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中)一心许一人
“她还说什么了?”盛莲华立在廊下,听三两回禀流缨的话,眼神里的情绪一点点涣散,直至平静无波。
“没了,主子就说了这么多。”
“嗯,没事了,你先回去休息。”盛莲华抬头,月缺如钩,除夕夜的热闹隔绝在外,眼神寂冷。缨儿,你动心了吗?难道我十三年来的相伴呵护,抵不过他对你投来的那一眼?
“柴武,密令调动五十人,尽快赶来东景。”
不知在哪个疙瘩里蹲着的柴武应了声,只听见一阵风声,盛莲华的眼里只剩下冰冷,看着阶下残雪。
东景的除夕夜向来是欢腾至天明,八面楼是城中数一的大酒楼,刘福生作为大掌柜,从鸡鸣时分一直忙到了夜半,有不少煊赫世族贵胄都从八面楼订了席面,送到家中去。刘福生在灯下打着算盘,手边已是积了一沓的大面值银票,身边的椅子上还横架着一只小箱子,金银混杂着放在里面。
“刘掌柜。”扮作柳缨的四银带着三两敲了敲账房的门。
刘福生立刻起身拱手:“东家,小的正核算近几日的帐,还请您过目。”
“用人不疑,还是刘掌柜辛苦。”四银探头看了看账本,笑着点点头:“对了,我想挪动一笔钱财。”
“东家想挪动多少?小的这就替您算上。”
四银看了一眼三两:“不用多,一万两。”
刘福生眼皮都不眨一下,这些钱横竖都是东家的,当下从手边的银票堆里拣了些出来:“不知东家是想如何使用,小的大小面值的都给您挑了些。”
四银接过,随手翻了翻:“多谢刘掌柜了,那我就不打扰你算账了。”说完带着三两就走了,临走还像往常一样回头笑笑。
刘福生看着柳缨明媚的笑颜,不禁也笑了,长舒口气,提笔记上方才挪用的一万两,楼外爆竹声声,辞旧岁,迎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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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一至正月十五都是休沐日,勋贵朝臣、平民百姓,在家含饴弄孙的有,出门走街串巷的有,大街小巷叫卖声络绎不绝。
闵静文端坐在书房,接过闵致仁递来的一杯热茶,拨弄着杯盖:“你说,闵流缨那丫头今日进宫了?”
“是,那位崔姑姑和一个叫雪醉的丫鬟随侍在侧,共十数人,护卫八人。”
“是太皇太后要见她,还是她自己去的?”闵静文闻了闻茶香,犹自品香。
“没有看见宫人出入越园,应该是那丫头自己去的。”
闵静文抿了口茶:“既然如此,我们的人要派上用场了。”
“儿子明白了。”闵致仁退下,在闵府花园中兜兜转转绕到一处偏僻的小楼,靠近窗户轻轻敲了三下,在绕到另一边窗户同样敲击,来来回回,每次敲击的窗户都不同,且无规律可循。如是,闵致仁才收手躬身进入一边不知何时开出来的小门内。
被不少人惦记上的流缨悠哉的躺在软垫上,捧着特制的茶杯捂手,眼睛不时的抬起看看一言不发,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雪醉,低声道:“雪醉,问问还有多久?”手上却不停变换着手势,几乎是话一说完,手也跟着停止,恢复原状。
雪醉微微点了点头,回身掀开帘子一角,眼睛在周边一扫,拍了拍赶车小太监的肩膀:“我家姑娘问还有多久。”
“前面不远处是宏景门,进这道了宫门,还有约莫小半个时辰。”
雪醉道了声谢便回了车里,原话告知流缨,手上迅速几个动作,流缨看了,只阖上眼:“到之前喊我一声。”
车驾摇摇晃晃,清脆的车铃声渐渐飘远,流缨枕着软垫睡着了,雪醉替她拢好锦裘,低垂着眼,安静的看着流缨的睡颜。
崔姑姑因为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了,是以单独坐在后面的一辆小马车上,一行人在宏景门前被拦下,崔姑姑下车出示了一枚精巧金牌,侍卫立刻跪地放行,崔姑姑在流缨车驾边唤道:“姑娘?”
雪醉挑起窗帘,低声回答:“崔姑姑,姑娘有些累了,要喊醒姑娘吗?”
