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营不到三天,秦朗接到旅部调令:一营保障连秦朗调至装甲步兵一连,即刻参加外训。
秦朗告别向尚,背好行囊,登上了营部输送物资的绿皮车卡,奔赴皖北的外训基地,随行一名司机和营部副教导员。
一路颠簸,一路无语。直到看见营房,还有那一排郁郁葱葱的老槐树,副教导员才睁开似睡非睡的眼,气语深长,“秦朗,此次调动。你班长费尽周折,不要辜负了他一片厚望啊!”
原来,这次调动是向尚早有安排。秦朗顿时忍不住热泪滚落,只知点头。
军卡停在营房前的篮球场,四面的战士都如喜鹊聚拢过来。车上不仅载来鱼肉、蔬菜,还带了家乡的信。
信息时代的今天,部队依然不是人人可以用手机。训练空暇除了公用电话和那些五颜六色的小纸片最好打发时间,不然无可慰藉。
新兵的时候信最多,每收到一封信总会被班长逼着做50个俯卧撑才能拿上手。渐渐的,信也越来越少,暗示着他们离过去越来越远。
秦朗站到一连连部时,孙刚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面无表情,只是朝外喊了句,手依然敲着电脑键盘,“值日生,通知六班长来连部!”
六班长过来,礼毕,仔细端祥,调侃着:“连长,这位便是敢跟兵王叫板的新兵?”
秦朗听这话,顿时明白。军训场上跟向尚的那场比试,已经传到皖北的外训基地。另外,对于秦朗的调动,似乎人尽皆知。
孙刚不冷不热,不急不缓,“既然都认识,我也不介绍了。秦朗,你以后就在六班。”
秦朗被带到排房,落实好铺位。六班长集合全班,互相做简短介绍。全班八人,未满编。正副班长、正副机枪手、正副反坦克火箭手,步枪手两名。一名中士,两名下士,三名上等兵,列兵两名。
秦朗到来,增加一名步枪手。
当天,秦朗尚未适应新环境,下午体能训练便是武装越野。匆匆忙忙跟着文书领武器装备后整装而去,算着正式成为一连一员。
或许因为海训那次长跑,或许是一连给他的下马威……此次武装越野,一连官兵没有任何人放水,秦朗跑在了中间偏后。
孙刚很不满意,“秦朗,你太弱!再来一次。”
秦朗受命,拖着疲惫的双腿,再次冲向3号山,然后再到4号、5号、6号,最后回到7号山驻地。
步兵营传承已久的五公里越野路线,却从没有人真正测量过。从新兵开始,跑到上等兵,甚至退伍都不知多远。某天,炮营侦察班在山顶训练时无意测算,各山直线距离之合4.8公里。
残阳如火,西山似焚。然而,山谷底却异常阴暗,怪树嶙峋,乱草横路,凉风惊人。
秦朗一人飞奔于山梁之间,汗水早已湿透了衣服,说不出名状的孤独。教这凉风惊透,思绪大开,想新着这一年之中的点点滴滴,从学校开始,到体检,到新兵连,到周星、向尚,再到疯子孙刚……
“去了,就不要回来,别丢我的脸!”同样想起临别之时,向尚的忠告,又或许是肺腑之言。
这里人人崇拜强者,幻想成为强者,但总是对身边的强者极为不屑,或许是因为吃不到葡萄的酸楚。只有向尚才明白被淘汰、被退回的滋味,远比从训练场上摔下要痛,一个是肌肤之痛,一个痛彻心扉。
太阳彻底坠去,大地暗下来。暮霭下,营房棱角分明。
秦朗下山,奔跑于村庄道路上。听闻身后突突突声响,开来一辆手扶拖拉机,连忙避于道边,脚下大步不停。片刻,就被拖拉机超越。驾车的是中年男子,车厢靠背坐着妇女。因为风大,妇女用花布裹着头与颈,只露出一张粉扑扑的小脸,柳眉小嘴。看到秦朗,马上挥手招呼。
秦朗抬头,不知其意不答话不理会,仍大步向前。拖拉机干脆放缓了速度与之并肩而行,妇女掏出水来,“来,小哥儿,歇会儿,喝点水!”见秦朗摆手拒绝,那妇女又生媚笑,“瞧你累得,来,上车,载你一程……”
秦朗无言,干脆加快了速度,是图超过拖拉机。随之,拖拉机也加大了油门。男人扭头瞪着秦朗,将油门扭到最底,似在挑衅。秦朗怎肯服输,咬牙迈开双腿,似乎要让自己飞起来。
一人,一车,齐头并进!
