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心结难解

2018-04-15 作者: 冯永姣
第五十二章 心结难解

外婆是因为常年献血,体力不支而去世的;

外婆去世那年舅舅才五岁,外公白天出去工作,要母亲在家好好照顾弟弟,可是母亲贪玩,又是觉得因为有了弟弟,外婆才会卖了性命。她把舅舅一个人放在家里,和同村的小伙伴去村里的大广场玩。

五岁的孩子还没有在失去母亲的悲痛中走出来,又是一个人呆在家里,他也闲不住,便出了家门说是要去找姐姐;他不知道姐姐去了哪里,就满村的找,也问了人,有人告诉他,姐姐在晚上会放电影的那个大广场上玩 ,让他去那找,他也就去了。

舅舅快走到大广场的时候看见了玩的正兴的母亲,便快速的跑了过去,一边跑着一边喊着“姐姐,姐姐。”

可能是找到姐姐太兴奋了,也是自己跑的太快,声音太大,太投入自己的世界就没在意旁边转弯处开过来一辆那个年代还算少见的拖拉机。

拖拉机师傅后来回忆说,“小孩太小,个头矮,我开的也快,根本没在意会有个孩子那么极速的跑过来。”他当时是很想刹住车,可是他还是没能赶得及,舅舅就倒在了拖拉机的前面。

有几个人围住满身是血的舅舅的时候,母亲才看向这个方向;每个人都是抱着自己看戏的态度跑过来的,包括当时的母亲。

母亲个头也不大,挤进人群的时候,舅舅尚有一丝呼吸;

“当我认清那是你舅舅的时候,我根本就不敢靠近他,我平时再怎么对他不好,我也不想他这样。”

我递过去几张抽纸,没有说话,继续听她讲完。

舅舅趁着最后几口气的时候一直喊着:“姐姐,姐姐,跟我回家。”

母亲听完就抱着舅舅大哭,央求着旁人救他;后来也真是有好心人救他,送去了附近的医院;

医生说,送来的太晚,还是抬回去吧,已经没救了。母亲听了当时就哭不出声了,一直拽着医生的衣角求他,“救救我弟弟,救救我弟弟。”

舅舅是哭着离开人世的。那年,他才五岁,稚嫩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那晚,同村的人抱着舅舅的尸体回的家,也抱着母亲已经僵硬的身子回的家。外公已经在家里等了很久,想着:两个孩子怎么还不回来,天都黑了,刚弄好的饭菜还在锅里热着,还冒着热腾腾的汽儿。

他实在放心不下就站在院门口干等,这两个孩子从来不会来这么晚,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正想着,就有一群人走了过来。外公还想着难道是孩子睡着了,还真是麻烦别人给抱回来。

当村里面的人看到外公的时候,没人敢吱声,谁都不想说出这样惨绝人寰的事实。

“节哀吧,孩子已经没气了。”舅舅身上还穿着满身是血的衣服,本来黏黏的血液已经被风吹的只剩一丝薄凉。外公看着这一切,这比起外婆的去世来得更突然,他根本就没时间去思考别人跟他说了些什么。

外公接过舅舅的尸体就进了屋,没有掩门,他把舅舅放在他平时睡的小床上,然后跪在床前,握着舅舅一家冰凉的手,颤抖着身体,然后失声痛哭。他哭舅舅的名字,也哭外婆的名字。

“小真啊,你为什么要把儿子带走了呢?你就这么不相信我能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吗?小真啊!你怎么一点都不保佑我们呢……”

外公跪在床边哭了一晚上,母亲就守在旁边陪着哭,有很多人大半夜的来劝,还带了些干粮,要外公好好保重。

外公从来没问过母亲、舅舅为什么会被拖拉机撞,就是会时常盯着母亲愣神;母亲说,外公那几年过的太苦了,她有很多次都想跟外公说那天的事,想告诉外公,舅舅是因为她才会去世的,但她也一直忍着没敢说,她害怕一旦说了,外公就不要她了。

“我一直不敢离你外公太近,也从来不敢看他的眼神,不敢和他说太多的话;其实我知道他都知道,但是他不开口问,我就永远不敢说。你舅舅一直是我的心病,我自己也知道,你舅舅的死全都赖我,你外婆的死,也是因为我的不懂事,要不是我小时候坚持要去学校读书,你外婆就不会偷去献血,你舅舅也不会没人照顾。”她是哭着说完这一段的,我没有词语去安慰她,也不知该怎么安慰。

只是我开始渐渐明白,这么多年,母亲对外公的无情,全都是她自己的心病;母亲不敢面对外公,所以才会逃开那个让她伤心的故乡,开始全新的生命;只是,这心病不解开,她逃去了天涯海角,也逃不开心里的那份永远好不了的结痂。

