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春烬（一）

第207章 春烬（一）

一

她走的时候，春光尚是最好。

梦里惊鸿一场雷声，他猝然惊醒，下意识抚上身侧，触手却只寒凉，恍惚一瞬才能模糊思及，那人已是不在了。

这才乍然惊觉，方才梦中流转胭脂色，并非她朱唇轻启，却该是她低眉一瞬心口渐烈血色，而她眉目淡然，爱恨陨落一眼墨色，唯独波澜，也不是给他。袖中寒光一闪而逝。

“因为遇见了你，我才能遇见他。”

那时他是什么心情？

是了，该是痛恨，该是绝望，该是一无所有，该是无能为力。

他还记得他一字一句决然话语，将她挫骨扬灰抛至千里之外。她至死也不愿留他身边，他便如她所愿，离她越远越好。

那日之后，他大多记忆都是混沌，唯独清晰，只有她逝前漠然眉目与昔日明月栏渺渺一眼交错又分离，他纵能令举国上下再无梨花，却不能令他心间梨花轻易朽去。

终究不忍再想，他披了长衣起身，默看窗下梨花。有时他想，尘世当真是残忍，人面桃花如何相映红，也躲不过人面逝去桃花依然。如今那人已逝，这些为她留下的风景却顾自明艳，才不管观者思之如狂。

如此，固执留下还有何等意义？

恍然眼前斑斓，又是白梨眉眼，对了他素来的漠然刹那转做明媚喜色，千般痴妄万般柔肠，俱化成眸中十里平湖，水色淋漓间温情脉脉。那该是钟回回归。

猝然伸手掩住剧烈一道咳喘，赵禛狠狠敛下汹涌一道血色，才勉强于剧烈痛楚间翻出一丝清醒，逼得自己不必轻易倒下。挣扎间唇畔却只笑意涩然。

若早知如此，他可还会执念？

若早早放手，是否之后一切都皆能圆满？没有白梨的痛苦，没有白漪的绝望？亦，没有他的痴狂。

他已然不知。

但还好，他不必再知了。

“来人……传皇后。”

二

白漪翩然而来之时，赵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那女子着皇后端严华服，锦绣婉转皆是极致华美，是赵禛对她唯独补偿，金玉琳琅的牢笼。而如今却漫不经心挂在白漪伶仃身上，竟是连左衽都掩于右衽之上，长发纷乱倾覆，也似墨色蛛网，将她一把艳骨也永生困缚。

赵禛默然看她执了一枝梨花眉目顾盼，神色甜蜜宛如得遇良人的少女，竟顾自笑得色如春晓。那纯然喜色令她枯缟容颜仿佛花树一刹枝叶缠绵，簌簌间盈出七分甜蜜三分凄楚，可那凄怨神色痛到尽头也只如生涩的甜蜜。

“你说了要娶我的……不可以反悔的………我等这一日，等得太久太久了……”

那话音缠绵漾开，一字一句皆是婉转，落在赵禛耳畔，却字里行间皆是淬毒的哀恸。一瞬恍然，却是思及白漪当年一剑萧然的烈烈风华。

月色下纷扬细雪花瓣，白漪踏着月色而来，长剑光芒冷冽，恍然明亮过天际月色，被截断在他掌心。

倏忽痛意腾起，血色再度蠢蠢欲动，他却已无更多力气压下，心头霜雪清寒，皆只余苦涩。他此一生，负过两人，一人业已身在黄泉，一人却搁浅尘世浮沉，无论哪一个，他都还不得。

赵禛不觉一道叹息，伸手挽好白漪纷乱发丝，尚不及撑出一个笑意，白漪便骤敛温柔神色，竟是猝然推开赵禛，眉目间染上绝望悲色，几乎声嘶力竭：“你骗我，你们都骗我……你说过心中只我一人……你骗我！”

