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夜总是格外宁静,除了那呼啸而过的风声,还有那偶尔的狼嚎之外。倘若是平时,置身于草原的中央,就好像置身于一片绿色的海洋之中,前后左右尽是茫茫的绿草,一望无际,甚至会让人生出一种渺小的感觉。特别是夜晚的时候,当黑色的阴影投射到绿草身上的时候,你就会感觉,自己是被一片阴影所包围,不是那些绿色的草。
下雪的草原,在夜里又是不一样的。所谓的阴影并没有露出它的狰狞,嫩绿的草原被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被,在月光的照耀下,现出一抹诡异的银白。可以这样说,这是一片银白色的海洋,漫延到天与地的尽头,看不到边。他一直在延伸,延伸到那不知道是何处的远方,偶尔掠过耳畔的寒风拂动着地上的青草发出簌簌的声音,但却没有狼嚎声了。这边是草原上最凶恶最顽强的狼,也被这寒冷的侵蚀所击败,它们成群地躲在自己的狼窝里,或者像猎狗似的,将头埋在地里,身子瑟瑟发抖。
獠城之外屹立的几座新搭建起来的军帐,嫩绿的颜色原本应该与草原融为一体的,但现在却在这白色的冰原之中,变得格外的突兀。
稀稀落落的几个士兵在军帐外巡视,他们穿着单薄的军衣,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仿佛害怕地上的积雪,将他们绊倒。他们的身子瑟瑟发抖,从口中呼出的白烟即便在这夜色弥漫之中,依旧能够被清楚地看见,白色的气体,在他们头顶低空的位子,结出了一片网状的烟,层层叠叠的,让人见了有种飘渺的感觉。
士兵们无暇顾及这种美妙的景色,他们更不会明白什么是仙境。他们在意的仅仅是自己的身体,乃至于面对这种寒冷的天气,他们所能做的就只剩下各种恶毒的咒骂了。
“这该死的龙格力!该死的天气!”一名士兵的口中一年发出了两声这样的咒骂,都是用该死的开头,然后配上恨恨的语气。可以看得出把心中的怨气颇为浓厚,乃自于,即便在军营之中,即便正在执行着巡逻的任务,他也无法压抑自己心中的愤怒得几乎要爆发的尖锐情绪。
如果说这是一名士兵的情绪,那不会有什么问题。所有的团体,都会出现异类,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这种恨的情绪,却并不是一名士兵特别的情绪,而是所有人的,所有人都暗恨那个,让将他们关在城外的该死的龙格力,还有这出奇寒冷的天气。
这种深邃的怨恨甚至远远超过了,他们看见自己的战友的尸体的不安情绪,如果说那只是一种兔死狐悲的话,现在便是感同身受了。对于所有人来说,寒冷都是相同的。她不会因为你的高低贵贱,而有任何分别。所不同的,将军们拥有保温用的厚重棉衣,他们可以将自己裹的像是北境偏北的白色的熊,而普通的士兵,只有穿着单薄的衣衫,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
士兵们的军帐,并不能阻挡寒风的侵袭。从边角位置路过的风,带来的寒气侵蚀着士兵的身体,而地底的寒气也同时在躁动着,都是一股不次于寒风所带来的气息。它寒冷无情,甚至无孔不入。
士兵们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寒冷,在湖南帝国中也很少出现这样的天气,从老人的记忆力,我有十几年前的那场风雪,能与之相比。
“嗨,还记得那场雪吗?”一个年老的士兵,对另一名年老的士兵说。他的目光里掠过的一丝缅怀的神色,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可紧接着这种缅怀的神色,便开始逐渐消去,他整个面孔开始变得狰狞,就好像回忆起了某些恐怖的碎片似的。
“当然,我当然记得,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些死去的人。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一个个幸福的笑脸,是那样的诡异,我永远都忘不了。”另一名士兵脸上浮现着同样的狰狞,他甚至有些气喘,呼出的白气凝聚成肉眼可见的烟雾。
“不,他们是真的感受到幸福了,而不是所谓的诡异。”发起话题的老年士兵继续说,“我的家乡在北境偏北,那里经常下雪,一到冬天就下个不停。对了,我的家乡,只有稍微有些冷的冬天,和严寒的冬天,其他四季,并不分明。”
说话的士兵停了停,换了口气,却并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他摇晃着脑袋,同时缩了缩脖子,继续说道:“我见过太多冻死的人,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幸福的笑容。听家乡的老人说,人在被冻得昏迷的时候,会出现幻想,面前会出现一堆火,一堆红的像血的火,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人类的身体并不会感觉到寒冷,而是越发的温暖……”
