亲将物品放在灯光下逐个检查后交给我母亲,母亲用小剪刀把上面的商标剪下来放进衣袋。
我很想说我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正常不过的,但是他们为什么不走红狮院的大门,为什么说到“警察”时声音放得很低,为什么母亲要剪掉标签呢?
只剩下我父母两个人了。母亲很快地把这些东西打成两个包,父亲把库房的一角扫干净,在干燥的沙土下面,他用扫帚用力扫,接着出现了一块翻板。母亲已经把包打好,他掀开翻板,把这些东西放进了地窖。接着他们又整理了一番,使掀板的地方与库房其他地方都一模一样了。
第二天一早起床后,祖父用英语告诉马西亚,我们可以出去散散步。回来时,我从门口看见母亲头靠在桌上。我用双臂扶住她,她抬起头,却摇摇晃晃的,我闻到一股杜松子酒的味道从她嘴里喷出来的热气里冒出来。
开始,我如失去知觉一般一动未动,几秒钟后,我看见马西亚,他也在看我,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向他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又一起走了出去。我们来到一个大公园。
我扑在马西亚怀里大哭了一场。当我在这个茫茫无际的世界中孤身一人漂泊时,也没有感受到如此的不幸和痛苦。
“马西亚,”我对他说,“你应该走,回法国去!”
“要我离开你,绝不可能。”马西亚说。
昨晚的事马西亚也看见了。
“卖货的那两个人,他们的货品不是买来的。你父亲责怪他们为什么不去敲屋门,而去敲库房门,他们回答说警察正在注意他们。”马西亚告诉我。
“这我就明白了,你该离开。”我对他说。
“如果我该离开,你也该离开,我俩谁留在这儿都没有好处。”马西亚说。
“好了,如果你为我担心,”马西亚又说,“我也为你担心。所以我要对你说:我们一起走吧!回法国吧!去见巴伯兰妈妈、丽丝和你的朋友们去吧!”
“办不到!我应该留下,同我的父母在一起!”我说。
“你的父母!这个瘫痪的老头子是你的祖父!这个倒在桌上的女人难道是你母亲!”马西亚问我。
“住嘴,马西亚,不允许你这么说话!你说的是我的祖父、我的母亲,我应该尊敬他们、爱他们!”我回答。
“为什么同一天就不会有两个孩子被扔掉呢?警察局长打发德里斯考尔去夏瓦侬,在这件事情上,他不会弄错吗?这完全可能。”马西亚说。
“真荒唐!”我说。
“最后,你应该注意到,你长得一点儿不像你父母,你的头发也与兄弟姊妹们不一样。还有一点令人奇怪,这样的穷人,怎么有那么多钱去找一个孩子?照我说,这些理由总可以说明你不是德里斯考尔家的人了。如果你一定不顾一切,要留下,我也留下。不过你该给巴伯兰妈妈写封信,让他确切地告诉你包你的襁褓是什么样的;收到信后,就去问问那个所谓的父亲,也许这样我们可以把事情弄得更明白些。”马西亚这样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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