秦朗折道奔回营区驻地时,身后传来妇女与男人的笑声,埋怨男人不应较真,言语当中尽带是对秦朗称赞。
回到营区,食堂开饭结束,全连官兵饭后休息。
秦朗拖着疲惫身驱,在全连官兵复杂的目光中迈入营区。武器入库后,炊事班长为他留了饭菜,还是热的。刚扒了几口,连队哨响,集合观看《新闻联播》,秦朗当下丢了碗赶去集合。
哪料,电视看完,迎接全连的又是体能训练。
秦朗挨饿、摸黑,与众战友在器械场的土坑里,前倒前扑……摔得眼冒金星。
又是2个小时,直到吹哨洗漱。熄灯之后回到排房内,排长却将被子一散,转身直接去了连部。不需多说,排值班员当即会意:“我睡觉时间还早,你们继续。”
排值班员的统一指挥下,全排在床上仰卧起座30个,端腹5分钟,如此反复三遍。
恰在训练结束,排长推门进来,手中端着碗泡面交给秦朗,“到外面去,别影响到别人!”
万籁俱寂,天空繁星如灯。
秦朗独坐于晒鞋的台子上,慢慢吃着泡面。哨兵跟着坐到一旁,点了一支烟,将火星藏在手心,一口一口抽着,“你哪里人?”
“湖北。”
“是吗?”哨兵有几分惊喜,“我也是湖北人。”听是老乡倍感亲切,话语明显多了,所谈都是关于家乡。聊熟悉了,哨兵突然感叹,“你命真好!”
“什么?”秦朗未明其意。
哨兵放低音量,“向尚推荐你过来,全旅当中孙疯子只瞧得起他一人。”
“哦?”秦朗无语,淡淡回答,“那又怎么,自己的路还要自己走,自己的坎还需自己迈。”本想说无论谁推荐,关键是自己努力。未料,哨兵却误解,瘆瘆一笑,叹道:“也是。你跟孙疯子那道坎,难!”
秦朗顿时呆住,自然明白哨兵所说何事,“我一直想跟他道歉,却不知如何开口?”
“道什么歉,关你什么事?再说,你道歉他就能当上副营长?人各有命!没用。”哨兵将手中烟在脚底狠狠踩灭,将烟蒂藏到石板下面,“唯有到‘中原虎师’特战旅高呼一声,你是向尚、孙刚带出的兵,然后将他们个个踩在脚下。那感觉,比他当上副营长还带劲!”
“嘿嘿……特战旅?”秦朗埋头一笑,“我哪有那本事?”
“呵……没那本事也得练,不然?他们费尽周折把你调到我们连干什么?”哨兵吐口唾沫,格格一笑,“武侠小说看过没有,师父受辱,徒弟上。他们两个可指望着你去报仇雪恨呢。小子,你任道重远啊!”
半夜,哨兵的那番话教秦朗睡意全无,直到凌晨才昏然入睡。
训练亦如平常,或更强于平常。班排长似乎总是以各种理由针对秦朗,让他超出其它人一倍,甚至两倍的训练。别人实弹射击,秦朗在一旁跪姿挂砖,枪一端就是1个小时;别人四百米障碍轮流跑,秦朗单独一人一道从开始跑到训练结束;单兵战术总是比别人多练,直至皮破血流……如此种种,不一类数。
秦朗一直坚持,唯有坚持。累得吃饭夹菜时手臂发抖,夹不住菜;双膝想弯未弯之时,小腿已无力直接坐到板凳上;看完电视起立没有双臂帮撑,一下站不起来……
但对于这一切,全连的人都沉默,似若旁观。或同情可怜,或暗自佩服,无一人前去慰抚。人人与他疏远,但本无恶意,只是不敢打扰,因为他的目标是——特战旅。
这三个字望尘莫及,且是全连忌讳,否则殃及池鱼。
对此,秦朗无任何怨言,似乎欣然接受,并且以此为乐。一时,全营暗传。一连两个疯子,一个孙刚,一个秦朗。一个施虐,一个找虐。
每逢体能训练,营长坐在营部前,举着望远镜,露出淡淡的笑,“瞧,一营两头狮子又进山了!”