崔姑姑探眼一瞧,那娇妍的面容隐约,却遮不住她额间的一抹艳色,崔姑姑下意识放轻了声音:“不必,让姑娘休息一会儿也好,要进宫了,姑娘身份贵重,你下来和我一起。待快到地方了再来喊醒姑娘。”
“是。”雪醉将茶壶放回保温炉中,轻手轻脚的下了车,跟着崔姑姑上了后一辆马车,一行人继续前行,流缨裹了裹锦裘,舒服的窝在软绒中,呼吸缓缓。
常喜轻轻走进御书房,看了眼认真翻阅书册的慕容麒,清了清嗓子。
“有话就说。”慕容麒翻过一页,眼睛都没抬一下。
“闵二小姐进宫了,刚过的宏景门,往太皇太后宫里去了。”常喜笑呵呵的凑上去:“皇上今儿不去陪太皇太后用膳吗?”
慕容麒将书一合拍在常喜脸上:“摆驾懿乾宫。”
常喜忙不迭的将书摆好,见慕容麒快走到门口了,忙撒腿儿跟上:“皇上乘辇吗?”
“不了,太慢。”
常喜一愣之下,心里无限感慨,皇上这般心情,大概就像我对那老宫女小翠一样,哎……问常公公能有几多愁……皇上您等等老奴呀!您走的也忒快了!
微微摇晃的车驾缓缓行到长信门,过了这道门才算是真正进入了皇城中央。小太监缓缓驱马驶进,却见一抹明黄色的身影,迈着有些急促却稳健的步伐而来,一行人忙勒马跪迎,崔姑姑掀帘一瞧,见少年皇帝正看着前头闵姑娘坐的马车,便马上带着雪醉下车。
“老奴参见皇上。”
“崔姑姑请起。”慕容麒虚扶一把,崔姑姑见车驾内毫无反应,知是流缨还未醒转,便向慕容麒告罪:“闵姑娘身体刚愈便来向太皇太后请安,方才在马车中小憩,这才未能恭迎圣驾,老奴这就让雪醉去唤醒姑娘。”
“不必了,让她睡吧!”
崔姑姑微微皱了皱眉:“皇上这是要去哪?身边怎么无人侍候?”
慕容麒看了看身后,好像才发现常喜没跟过来,摆摆手:“无妨。朕正要去陪太皇太后。”
“那皇上……”崔姑姑沉吟,一同前去懿乾宫,皇上在打谁的主意,瞎子都知道……
“只是朕走的有些累了……”
崔姑姑垂着眼:“虽然名分既定,可还请皇上注意分寸。”
“朕知道分寸。”说罢,慕容麒一掀袍角上了车驾,动作十分轻巧,只怕惊醒梦中人。
崔姑姑朝小太监点点头,一行人继续前行,雪醉一直垂着眸子,不知再看什么。
睡着的流缨,眉头微微蹙起,慕容麒侧坐在一边,静静地用眼神勾勒这魂牵梦萦、近在眼前的容颜。
流缨迷迷糊糊间仿若看到一朵青色莲花,悠悠开在雪地,最中心的一瓣有一缕如血的红痕,青莲旁边不知何时出现一位身材挺拔的白衣男子,虽然背对着她,流缨好像本来就知道他一直就在这边一样,直觉这个男子很重要,流缨渐渐走近,闻到一阵淡淡的香,那么熟悉,那么,怀念……
“你终于回来了……”低沉好听的声音轻轻缓缓,流缨慢慢伸出手,想掰过男子,看看他到底是谁,那淡淡的香味萦绕在鼻尖,就在男子转过来的下一瞬,流缨猛地睁开双眼,真的有一张俊朗非凡的脸在她眼前!四目相对,流缨在他的眼中看着自己的倒影,生平仅有的心跳加速。
慕容麒只是想凑近仔细看她,未曾想到流缨会忽然醒来,短暂的怔忡后,下意识的后退。
流缨在刚刚醒来的迷糊中清醒,为了掩饰心绪,猛地伸手想将慕容麒推开,却不曾料到他的后退,用力过猛,将自己送了出去,低呼一声后,正正撞在慕容麒的怀中,温热紧实的触感让流缨再一次绯红了脸。
流缨低着头急忙起身,双手按着的地方好像被火烧灼一般,一触即放。慕容麒等她起身后才就地坐起,为了给流缨的双脚腾地方特意曲起了右膝。
小太监听见车驾中的动静,吓得屏住呼吸,就怕误了贵人的事儿,低着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努力将马车赶得又平又稳。
平静下来的流缨看着慕容麒,心里的情绪慢慢平复,低垂了眼睫:“民女参见皇上,皇上不起来吗?”