说着，竟是不管不顾跌跌撞撞奔了出去，赵禛如今强弩之末，生生看她绝望离去，却撑不出力气哪怕阻她一瞬，一痕笑意放得惨淡。

本想着，至少还能补偿白漪……原来，他罪孽已至如此之深，竟是已补偿不得……

也罢，也罢……

左右我也时日无多，至少也该做一件好事。皇位尚有宗室弟子，倒不必担忧……而白漪……她如今无恙，不过是因为赵禛还在，若无赵禛，她一介疯癫皇后，又该是什么境况？

与其那般挣扎人世，不若我就此带你走，谁也不必留下，谁也不必再执迷……

拼尽怕是此生最后一丝力气，赵禛狠狠咬牙，郁积数年的一口血到底喷薄而出，而他唇畔含笑，终于闭了眼。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三

混沌中醒来，赵禛还只当自己犹在梦幻。

眼前一切情境皆超乎他的想象，比之国君的九重宫阙更是华美的宫殿，叠枝灯树皆是明珠缀饰，映下流光千重。更不提那些他都见所未见的器物陈设，那园中艳异花木，竟都明灭神光，耀得他一时恍惚，只觉自己是否已在地府，又讶异地府怎是如此仙境，直到耳畔一道欢喜声音唤回他神智。

“太好了！仙君历劫归来了！”

那语间毫不掩饰的欢喜关切不觉令他心中一暖，那内容却又迫得他生生一滞。

什么？仙君？

顺了这道疑惑下意识低头，赵禛更是怔忪当场，方才那段关切声音，分分明出自榻前一只雪白老虎，那乖顺立在他身侧的老虎还在激动出语:“来人啊！来人啊！仙君醒了！醒了！”随了他大喇喇话语，刹那无数年兽叽叽喳喳冲了进来，从黄莺画眉到猛虎烈豹，甚至一群他都不能分辨的奇异之兽，皆呼啦啦涌至他身侧，七嘴八舌仙君如何如何，生生将思绪纷然的赵禛惊到又昏了过去，惊起又是好一阵喧嚣。

那日之后，赵禛到底仍是醒来，纷乱记忆汹涌而至，他无可奈何接受，想起从前一切，便也只能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仙界九重天的一名仙人。

他是妖魔之身入道，原身是寻常白虎，苦心修炼之下得入大道，登仙入三重天，那时方知九重天隐隐对异类歧视，虽是修为可上五六重天，却也漠然留在了三重天，接管了百兽园打发时间。

他本是冷漠，又无友人，更是日日对着百兽，纵是仙界百兽皆有灵性，到底也令他觉出寂寞，于是趁了天劫将至，索性解了神魂进入轮回再历人世，聊做打发时日。——仙人之身那般漫长，他又过得这般无望。

于是仙君入了轮回，化身千万分身各自游荡。他尚未历劫，又是神魂入轮回，只能暂且分魂，以免仙力外泄搅扰轮回。

这一世分身，便成了赵禛，遇上了他的情劫。

四

从赵禛成了仙君，他并无心思浮沉。也许是那些记忆告知的真相太过真实不得不相信，也许是骨子里的感觉不得不承认，更也许，是他好不容易得的感情全在那一世耗尽，再无多的悲喜纠结如今。即使，身为赵禛时一些不知道的事，也尽数浮出水面。

比如，那一世，原本不该有一个钟回。

那一场血腥围猎之后，赵禛因了之前换箭头表现出的仁慈被皇帝不喜，以为他妇人之仁难当大任，正是不满，偏钟回巧言令色又劝皇帝恩赦，天子之怒岂是那般好相与，皇帝对了一个功臣之子一个亲子，如何选择自然清晰。钟回自那时便被放弃，只不过看了镇国将军钟隆的战死沙场隐忍不发，只寥寥将他贬得山高水远，等到钟隆的牺牲被逐渐遗忘，钟回的存在便也不必那么重要。

所谓的天家，所谓的人心。

而后，赵禛于春风楼重逢白梨，三人的结局，从此注定。赵禛痴恋白梨已至人尽皆知，皇帝虽不满赵禛仁慈，却因他是唯一成器的儿子奈何不得，只有想方设法逼赵禛醒悟，于是查到了白梨。

赵禛情之所至，可以不计较白梨身份地位等等，皇帝却不能放任这般卑贱女子毁了自己皇儿，自然要为赵禛扫清一切障碍。白梨隐姓埋名出宫不过凭了钟回，尚且年轻的钟回如何比得过浮沉数十年的皇帝，这般轻易一查，便教皇帝得知一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