“外公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事,他说外婆和舅舅、是因为那时候家里面太穷,饿死的。”母亲已经泣不成声,我塞给了她一包的面纸,又拿来湿毛巾给她,她根本就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我也没能忍住,就陪着一起哭。

母亲哭,是觉得对不起那些已故的亲人;我哭,是因为我太爱外公。

我们就这样在病房里断断续续的哭着,一直哭到爸爸回来;他提了几分看上去很可口的饭菜,只是抬头见看见已经成泪人的我们,也是慌乱了神,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他摆弄好饭菜,绕道母亲跟前,“医生不是让你保持良好情绪吗?这样会加重病情的。”

“我知道,我只是怕、有些话再不说话来就来不及了。”每个要做手术的人都会惶恐,害怕自己会永久的躺在那台冰冷的手术台上再难呼吸,那些埋在心里的话再不说出来、怕是死了也会不安心。

爸爸伫立了很久才说话,“先吃饭吧,吃完了再说,时间还早。”

我们几乎都是哽咽着吃完这顿饭的,我从来都不愿意在父母面前哭,我不想他们看见我软弱的一面,但那次在病房,我是真的没忍住,我就是哭着吃完那顿外卖的。

吃完后,大家也没什么话说,爸爸就说要出去买点水果,母亲泣然,“要不你今晚回去睡吧,在医院你也睡不好,这里有小桐就好了。”

我向着爸爸“嗯”了一声。

“想哭就哭出来,但要注意身子,有些事这么多年憋在心里也难受,说出来也好。晚上早点休息,我去买点水果。”

爸爸轻轻的掩了门就走了,偌大的空间里面又只剩下我和母亲。

“小桐,你从来都没主动叫过我一声‘妈’你知道吗?”

是吗,我从没叫过,我记得我小的时候,经常在梦里面叫“妈妈”。

“为什么要把我接回来,要是不接回来,不就没那么多事了吗?”

“要接你回来是你奶奶的意思,不过做母亲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呆在自己的身边。”

“那做为父亲的外公难道就不希望自己的亲人呆在自己的身边吗?”

我承认这句话问出来太咄咄逼人了。

她也无言以对,又是止不住的眼泪。

“我对你严厉,只是希望你以后在齐家更好,你奶奶一向偏重有能力的人,我只是希望、你——”

她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么多年她对我的冷漠。

不过后来她告诉我了,她说,是因为我的身上,有太多外公的影子,每次提起外公,她都能想到想起舅舅最后叫她的样子;她害怕看见我和小川在一起,就像当年的她和舅舅。

这样的理由不算牵强,反而可以被原谅;我也能理解,那种间接地害死弟弟,害死母亲,还被我哭着喊着害死她父亲的那种悲伤,只是她不说,我又怎能知道她这些年的不易。

“因为那些事,我才决心要逃开你外公身边,早早的来了城市打拼;因为贫穷,我才不想像别人活得那样脆弱;我一直以为解决了贫穷,每天不停的忙碌着,心里才会好受些,会觉得自己是在弥补过失——”

“但是你根本就弥补不了。”这话是我替她说的,不是她不说,这是我告诉她,她真的根本弥补不了因为她带给大家的伤害,千千万万。

“我只想问你,为什么外公临了的时候你不告诉我,让我去守着他最后一程?”

“那时候你不是面临期末考吗?也是你奶奶怕你分心,才决定等你考完了再告诉你?”

怕我分心,真是可笑。

“难道你们不知道,比起外公,成绩、分数,根本就不算什么吗?你们就那么见不得别人难能可贵的亲情吗?就那么在乎体面上的荣誉吗?”

“我们只是没想到你对外公、感情会那么深。”

多荒谬的解释,“没想到”,就是因为他们的没想到,我才会从一个每晚做着美梦的小女孩变成了每晚做着噩梦的坏女孩!你们到底是有多自私,全然不顾别人到底想要怎样的人生,就因为我是你们齐家的子孙,所以我就要甘愿承受这份我不想要的命运吗?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觉得是怎样我就应该怎样?我是机器人吗?不会思考自己想要的生活,自己想要的人生吗!”

“对不起。”

母亲哽咽着跟我说对不起,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我还以为,懂得忏悔、是她放低尊严最大的限度;

原来不是。

这些年,我看了太多感人的故事,不是爱情,也不是友情,是这世上最无法替代的亲情;洛清经常和我提起她的家人,她最亲最爱的父母;只是后来她就很少提了,因为她看到我每次听她说关乎父母的事,我的眼神里闪现的都是比平日里更加暗淡的光;

洛清真的从来都不问,她一直等着我主动开口和她说;我又哪能让她失望,在后来的回信中,我就把母亲讲给我的故事告诉了她,把我所知道的、遇见的故事都一字不落的告诉她,包括后来我遇到的那些同龄人,那些在我生命里扮演过的任何角色的人。

那封信,很长、很厚;我记得我断断续续写了一个星期才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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