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素年锦时

第26章 素年锦时

团圆这个词其实挺伤人的，尤其是对那些身处异乡的人。

独在异乡为异客，异乡人找谁去团圆？

平时还好，一人习惯了，对洋节也没什么感觉，最怕是什么中秋节、春节，凡是会说中文的人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让人闹心。

Daniel最怕团圆，他没人可团，也没人可圆。

春节里头，最怕除夕，团圆饭的冷清是Daniel每每要逃避的时刻。

唐人街的大小餐馆挂满了对联灯笼。望着满街的火红，Daniel却只觉得冷清。对于过年，他始终没有太多的感觉。素年锦时，总是他内心最荒凉的时刻。

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他都不知道该思念谁，他只知道今年的除夕，他满脑子想的是小虾。

“你说爱情像奋不顾身的海鸥，我喜欢这比喻，其实哪种爱不是呢？奋不顾身的代价就是遍体鳞伤，像我这种总怕创可贴不够的人，最好的选择就是绕道而行。”

独自走到街头，小虾的音容笑貌不停地在脑中梭巡。

此刻她在何处？

“Hi，小虾，明天除夕，王维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说心里话，我不喜欢过节。听说这首诗是王维十七岁的时候写的，你说他小小年纪，怎么那么早慧？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哪顾得上思乡啊，光顾着解决温饱问题了。”

他进了一家快餐店，打包了一盒饺子。

这就是他的年夜饭了。每年除夕，一盒快餐饺子是他的例行公事。

回到车上，寂寞的空气扑面而至。他落寞地看了看副驾，如果小虾在旁边，她会怎样？等她把自己的落魄尽收眼底时，她还会乖巧地叫一声教授吗？

车子缓缓发动，其实他无处可去。把着方向盘有些无措，又有些期待。好似小虾就在附近，随时能过来跟他聊聊天，随便聊什么他都期待。

“哎，从没听你说过家人？你现在难道不应该回家包饺子吗？”

Daniel把车窗摇出一条缝隙，片刻真的有声音传来：

“我跟你们这些成功人士不同，你们家世好，学历高，做教授。我没有家人，唯一的亲人是我爸以前的女朋友。非要再生拉硬拽一个，就是你了。”

十年前，当姣爷跟着老爸义无反顾跑到澳门闯荡，内心那种巨大的孤独是无人可诉的。从校园直接进入赌场，这种环境的反差、心理的落差让她难以适应。除了老爸、凌姐、安仔，她不敢轻信任何人。甚至她都没有一个闺密，赌场上那些女人，她从来都是不齿与她们为伍的。

从小把她往赌场里一扔，老爸带给她的那些伤痛是她无法启齿的，她能去怪谁？老爸走后，凌姐成了她唯一的亲人，内心的空白与缺憾、孤独与伤痛，她都不想堆到凌姐身上。自己的苦，为什么要让别人替她尝？当远方这样一个教授出现时，好似她的这些空白和苦涩一下子就被人填满了。那些信就像是救命稻草一般，让她一点点释放心中的积郁。教授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已牢牢地立在她心头。

小虾说着坐进了车里，一脸的俏皮。

Daniel的面孔瞬间放晴，他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兴奋道：“明天就是除夕，一起过年，我请你！”

小虾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明媚地看着他，但笑不语。

如果接下来的那一秒能陷落到彼此的拥抱中，该是一个最完美的拥抱吧。Daniel这样想着，毫不迟疑地将她揽入怀中……

以前老爸在的时候，年夜饭一定是要去凌姐家吃的。

每次凌姐都要做一桌子的美味，大快朵颐。

现在老爸不在了，年夜饭凌姐还是做得很用心。

姣爷看着她把红烧鱼端上桌，和安仔瞪着眼睛边看边流口水。

安仔在美国上大学，一年回来一趟，个子一趟比一趟高，现在已经超过姣爷一个头了。

一家人坐齐后，姣爷掏出了两个红包：“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啊！”

凌姐却不接：“你还没存多少，又来散财。”

姣爷没心没肺地笑笑：“讨个彩头嘛。安仔，拿去勾女。”

安仔咧嘴一笑：“哇，阿姣姐这么大方，我有旅费了。”

说到旅费，凌姐眉毛一挑：“安仔，你要去哪儿啊？”

“跟你说过的嘛，四川喽，大熊猫义工。”安仔如实说。

凌姐急了：“你的书不用念啦？！”

安仔撇嘴道：“书什么时候都能念，大熊猫生baby很难碰到啊。”

凌姐气得把筷子一放：“我这么辛苦供你念书，你居然要去当产婆！你要气死我吗？！”

安仔不服气：“读书不就是为了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你想做的事难道不应该是让你老妈我过上好日子吗？！”凌姐气得头顶都快冒烟了。

姣爷看着这一对母子斗嘴，也不插话，只顾在边上偷笑。

凌姐恨铁不成钢地迁怒道：“你这个姐姐也不管管，就知道傻笑。你们两个谁都不让我省心！”

姣爷把红包塞到安仔手里：“老姐支持你！你的旅费。”

安仔开心地接过来。两人齐齐向凌姐做鬼脸。

凌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好啦，好啦，去吧，去干自己想做的事，别老了后悔……”

姣爷这才忙着去夹那条鱼：“我亲妈做的鱼就是好吃……”

凌姐绷不住地笑开来。又是一年了，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坐在一起吃个年夜饭就是最好的福报了。她只希望安仔能顺顺利利把书读完，找个好工作；姣爷能找个好男人嫁了，她也就别无所求了。如果焦大在，也会这样盼的。

