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漫天的白雪浩浩荡荡,好不容易出了几天太阳,接着又是霜降,倒挂着在屋檐上的冰锥散发着的寒气,像东北的冰雕一样绕满这个屋子。
老宅后面不远的一处小池塘,有人说那是当年战争时候留下的炮坑,有人说那是先人为了接无根水自己挖出来的人工池塘,还有人说,这个小池塘在这里有人的时候就有了;无论是那种,如今的它,越发的苍老,像个垂足的老人,躲不过着严冬的犀利,不仅是一层冰封住了它的生气,它的面积也越发的灵巧,就好像人家院子里的小鱼塘般叫人见了就无法在脑子里淡去。
母亲说她最喜欢那个小池塘,因为小时候的老家后面也有一个,一般大小,一般景色;但她从来不特意去看,只是每次开车的时候会有意无意间路过,然后稍作逗留。
手术的前几天,母亲一直让我守着她;虽然我不是很情愿,但是对于这样一位满目疮痍的病人,又是外公除了我最后的一位亲人,我只能无奈的整日坐在病房里,听她絮絮叨叨个没完。
其实也不是没耐心听,只是我还记挂着学校里的上课,也记挂着我的那把大提琴,离校的时候很匆忙,都没来得及和殳仡说一声,只是让爸爸告诉邵民强,让他给殳仡带个话,就不知道邵民强会不会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各种事的忧心忡忡,让我更加的烦躁,又是真的不想呆在这里,就找个借口去外面呆一会,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感受一下外面世界的美好,纵然那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是冰天雪地,少有行人。
那还是一个清晨,一早的阳光,甚是美妙;母亲睡衣朦胧,想也没什么事,护士一会儿也会来查房,就丢了纸条说是出去一会,本来还准备写点什么,比如说,去晨练,绕着这栋楼跑两圈什么的,想想太假,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宁愿一年356天都呆在屋里也不愿意没事外出的人,何必没事找什么理由呢。
大概每个清净的地方都有一条或木质或金属的长凳,沿途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依然能顽皮的踩出浅浅的脚印,本想找个地方坐着,比如说那些路边的长凳,只是凳子上水迹满满,只能迟疑着站在它面前,然后走远。
我从来没再这样的清晨有过这样的闲散时光,心里是窃喜,在同学都在上课的时候自己还能如此娱乐,也不想回去要补多少课,多少要练习的乐谱还不熟练,多少是是非非压迫者自己的每一根神经,甚至不去想这段时间母亲和我说的话,讲的故事,和我所感受到的、一种特别的感觉。
遇上这个小老头就是在这样一个美妙的清晨,他穿着很随意得在一条小道上练太极,我还想着怎么会有人跑来医院做晨练,不应该都是在公园、休闲广场这些地方吗?我也不想弄个明白,就是带着这样的猜疑走过去;
小老头打太极很投入,每一个动作都很到位似的,表情也是相当的沉重但也不是潇洒;这些让我想起来电视里面的张三丰,只是他没有那白花花的长胡子,也没有那一身白衣,体型也显得更加臃肿些;
观看的不止我一个,还有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她是真的满头的白发,脸上也会爬满了皱纹,眼睛快要眯成一条缝,嘴唇的颜色也近贴于肤色,有点暗黄。老太太看小老头看的很仔细,也很入神;我思考了一会也学起老太太的那份认真,看着看着,也入了神;小老头让我想起了外公,外公年轻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只是他不会在这小道上打太极,他只会在院里铲雪,给我铲出一条出院门的道来,我常常会帮他一起铲雪,觉得好玩,也是觉得这是件很需要体力的体力活,外公老了,我就该去帮他。
“小姑娘,这一早就来医院,探望谁啊?”
那个小老头向我走过来,手里还拿着毛巾擦汗;
“我住这里,陪护的。”
“噢,家里人啊。”
“嗯,我母亲——我妈妈。”
“还是挺有孝心的,只是这个时间、你还是个学生吧,不应该在上学吗?”
“嗯,我是学生。”
“那你家里面是没人了吗?你还读书怎么来要你来陪护?”
对啊,怎么还要我来做陪护,不是该说完的话说完就没事了吗?