“温暖,难道温暖还会被冻死吗?”另一名士兵忍不住插话道。
士兵皱皱眉头,面色不愉的看着身边的插话者。人都不喜欢在自己说话的时候,有外人进来插话,特别是,当自己说的眉飞色舞之时,对这种插话的行为更是无法容忍的。
“嘿兄弟,到底是你说还是听我说,不要插话。”士兵面带微笑地调侃着,可谁也不知道这种微笑背后是否是暗流涌动。
“知道,我知道。”插话的士兵自知过错,于是身子半弓着,连连点头。
“这就对了,好好听着就行了。”士兵点了点头,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就好像自己不是一名平头大兵,他是一名威严的军官似的。
事实上真正的军官永远都不会在意这些,他们只会直接将插话的士兵杀死,并且将他们的尸体拖出去喂在冰原上的狼。这是军队里的一种风俗,虽然恶毒,却也是必须的。
“我说过的那只是幻觉,幻觉知道吗?”士兵继续说,双手高高的向上扬,将右手的长刀举过了头顶。当身在月光的映射下,闪出了一抹诡异的银白,就好像这地下的雪,颜色都是一模一样的,甚至那惊人的寒气也没有什么不同。
这一次,原本应该插话的士兵,却没有插话了。他只是站在一边安静的听着,这次点了点头,好像在说我知道似的。手舞足蹈的士兵,终于觉得索然无趣了。他终于体会到没有插话的人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至少在没有人激起他的斗性,语言就变成一杯白开水,没有任何味道。
“你知道的,他们即将死去,外界的寒冷让他们的身体自然散发出最后的热量,那是寄存在心脏之中,用来锁住灵魂的热量,他们很快就会死去,唯一幸福的是他们并没有在痛苦中死去,而是沉浸在幸福之中。”
老年士兵随后将事情说完,便不再说话了。他快速地在原地踱着步子,双手来回的摩挲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身体那仅有的热量。身边的士兵也没有接话,他学着老年士兵的模样,做着同样的动作,或者这并不是一种单纯的模仿,而只是一种人类的本能而已。当你感觉到寒冷的时候,总会作出一些能够取暖的动作,就好像现在的两名士兵,所做的动作一样。
夜是如此的寂寞,乃至于士兵的谈话声在这幽静的空间里,能够传到老远。就好像一圈散开的音波,传递到了那广袤的空间之中。他逐渐变得模糊,逐渐变得不清晰,甚至,逐渐变得微弱,直到其他士兵的耳边,只听到这种嗡嗡的声音为止,他们甚至还以为那是自己的回音。
整座军营都沉浸在这种浮躁的氛围之中,但这种浮躁却又埋藏在夜的安宁之中,于是两种相互矛盾的个体竟然形成了一个相对和谐的整体,就好像天平的两边,相互平齐。
与军帐之外的安静不同,在那最为硕大的军帐之内,却是一派嘈杂的景色。虽然没有华丽的雕栏,也没有美女的侍奉,但美酒在军队中确实少不了的。
严格来说军队里并不能携带美酒,但又有哪个士兵不爱酒呢?底层的士兵多多少少,会偷偷带上一些劣质的麦芽酒,而那些高层的军官,多数都明目张胆的带着高级的粮食酒,在军队里这一条是没有例外的,这似乎已经成为了湖南帝国军队之中的一条潜规则。
觥筹交错已经不足以形容主帐之中的情况,醉眼朦胧的塔西克依旧举着酒杯,口水从他的嘴角淌落,低垂在木桌子上。或者那根本就不是口水,他还混合着一些令人迷醉的液体,那毫无疑问,那滩水迹,散发着一股食肉者口中的躁动的恶臭。
主帐之中并不仅仅是塔西克一人,倘若只剩下他一人,也不会喝的这样的放荡形骇。主帐之中,其他两路军的统帅,都已经到齐了。龙格力也许永远不会想到,这三路军的统帅,会放弃中军,带领先锋部队率先抵达獠城。不过即便是他想到了,也可能是一个无能为力的结果,他所能做的惟有尽量的将这三路先锋部队挡在城外。面对这恐怖的寒疫,他所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中军主战中的气氛,显得有些古怪。按理说,三名主帅喝的这样的放浪形骇,里面的气氛,应该是热火朝天才对。但事实却恰恰相反,所谓的热火朝天并没有出现,几名主帅只是在自饮自酌而已,甚至从进入这里开始,他们一直都没有说话,就连最为豪爽的塔西克也是一样的,语言仿佛成为了一种奢侈的东西。
用赤红的眼神,盯着下手的其他两人,塔西克的表情显得有些诡异。仿佛是在笑,却又没有牵动嘴角,他的肌肉仿佛僵住了似的,凝固在了脸上;但也不能说他的表情是严肃的,眉宇之间,依旧带着一种,别样的感觉,那仿佛是窃喜,又像是其他,总之是琢磨不透的。
或者对于所有的主帅来说,都是这样。四路大军,除了龙格力以外,其他三人都是大贵族出身。别看塔西克在平时的时候,一脸憨厚的模样,但其实这种憨厚只是一种伪装而已,所有人都明白,倘若大家族出来的人,真是憨厚的,他怎么可能爬上湖南帝国将军这个位置。
要知道掌控军队的人,所需要的不仅仅是能力,还需要很多的政治技巧。或者并没有在朝堂上所需要的那么多,但依旧是少不了的。