疯子也好,狮子也好,这天两个人单独见面了。
秦朗被通讯员叫到连部,连部只有孙刚一人。孙刚负手望着窗外,只见背影。
秦朗进屋,第一次仔细观察他的背影。心目中的连长一直高大威武,此时映着晚霞才发现,他的肩竟一边高一边低,有几分不协调。
“把门关上!过来!”孙刚的话低沉沉的,亦如往常。
秦朗关门,小心上前,有点小小的激动。
哪料,孙刚猛得转身,飞起便是一脚。秦朗倒地,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终还是没忍住呕出一口清水。痛都能忍,但这其名其妙的一脚,教他委屈的泪水溢出。
“说,给老子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孙刚怒吼,从桌上操起一纸,狠命砸了过来。
秦朗忍痛站起,上前几步弯腰拾起,却是一封信,粉色的信封,还未曾开启。信封上字迹清秀,属名秦教官收。未拆开便已猜到,一定来自师范大学,自己带的过学生,且是女生。
秦朗拽着信,无从解释。部队纪律如山,义务兵一律不得在部队内部或驻地找对象,服现役期内不得结婚。与军训学生恋爱,那是大忌。
“怎么,哑巴了!”孙刚两眼泛红,恨铁不成钢的心痛。
秦朗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心中一横,含泪将信撒开,行得正坐得端,大声念出:
“秦教官,你好!
我知道部队的纪律,不知这封信能不能寄到你手中。但若不写,怕是此生都会留下遗憾。我见过许多军人,甚至熟悉军队一切。但因为这次军训,我重新认识了军人,更或者说是重新认识了自己,找回自己。
我佩服你的枪法。佩服你军体拳打得好,有大家风范,很像某人。更佩服你坦然面对部队分配,笑谈养猪。
你说:其实无论做什么都不难。难的是将一件事做到极至。
为这句话,一来表示感谢,二为共勉!
子荷敬上。”
念到这里,秦朗抬头看了一孙刚,慢慢吞吞开口道:“后面还一句!”
孙刚瞪眼,“念完。”
秦朗咽了咽口水,又念道:“子荷冒昧,没给你留联系方式。一是因为你说过缘尽于此,但若有心总会相见!二是,从四处打听到的番号,不知是否准确,以防信件落到不相关人手中。勿怪!”念完,呆呆看向孙刚。
孙刚听完信,似乎松了口气,抬手指了指,有点语无伦次,“子荷……这个子荷,叫什么?她是什么人?”
“姓辛,辛子荷。”秦朗将军训细节如实说出,说完补充道:“这辛子荷,似乎有些部队背景,所以一直远而避之,不敢有非分之想。”
“少他妈跟我拽文。”孙刚有气,笑不出来,“训练不努力,整天想着些乱七八糟的,照这样下去,哪里都甭想去,明年你就给我滚蛋。滚回老家去!”孙刚话中隐含特战旅。特种兵,那是军人一生的荣耀。
秦朗挺直胸膛,不敢答话。心里明白不可辜负众人期望,此时此刻任何誓言都是空话,只有刻苦训练。
“愣着干什么?出去训练!”待秦朗出去,孙刚才坐下掏出手机,一脸献媚之色,“教导员,信我看过了……当着我的面,一字不露……放心,情况正常,信号解除……什么事没有,纯属军民之情。军务科都闲得……再出幺蛾子,您拿我是问……呵呵……训练啊……”
秦朗走出连部,腹间依然隐隐作痛。不知为什么,因为这一脚反加深了回忆。辛子荷俏皮的短发、无辜的眼睛,温婉可人,纯洁透明,亲亲切切的样子一下浮现在脑海。
天际,晚霞似血。
秦朗将信揣好,暗暗摇头自嘲,“缘尽于此,何必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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