慕容麒掩饰的偏过了脸,起身坐在一边:“刚刚梦见什么了?眉头皱的那么紧?”抬手取了一旁暖炉中的茶壶。
流缨沉吟不语,却伸手接过茶壶,取了一只茶杯倒上递给慕容麒,眨眨眼准备撒谎:“没什么,只是梦见一些幼时的事。”
慕容麒捧着温润的茶杯:“哦?有我吗?”
流缨抬眼看向他,那双真挚的眼睛,眸色深深,流缨不自觉的沉沦,一时无语。
“让你皱眉的,肯定不是我,也永远不会是我。”慕容麒伸手扶正流缨头上的发簪,眉目温存:“懿乾宫快到了,朕先去,你自己收拾一下。”
看着掀帘而去的慕容麒,流缨抚上自己的脸颊,微烫的温度让她心慌……
“姑娘,老奴可以上来吗?”
流缨收回手,淡淡道:“可以。”看着一脸严肃的崔姑姑,流缨缓缓舒出一口气,犹豫着开口:“适才……”
“老奴有些话要对姑娘说。”
流缨瞥一眼崔姑姑的表情,点了点头:“崔姑姑请说。”
“老奴托大,可以说是看着皇上长大,和姑娘幼时也有过几面之缘,不少事老奴也是看在眼里,”崔姑姑深深地看了流缨一眼:“既然十数年后姑娘能回到东景,与皇上重逢,也是彼此天定的缘分,姑娘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实属不易,一些事何不交给皇上和太皇太后处理,于姑娘也只会有百利而无一害,姑娘也该看清楚身边人,哪些是善,哪些是恶。老奴言尽于此,希望姑娘莫要怪老奴多嘴。接下来的路不能乘坐车驾了,姑娘该下车了。”说罢便掀帘下车,伸手接引道:“姑娘。”
流缨听完她一席话,心里不免疑虑重重,看着端手行在右前的崔姑姑,她方才的话一句一句在脑中回响。
“姑娘?”雪醉低声唤道,流缨的思绪拉回,看了眼雪醉微微摇了摇头,看来是要回去和莲华商量了。
太皇太后闵氏一见流缨便笑着朝她招手,慕容麒也淡定的坐在一边喝茶,身后站着那个常喜公公。接近午膳时分,公主慕容安也被请来一同用膳。膳毕,闵氏带着崔姑姑去暖阁休息,特意叮嘱流缨再留一会儿,慕容安也从一开始的拘束,在慕容麒的鼓励下,慢慢和流缨亲近起来,待闵氏走后,便吵着要带流缨去御花园赏梅。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御花园,慕容安带着贴身宫女清蝉走在最前面,慕容麒和流缨稍稍落后,身后不远处跟着一大批人。
“还记不记得那里?”慕容麒指着远处的小楼:“还记得你小时候被我带进去,结果在里面睡着了,宫人们四处找不到我们,皇祖母还为此罚了我。”
流缨远眺,当然记得,你被罚跪,还是我给你送的糕点……流缨压抑住想上扬的唇角,微微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慕容麒看着流缨的眼神更深了一层,却也没在说些什么,带着流缨上了一座高居在假山林之间的亭子中:“我还有些事要处理,皇祖母那儿你帮我回禀一声。”
“是,恭送皇上。”流缨屈膝恭送,却被一双手扶起,慕容麒在她耳边道:“我宁愿你唤我萧公子,也好过皇上这两个字。”我宁愿你是真心真情的柳缨,也好过现在尽是隐瞒的闵流缨。
流缨的身子蓦然僵住,他真的,都知道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流缨一直心不在焉,闵氏见了也只是微微一笑,放了她与崔姑姑回越园。刚出了宏景门,流缨便请了崔姑姑上马车。
“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流缨淡淡开口,知道自己不必再伪装,更觉得自己先前都是自作聪明,犹如跳梁小丑一般,眼神越发的冷冽,全然不似先前装出来的柔弱。
崔姑姑一副你问我答的样子,没有一丝隐瞒:“姑娘和那个冒牌闵流缨在东景身份交换的时候。”
流缨抿唇:“知道我来东景是为什么?”