“我母亲——我妈、做手术,挺大的,害怕自己——,所以就想让我陪着最后几天——”
“噢,原来如此,我懂。”我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就直接懂了。
他走到我面前,指着那位在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告诉我,“那是我母亲,虽然她不要做手术,也不要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丢下工作特意来陪她,但、毕竟也没有多长时间了,哪个做母亲的不希望儿女在身边陪着、到最后一刻。”
是吗?是吧。
“您今年多大啊?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都相继过世了;我今年六十二,我老母亲八十八了。”
看来这个小老头只是看起来年轻,面容上,也可以说是心态上。
他也是个爱讲故事的人,对我这样一个陌生的晚辈,也能讲得津津乐道,不亦乐乎;他的母亲就在一旁听着,听着也入了神,讲到他年轻时打拼的心酸日子,老太太的眼角就能挤出几滴泪来;
小老头说,他的父亲在他刚进入学校读书的时候就去世了,妹妹还只是个捧在手心里的婴儿;哥哥在父亲去世后就主动辍了学去了外面打工,一年就回来两三次,母亲也一直不愿再嫁,家里面只有他一个人读书;
都是些悲酸的穷人家的故事,很多也和外公、和我说过得相似,所以当这个小老头在说个他们那个年代的故事时,我仿佛也见着了外公的身影;
我就告诉他:我有一位外公,和你一样,只是他比你还惨,死了妻子后没几个月就死了五岁的儿子,女儿长大后就离开了,留下他一个人空守着一座老房子,好不容易在几年后丢了一个外孙女儿给他抚养,聊以寂寞,生了感情后又硬生生的带走了,最后外公就是在这一生孤寂中离世的。
小老头问我、我是不是就是那个外孙女?我说是。
他就安慰我别难过,“人各有命,上天会善待他的。”
小老头问我的母亲、现在的身体状况,我便也如实回答;他又问我,“如果你外公和你的母亲同时面临生命危险,等着你去救,你会先救谁?”
我毫不犹豫的告诉他,“外公。不管是谁,我都会先救他。”
“小姑娘,如果你真的这样做,你外公和你母亲都会很难过的。你母亲是你外公的亲女儿,你外公又是个如此善心的人,他怎么舍得还算年轻的女儿比自己先走。”
“这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外公是个善心的人,母亲再怎么对他薄情,外公也会拼来命来袒护他的女儿。
“可能没经历过就不知道,一个父亲失去儿女的心情远比儿女失去父亲的心情来的更加承重;失去了长辈,还有晚辈陪着、护着,但失去了晚辈,做父母的,是一辈子都放不下的。你母亲对你、对你外公再薄情,她也是个无可奈何的母亲,你该理解她。”
小老头并没有反对我的选择,他也没有站在任何人的角度看问题,他和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母亲、外公都是当局者,都被浓浓的爱意占据了头脑,而他,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的最清,没有人是薄情,反而都是情深似海,只是在这个世间,面对现实、是容不下这么多的长情,我们必须舍弃些什么才能活得下去。
他教会我最好的一个道理就是换位思考,他说,在你不知道是对是错的时候就站在别人的角度想事情,把好的、坏的通通都想一遍,时间久了你就会知道其实没有人有错,我们又不是痴儿,怎么不会做一个正确的决定,只是人心复杂,谁能保证自己的决定适合每个人的口味,这也取决于人的价值观和人生观。
价值观、人生观,那时候的这两个词对我来说还算是陌生,也算是新颖;我曾不止一次的去思考这些很有意思的词,虽然不能直译的参透,但心底还算明白这算怎么一回事。
小老头后来还和我说了很多事,说他的儿女,说为人父母的难处和心酸、和幸福。
“你要是喜欢听我说,就在这个时间点来这里,我会每天带我母亲来这晨练。”
他丢了这样的话就推着轮椅走了。两个都是白发苍老的人儿,在这冰天雪地相互依偎,彼此温情,年华如此,苦益乐矣。
我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头热了起来,既然懂得珍惜,何必要把这样的守候留在几十年后;一切都如小老头这样的旁观者说的,最割舍不断的就是骨肉亲情,不管这之间有多少的伤痕,我们都该跨越千上万水去磨平。
在之后的约定里,他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小男孩、他每天都会做错很多事,比如说摔花瓶,和别人吵架,被老师惩罚,他的母亲很生气,每次都会重重的责罚他,但他也从来不思悔改;他的父亲是一个木匠工,他给这个小男孩一条木棍很一盒的图钉,他告诉小男孩,以后每做错一件事被母亲责罚了,都要用一根图钉狠狠的插在这条木棍上,表示你的气愤。
三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个月也这么过去了。
这个男孩每天都会去数这条木棍上的图钉, 终于到在没一个空间可以插得下图钉的时候,他就再没因为自己的不懂事犯错而被母亲责罚了。
这个父亲对他这样的行为很满意,他要这样小男孩把这些图钉都拔下来,小男孩也照做了。
父亲就问小男孩,拨图钉的过程感受到了什么?拔完图钉又看到了什么?小男孩只说;“拔图钉很费力,手很疼;这个木棍上有很多的孔,很难看。”
是的,这个父亲想要告诉的,就是这个。
“我们往往在不计算的情况下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有多么的可恶,深深的伤害了别人还给别人留下来难以磨灭的伤痕,这就是这个被插满的木棍想告诉我们的道理。”
我问小老头那要怎么办?伤害的已经被伤害了,伤痕也已经存在了,要怎么弥补呢?是不是就弥补不了了?
小老头摇摇头告诉我,“时间,时间可以抚平一切创伤。但这期间还需要你虔诚的祈祷,祈祷被你伤害的人每天平安快乐,你要做出努力让他们快乐忘掉那些不开心,就可以了。”
小老头告诉我、要努力,努力做个让别人开心的人,才会弥补自己制造过的伤痕。
我想我大概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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