看着两个孩子抢着那条红烧鱼，凌姐的微笑从嘴角牵到眉梢，再到整张脸，笑得欢天喜地。

好久没看到凌姐这样笑了。姣爷把一大块鱼夹到她碗里：“我借花献佛喽——”

一家人笑作一团。

这是姣爷最盼望的年夜饭。哪怕一年只有一次，也已足够美好。

那一盒饺子，Daniel坐在车里吃了个精光。

也不知是真饿了，还是因为年夜饭必吃饺子，赶上了。

Daniel自言自语地边吃边跟小虾聊天，倒也没觉得冷清。

正要下车把餐盒扔掉，手机响了，他一激灵。一看来电显示竟然是奶奶，把手中的餐盒一扔，立刻接起来。

“大牛吧，今天除夕，你要没事过来吃饺子吧。”奶奶慈祥的声音传来。

Daniel不可置信地张张嘴，握着手机半天没反应过来，再看一眼来电显示真的是奶奶。他惊喜道：“好啊，可是爷爷他……”一想到爷爷失望的脸，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做过亏心事的人就是这样，在坏事面前心虚，在好事面前更心虚。

奶奶立刻宽心道：“就是爷爷让你过来的。”

“真的？”Daniel的脸色突然一亮，绽放出光彩来，“好的好的，我马上到。”

二话不说，他放下电话便一路狂飙。这世上再没有比被人原谅更让人欢欣鼓舞的事了。

赶到爷爷家的时候，未见其人已闻其声，奶奶正在厨房煮饺子，爷爷在客厅捣鼓新买的电视，边弄边唠叨：“这个破电视怎么回事，还没用就坏了？”

奶奶从厨房门口白他一眼：“嘁，捣鼓一天了连个影儿都没放出来。”

爷爷不耐烦道：“你别管我，你的饺子煮好没？”

“好了，好了。”奶奶端着一盘上桌，“越老越没正形，吃饭还看电视，以前你教孙子那些礼你自己都忘了。”

爷爷已忙得满头是汗：“就你话多，一会儿弄好了也不让你看。”

“我倒想看。我看你能放得出画面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杠上了。Daniel站在门口想笑又不敢笑，想进又不敢进，就这么站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奶奶一见大牛立刻招呼他进屋。

Daniel见到爷爷怯怯的，大气都不敢出，赶紧上前帮忙装电视。

爷爷一言不发，只在边上看他捣鼓。

10分钟不到，屏幕上就放出影像来，Daniel站起身，把遥控器递给爷爷，毕恭毕敬地说：“好了，爷爷。”

爷爷这才开口道：“哼，这东西跟人一样，就会欺负老人家！”

Daniel知道这话里还带着气，他愧疚地低下头：“对不起，爷爷。”

奶奶适时打岔道：“大过年的，好了好了，要不是大牛，你儿子送你这电视还不就成摆设了。哎，这画面怎么重影啊？”

Daniel赶忙解释：“哦，奶奶，这是3D电视，需要戴眼镜看。”说着，赶紧从手边的袋子里取出3D眼镜递过去，“这是上次买的眼镜，您落在拉斯维加斯了，我今天带来了。”

奶奶从纸袋里拿出眼镜，语重心长道：“这哪儿是我们落下的，是爷爷说不要带了。他说好孩子才能请来家里一块儿看电视。”

Daniel惭愧地低下了头，他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爷爷见他那样子，便说：“老太婆，你叨叨个没完还吃不吃饭了！”

老太太嗔怪道：“怎么又成我叨叨了，怎么都是你对，成了吧！来来来，大牛别站着，快过来坐，马上开饭了。”

Daniel看看爷爷，再看看奶奶，像个做错事被家长原谅的孩子，一脸的拘谨。

三人齐齐坐到沙发上，刚坐下，电视屏幕上忽然一片雪花，各种电磁干扰。

“哎，这怎么回事？”爷爷、奶奶异口同声道。

随后画面上出现了类似太空站的东西，还有飘浮的物体。

Daniel也犯了难，这个情况还真没碰到过。

正当三人疑惑着不知怎么办时，电视屏幕上忽然逐渐清晰，一个华人青年露出面孔来：“爷爷奶奶春节好！”

爷爷奶奶都愣住了，奶奶这才认了出来：“天啊！这不是咱汨来吗！我乖孙儿，你怎么在电视里啊！”

爷爷忙起身追到电视跟前，恨不得趴到电视上。

汨来这时用英语说：“我在通过卫星传导给你们拜年。”

爷爷赶忙让Daniel翻译。

汨来拱手作揖道：“恭喜发财！爷爷，奶奶，你们身体好吗？”

两位老人激动道：“都好，都好。”

“爷爷听话没有开车吧？”汨来调皮地眼睛一转。

“没开——”爷爷也咧嘴笑了。

汨来笑道：“我这里一切都好。爷爷奶奶，我想你们……”

看着这一家子温馨的一幕，Daniel那张拘谨的脸一点点化开。

是啊，房子是房子，家是家。他这个成天跟房子打交道的人，从来没有感受过家的温暖。此时此刻，家就在眼前。

当奶奶把饺子端到他面前，当爷爷把第一个饺子夹到他碗里时，他第一次在美国感受到了家的美好。

以前那个“一朝辞此地，四海遂为家”的浪子第一次对家有了如此鲜明的渴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