“姑娘为报母仇,这一点,太皇太后和皇上理解姑娘。”
流缨冷笑:“无论那人是闵静文还是衡阳长公主?太皇太后的亲哥哥和亲女儿?”
“闵家太老爷生前定下的家训,闵家的女儿一旦发嫁,生死与闵家无关,功过与闵家无关。闵静文无视家训,是为不孝;谋害亲人性命,是为不义;谋害皇嗣、勾结外敌,意图谋权篡位,是为不忠,太皇太后和皇上意欲杀之而后快。”
流缨微微挑眉:“那衡阳长公主呢?”
“长公主衡阳,一念之差铸成大错,至今不思悔改,太皇太后知晓分寸,定会还姑娘和瑞仪公主一个交代。”崔姑姑直视流缨:“老奴先前说过,姑娘一介女流,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属不易,南越盛家心怀不轨,姑娘不妨乘此机会,尽早抽身,太皇太后和皇上定能护你周全。”
“立我为后就是护我周全?”流缨扯扯嘴角:“说的好听,不过是把我当成诱饵……”
“姑娘!”崔姑姑皱眉,话音未落却听得外面一阵兵器嘈杂,崔姑姑一听声音便知不对。
“保护姑娘!”护卫仅仅几个,尽管武艺高超,可对方来了近二十人,不消一会儿,便有人倒下,崔姑姑见情形不对,拉着流缨跳下马车,拉过一旁的雪醉,小声叮嘱流缨:“姑娘会武,小心应付。”剩下五名护卫将她们三人围住。对方出手狠辣,来势凶猛,护卫们节节败退,流缨眼角扫到屋顶,心里一松,却迟迟不见他们出手。
护卫们拼死护主,雪醉回头看了眼流缨,拔出腰间的软剑迎敌,一出手就解决了三个,流缨拔下头上的钗环、手上带的珍珠手串,当做暗器发射。
“嗤!”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流缨手一抖,回首看见滴血的刀尖穿过雪醉的小臂,再“嗤!”的一声拔出,不禁红了眼,狠狠瞪了一眼那边的屋顶,踹翻一个想要接近的黑衣人,抢过兵器开始反击,她才不管这些人会不会向他们的主子泄露她会武的情况!崔姑姑被保护在内,见流缨举刀,眼神微动,握紧了拳头,接过一柄飞来的长刀,舞的赫赫生风。
利刃破空的声音传来,流缨眼看着明晃晃的弯刀举起,来不及喊出小心两个字,“嗤!”的一声,流缨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眼里只看得见那力竭倒下的少女。
屋顶后的盛莲华无声的摆摆手,十名黑衣人尽数出动,盛莲华的眼神锁定流缨,缨儿,我必须这么做……逼你,也是逼我自己……
“雪醉……雪醉,你看着我!”流缨丢下兵器,奔过去抱起雪醉,焦急的拨开她凌乱的鬓发:“雪醉!雪……五金!五金你等会儿!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主子……”雪醉,或者该喊她的本名,五金,认真的看着流缨:“我的功夫在五个人里面最差,这次没能保护好主子,是五金的错……”
“不是你的错,不是,不要瞎想!”流缨捂住不断出血的伤口:“你不是功夫不好,你……”
“主子,五金不想离开你,不想……”五金一个不忍,殷红的鲜血喷出:“真的……”
“五金?”流缨的脸上沾了鲜血,怀里的五金渐渐没了声息:“五金?你又不说话了是不是……”
有了盛莲华派来的人,剩下的黑衣人尽数剿灭,崔姑姑带着三名护卫立在流缨面前,看着鲜血淋漓的雪醉和垂头面无表情的流缨,不知该如何是好。
“回越园。立刻!”流缨抬起的眸子里,带着浇不灭的怒火。
天阴沉,像是有谁,强忍着不哭。
卷二结束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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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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