静默之中酝酿着诡异,惟有那自饮自酌的声音,传入耳中。塔西克感觉到莫名的烦躁,要知道他的游骑兵死了,当然他并不是在一名游骑兵的死活,他在意的更多的只是龙格力的态度,现在看来那紧闭的城门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是要抗争到底吗?难道你认为你有这样的实力吗?”塔西克暗自说道,他不紧不忙的将酒杯放在桌上,原本的有些迷糊的眼睛,也瞬间变得清明了起来。他立起了身子,坐得笔直,嘴角的酒液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他偷偷拭去了。
“几位先生,我们是不是应该谈一谈了?”他平静地说。他并没有用上将军这个词汇,而是用了先生,都是贵族之间的一种尊称,仅仅在他们三路军统帅之间才会用上,倘若龙格力在这里,他们一定会用上将军这个词汇的。
虽然龙格力讨厌将军这个词汇,在他眼中,甚至在这其他两人眼中,这个词汇都是粗鄙的象征,远不如先生来得更为文雅,更为符合他们的身份。
狐无德和狼昆脸上的迷茫瞬间消失了,他们同时坐直了身子,视线扫过了塔西克的脸,他不想从那张严肃的脸上,看出一些哪怕是极其细微的变化,但结果自然是让他们失望的。让他们无比熟悉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一座冰封的堡垒,严丝合缝的不可思议。
“对对,是应该说说了。”狐无德说,他的脸上闪过了一种尴尬。他是这三人中家族地位最低的一人,他虽然名为北路军的将军,但实际上,整支军队却并不在他的掌握之中,换句话说他已经被架空了。
倘若将这个位置换成龙格力,大抵会甩手离开,头也不回,没有任何的留恋。但显然,狐无德不是龙格力,他对高位的留恋,也不是龙格力所能比拟的。所以即便没有实权,他依旧留在北路军统帅这个位置上。
塔西克淡淡的扫了一眼狐无德,然后便将视线移开,你到了狼昆的身上。这是一个中年男子,身材削瘦,面部尤其的削瘦。他的脸两腮深深的凹陷,凸显出了高耸的脸颊骨。他面白无须,耳朵有些招风耳的嫌疑,一双硕大的眼睛与在清瘦的脸型,极不相称。
可以说他是极丑陋的一个人,不光是五官丑陋,甚至将这些东西组合起来,同样是丑陋的。在重视相貌的贵族圈子里,他就是一个奇葩,一个被人暗地里鄙视的人,甚至这种鄙视比之龙格力也是不少的。
可尽管是这样,却没人敢于小看它,就连一向自负甚高的塔西克,也不敢小看。要知道一个并不能得到家族支持的人还能稳稳的坐上南路军统帅的这个位置,他一定是有过人的能力。
毫无疑问,狼昆就是这样一个,有过人能力的人。他低调,不张扬,平时不显山也不露水,安然的待在自己的领地之中。这看起来让他显得有些软弱无能,但知道他战绩的人这并不这样认为,在对外战争中他保持着全胜的战绩,这一点,这是龙格力也比不了。
塔西克打心眼里敬佩这个人,所以即便他是这三人之中地位最高的一人,却依旧不得不征求狼昆的意见。
在塔西克的视线扫视下,狼昆又一次的拿起已经被撂在桌上许久的酒杯,他两只指头托着酒杯的底座,轻盈的将它放在鼻尖轻嗅,一股醉人的清香掠过了他的鼻尖,深入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的脸上现出了一抹桃红醉,自然而然地微闭着眼睛,然后仰头,将杯中那沉在底部的酒水,一饮而尽。
“你这是什么意思?”塔西克板着一张脸说,他心中有些不愉了。
狼昆用眼角瞥了一眼塔西克,然后施施然将酒杯放下,那优雅的动作,甚至让人觉不出他面容的丑陋。
“没什么,这是我觉得这样的讨论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他说,丑陋的脸上,浮现出来的却是云淡风轻的神色。
“没有意义?那你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办?忍气吞声吗?”塔西克怒极反笑,“你看看他龙格力都干了些什么!都已经开始肆无忌惮的封锁城门还杀掉了,我们的游骑兵。现在尚且这样,如果这琳琅登上了女王的位置,你认为还有我们的生存余地吗!”
狐无德在一边附和着点头,你这里的其他两人不同,他所有的一切都依靠着獠城之中的家族。倘若家族不在了,他根本无法独立的掌控北路军这支彪悍的军队,即便是现在他也已经嗅出了一丝不稳定的因子,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如果说这里还有人希望破开城门,真军队进驻獠城的话,那这个人就是他了。不过看现在的样子,有人是不准备这样做了。
“你认为我们能干什么?杀入城门,然后向琳琅逼宫吗?”狼昆不屑的笑了笑,他看向塔西克的眼神之中充满了轻视,乃自于狐无德,他从来都没有注意到那张小人的脸。
他脸上的漫不经心骤然消失,整张脸,变得严肃起来:“我们现在所能做到的,只是等待。獠城里一定发生了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我们只有等待狼无崖和狼无迹给我们提供更多的信息,才能决定接下来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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