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我讲过很多遍,阿秋很喜欢听,也总是让我一遍又一遍重复。
我也很乐意给她说这个故事,不厌其烦。
天空下着雨,公寓的阳台上,外面是深夜的海。
她会抓着我的手,我每次都用一样的话作为故事开场。
——夜晚的海是黑色的,根本看不到那里是什么。
阿秋会很温柔地说,“不要去那里,我在这陪你。”
我很高兴,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很高兴。
我不记得第一次听到阿秋这样说的时候,我是不是天底下最高兴的人。
可以肯定的是,过去那么久了,她每次说起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是很快乐。飘飘然,好像喝了几罐啤酒,在夜晚的海风中,在四层楼的阳台上。
一片漆黑,却充满了爱。
没有这份爱的生活,我一天也不想过。
这也是我乐意给她讲那些故事的原因。
她陪着我怀念过去,怀念童年和那些青春时期不可避免的不快乐的时光。
今天的故事也是这样开场。
海边的树长得不高,晚风吹过,卷起树叶的声音,分不清海浪还是风。
故事发生的那天下午,阿秋很不高兴,乐团排练的时候,她的状态一直都很不在线。
我不知道怎么说。总之,我和她非常亲近,高中同窗三年,又是小学同学,住在同一个小区,使用同一片院子。
我们还一起在院子里发现过白色包膜包裹的白色圆球。
好吧,后来我们知道,这圆球是一个巨大的蜘蛛卵。
那天,阿秋冲到我家,敲门声震耳欲聋。
我赶紧摘下aR眼镜,翻身下床,往楼下走的时候,脚趾踢在床脚上,山崩地裂地疼。
后来想想真的很蠢,阿秋就算破门而入冲上两楼,再用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打开我的房门,也还要走到我的角度,和我的视线保持同一个方向,才能看到我正在看的东西。
一块白白的屏幕。
什么也没有。
但,我带着aR眼镜,她会乱想。
我不希望她乱想。
翻身下床,快速出击,连滚带爬,下楼,开门。
她的脸色很苍白,惨白,总之一副紧张的模样,微微突起的脸颊上却是点点泛红。
喘息着,白日见鬼。
“嗨嗨,怎么了?阿秋,怎么了?”
“一个,一个白色的,白色的圆球,会动。”
她拉着我的手,我拖着生疼的脚趾,光脚踩在草地上。
“就这个。”她拉我到东边围墙旁,一堆酢浆草和幸福草围绕的花坛里的确有一只鼓鼓囊囊,像白色气球一样的东西。
“你怎么找到这个的?”我问。
她垂下头,一脸不高兴。
阿秋的父亲死了很多年,她的母亲一直没有再结婚。只是向来单身的阿秋妈妈,这几年总带着男人回家来。
我猜测,那天,她妈妈一定又带了不熟悉的男人回家,那些男人说不同的语言,有德语、意大利语、法语、还有捷克语。
“这次是说什么语言的?”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加泰罗尼亚语。”
“是吗?那不就是西班牙语吗?”
一边问,我一边在不远处找来一根小树枝,树枝的一端分成两条,像白垩纪末期埋在沙尘之下的恐龙骨头。
“小心点。”阿秋拉着我的衣角。
“放心,不会有事的,我挑出来看看是什么东西。”
阿秋躲在我身后,我像个英勇无畏的枪兵。
我的树枝刚触碰到这个白色的袋子,恐怖的事情就发生了。
袋子突然膨胀,随后开始鼓动,最后突然破裂。数以千万计的黑色蜘蛛潮水般从白色袋子里涌出。
阿秋疯狂尖叫。
人的速度恐怕真的比不上蜘蛛的速度,尽管,我们都相信这些蜘蛛刚刚从卵中孵化出来,但它们出生时就有了惊人的爬行速度。
阿秋的脸色比刚才还要可怕。
我却怔怔地站在原地,应该不足半秒,但恐怕有半个世纪一样长。
直到大脑中杏仁核发出警报。
警报!警报!快走!生命有危险!
