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青冢历历故梦幽

第141章 青冢历历故梦幽

望舒做了一个梦。

之所以知道是梦，是因为，她知道那一切，永远也不会发生。

她心心念念的师尊就在她身边，只隔一个触手的距离，他还温柔拥着她，清冷眉目葬雪千里，染她单薄肩头一圈微凉，他冰冷呼吸埋没在她的发顶，晕桫椤一道冷香，他的心跳亦只隔了一重衣衫在她耳畔跳动，灼灼擂成细密的鼓点。

这么近，分明咫尺可见，分明再也不会失去，望舒低眉，却是颤出了一滴泪来。

业火灼灼汹涌而落，千钧之重坠在心口，炽烈的月光一寸一寸凋零成冰凉，绝望地回归满地银霜。

若是那七日之前给她这样一个梦，她必然就相信了吧。

可是现在……

“该结束了。”眸中分明水色迷蒙，其下玉石底子却是绝望般的清醒，那般轻飘飘的一句，却是打破了什么古老咒语，刹那摧城略地，将一切虚无的幻世绮景，包括面前那朗月清风的男子，一同褪成驳杂色彩交错着飞快退出眼帘，还原出原本的大片晦暗光影。

十重鬼司庄严恢宏，忘川河颜色潋滟，黄泉路一脉蔓延开阴森鬼门关，十二条分支大道迢迢而去，十条通十司，守卫以十殿阎罗，一条深入忘川之下连接十八层地狱，另一条却是延伸向上辟出个九重天一般的轮转镜台来。

血色天幕渺渺茫茫，空中肆意游走着已成人形的血气，被豸皇一口吞下，餍足地自喉底呼噜一声，乖巧地趴回恒奕脚边，台下一汪无际冥海血涛汹涌翻腾出卖了此地实质。

结做彼岸花之形的轮转镜台张开血色花羽，宝相庄严，华光万丈，梵音袅袅，眩光扶摇间隐隐飞鸟文浮出，伴了清光旋舞寸寸展开花羽，几人头顶一盏古朴青灯，映下一重青色光幕，恰是将几人拢入其中，龙渊、赋岳两柄长剑游龙腾跃身侧，豸皇火焰双瞳却是冰雪灼灼。

这是……鬼界?

“帝宵，谢谢你。”一道叹息渺然而起，淋漓着泪，驳杂着血。

幻梦一场罢了，梦醒便烟消云散，可她仍是沉沦了，心甘情愿饮鸩止渴这一点虚幻安慰。

只怪那梦太过美好，给尽了一切她前世今生爱而不得求之不能的幸福，令她也不禁情愿深陷其中永世不醒。

可纵然她愿意倾尽一切来换这一场虚幻执手，命运却并不给她这般的幸运。

到底，只是南柯一梦。

见她已然明白，帝宵也不再遮遮掩掩，眸色一瞬动摇，叹息般晕出意味不明的暗色来：“你实在不该醒来。”

望舒反应不能地眨了眨眼睛，猝然心底浮起不祥预感来。

帝宵却只叹息着低了眉，没有再说下去，反倒是鬼王同隽离定了神色，一个守在轮转镜台观察情况，另一个则温柔递给她一碗药劝她喝下。

一切看上去，都平静到毫无破绽。

然而这般，才最可疑。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望舒声音颤抖到了不忍猝闻，却还拼了命压抑成勉强平静，指尖虚虚挽在空中，一个一个点着数——容色阴冷的帝宵，低眉不辨神色的恒奕，眉心紧颦的隽离……

而后，没有了。

没有了？

望舒猝然起身，隐隐的一线不祥预感升腾而起，指尖在掌心狠狠攥出血色，她只是拼死压住一道凝噎，拼命接着数。

隽离，帝宵，恒奕……恒奕，帝宵，隽离……无论如何，都只有三个人。

“他呢？赫陵呢？”望舒听到自己的声音，一转一折皆是涩然痛苦，分明哽咽到了托不出一个字，却仍是发了狠地出声。

可是，到底再无力气撑出一个无所顾忌的嚎啕。

“他在哪里？”

望舒逼问的姿态都淬着毒，散在冰冷夜风中，散在冥海怒涛里，散在梵音袅袅里，哽咽着结不出一个完整名字:“他……呢……他呢？他呢！”

恒奕仍在低眉，睫羽之下却是波光粼粼，隽离指尖一颤，一碗药猝然颤出大半，帝宵默然移开了目光，一抹哀色惊鸿一瞥：“我便说了，你实在不该这么早醒来。”

“为什么？”艰涩地出语，望舒觉得自己像是被掏空了，凛冽风声呼啸而过，带得血脉里一寸一寸凝霜结冰。

她想起那日玉京殿风声水声里近乎悲声的袅袅梵音，窗外一枝影子苍凉的桫椤，雪白的花叶，惨白的诀别……耳畔温柔到了悲哀的话语，柔软的语气，红豆的脉络，温柔的气息……是他的诀别。