我往自己家逃,阿秋当然应该也往自己家跑。
但是她没有,她拼了命奔跑却是到处乱窜,毫无方向。
“回家,回家呀。”
我对着她大喊。
阿秋像是完全没有听到。
“谁在外面乱喊。”两楼的窗户打开了,一个衬衣解开的男子站在窗台。
随后,我在窗口看见了阿秋的母亲。
我想阿秋的母亲站的位置能够看到地上密密麻麻的黑色蜘蛛,她也的确看见了。
“阿秋,进去啊。”我喊道。
她站在原地,脸上挂着眼泪。
眼看蜘蛛不足半米就要爬到她脚上。
这时候,天上飞过一片重重的云。掉落在阿秋身旁。
伴随着她母亲的声音,“去把那我女儿带进来。”
男子很快起身,动作灵活,抱起阿秋往屋里走去。
阿秋看着我,我心中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把阿秋给我。”
顾不上地上的蜘蛛,冲向阿秋,从男子手上将阿秋拉到自己身边。
“去我家。”
“没用的东西。”我听见阿秋母亲的抱怨声。
“真有意思,那个男人身手不错,但看来力量不行,你一抢就将我抢回来了。”
我在她鼻子上轻轻点了一下。
故事继续。
那天下午阿秋很不高兴,蜘蛛是一个原因,后来不知名动物组织的人来院子里清扫,撒了药后,这些蜘蛛都晕了过去。
他们又用类似吸尘器一样的机器把蜘蛛打扫干净,一个不剩,顺便还替我们清理了草坪。
但是那个下午阿秋还是不高兴,她的脚上有一个很小的伤口,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但我想她不高兴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那些蜘蛛。
她本来应该在家里练琴的,她有自己的房间,但是一个男人来了,她母亲不喜欢在约会的时候被断断续续的琴声打扰。
阿秋很懂事,只要有男人回家,她就去院子里练琴。
她的琴声很好听,姿势优美,音准又很好。同样是学习小提琴的,她坐在第一排,而我则在第三排。
她离乐团首席只差一步,高中毕业以后,完全可以申请维多利亚艺术大学。
而我,我离她总是还差一点。
那天排练时,阿秋的状态很差,老师训了她好几次,还罚她留下来整理椅子。
没人需要做这些事,我们有的是各种型号的廉价机器人。
但老师却要她整理椅子,清扫地板。所有人都对她投以嘲笑和虚伪的同情。
随后她就开始发烧,我陪她整理完排练厅,她已经背不动自己的小提琴。我背着她的琴,一手扶着她,一手提着自己的琴。
回家路上,照例路过莫扎特咖啡馆,咖啡馆在喷水广场旁。广场上四重奏正在演奏二十年前流行的曲子,一部电影的主题曲,电影名字我不太记得了,好像叫《加勒比海盗》。
四重奏的和声很不错,节奏也准确无误。
听不出任何缺点。但好像少了点什么。
咖啡馆里有几个男子正在等待新的女友。
他们很受欢迎,可以自己出来寻找雇主,也不贵。
这样的男性机器人,一经问世就备受欢迎。
阿秋的母亲每周都会换一个。
我知道阿秋不喜欢,但是她不能拒绝,她说,“就好像你母亲要买一台新的手机,你不能说,我不愿意你换新的手机。”
我点点头。心里想着,阿秋不喜欢机器人,我也不喜欢。
海风吹过,仍然是漆黑一片,啤酒剩下最后一口。
故事又到了尾声。她的声音精准地和原子钟一样。
“后来呢?”女友倚在我的肩膀,声音很好听,带一点点齿音的丝丝声,让我心花怒放。
我起身,递给她一把红色的小提琴。
这把琴是她的。
那个小伤口在第二天就带走了她。
一开始,谁也没有怀疑这个伤口会致命。
而现在,我看着阿秋在海风中演奏,谁也不会怀疑,我爱着她,她也爱着我。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