这一次呢……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只要一睁眼，就只有自己活得好好的，而另一个人却只能永远离开……

为什么？

为什么从没有人问过她能不能承受这样的诀别？

为什么从没有人，关心她要不要这样的诀别……

一遍又一遍，无能为力的失去，无可奈何的诀别……她从来什么都不能做……

“他是不是也不在了？”望舒诧异自己竟能如此平静，水色淋漓间抵死缠绵，华彩苍茫归覆灭于墨色，琉璃从内部寸寸碎裂，“是不是，也回不来了。”

久久默然，恒奕神色浮出轻烟般不忍，隽离低眉看不清神色，帝宵将一道叹息融在风里。

这样的默认……

望舒想起玉京殿里那枝到底也承受不了这般催折，无可奈何落尽了花叶的桫椤，细细风声，寂寂月色，桫椤雪色，交织成一片雪色天光，一片琼楼殿宇结成海市蜃楼，只将她一人困在恍惚梦境里。

她好不容易凭着六界镇玉、凭着盘龙镇柱走出这梦境，现在，却又给她这样一场梦。

所有的风光撑不住力气，所有繁华褪成满地颓然，她还哪有再一枚六界镇玉来挽回。

伸手覆上虚空，仿佛就此可以抚上那人冰冷侧脸，从玉京殿那场梦蔓延开的指尖冰雪，从那些从前借了交握传开的温暖，那些袖间桫椤的柔软香气，那些暗夜里悱恻的声音，到如今这个人抱着自己墨色的袖子，看着自己眸中柔软的涟漪，对着自己分明清冷却是缱绻的话音……

都没有了……两个人，两场梦，都死了，从气息，到骨血，冰凉地延绵进她的骨血，让她血脉里这些鲜活的跳动也一重重结冰，尖锐的六棱，刺伤又冰封，一寸一寸封冻。

再也不会有一场清醒了。

还会有谁，还她一场清醒？

何谓真实，何谓幻境，何谓执念，何谓妄心。

她都分不清了。

“望舒，我本来想着，困你在那个梦境里……直到我们离开。”帝宵定定看她，声音流冰溅血，“到了那时，你就能忘记这一场梦了。”

望舒静静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皆是无能为力。

上一次，她还能够撑出颤抖逼问一个答案，现在，她没有力气了。

她果然亲眼看到了结局。

止越的因果，望舒的劫难，却是谁也躲不过。

冰雪碎裂，血色浮沉，冰裂纹遍布这个业已荒颓的躯壳，嫣红的血流离在煞白的寒气中，一寸一寸，褪色，消融，流逝。

“他可有什么，告诉我……”

帝宵到底是叹息出声，墨色眸中业火灼灼，一寸一寸熄成唇畔叹息笑意：“这是他给你的。”

光华流转一方镜面，渐次浮出赫陵清冷容色来。

这样……就好了……

她看着赫陵定定看着血色淋漓的指尖，渐次勾起寂寥笑意来。

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这一生前半生皆是墨色，唯独遇到止越，才开始有了颜色。

她看到他手中剑气厉啸一声化为七色迦陵频迦，十四金翼齐展流光。

那样活着的是魔界之主，那样能活下去的，也是魔界之主。赫陵，从来都讨厌黑色，讨厌冰冷，那样的黑暗里，赫陵活不下去。魔界之主可以有很多，赫陵却只有一个。

她看到七道星坠华光汹涌扑去九阙莲海，赫陵身形一颤，唇畔蜿蜒出血线来。

他想做的，一直都只是赫陵，不是魔界之主。从前不能自主，现在，无论如何，也该让他为自己活一次。

她看到那一尾奔赴万千菩提莲忘的金光，迦陵频迦于莲海间肆意呼啸，每一道鸣叫，都会带得一朵菩提莲忘凋谢。

只是如果真有来世，再遇见，你不要再是我的小狐狸了。

她看到赫陵化出迦陵频迦，血色披拂间魔血战甲黯淡下所有光华。

是什么人都好，变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

她看到赫陵眸中嗜血鲜红一寸寸转为死亡的灰败，执剑之姿却无分毫动摇，

是我的止越，就好了……

话音，断在镜面猝然黯淡的光影里，剑尖如意缕伶伶仃仃迎风飘摇，寒露枝上的幽幽翠色，没有，分毫血色。

终于……没有了……

你说，想要一个下辈子，想要遇见止越……

可你不知道啊……止越已经没有了啊……我连下辈子一个约定，也给不了你……

望舒一寸一寸也笑出来，苍凉满目，像是不认识般定定看了看面前几个人，唇几度张合，终于什么也说不出，郁结心口的一口血刹那喷薄而出，顶着几人怆然声音，平静闭了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