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3试探（上）

獠城的古老城墙是属于獠城人共同的记忆，当他们还是孩童的时候，就在这庞大的建筑物产生了兴趣。城墙的形状并非是简单的四四方方，更像是一座，矗立在獠城四周的，广袤的迷宫。于是一些废弃的城墙就成了孩子们的玩具，他们来回穿梭，嬉戏，同时也在寻觅着，那些被历史遗忘的东西。

孩子们的想象力总要比大人来得丰富，他们总能发现一些埋藏在古老岁月之中的暗门。每当此时孩子们总喜欢大肆的喧哗，他们要将这件事情告诉自己家里的大人，然后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暗门的背后总是存在着一些不可告人的东西，或者它是一间堆放着古老杂物的杂物间，但更有可能，他是一间关押的凶残罪犯的水牢。獠城需要这样的水牢，即便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不知是哪位女王在任的时候，就已经废除了水牢这种摧残人身体的监牢，但毫无疑问，獠城中的普通人依旧希望有这样一座监牢，那个关押那些凶残暴力的罪犯。

龙格力走上了登上城墙的楼梯，片状的雪花从城外飘进来，飘在了，他的四周，然后静静的躺在地上，形成了积雪。已经没有人去清扫这种积雪，所有人的精神都高度紧张，无论是城里的，还是城墙上的，都是一样。

龙格力脚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哧哧的脆响，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踩断了一只埋藏在积雪深处的树枝，不然脚底不会发出这样清脆的声音。那声音应该是沉闷的，甚至是压抑的，犹如现在整个獠城的情况一样，没有人愿意说话，也没有人愿与其分享自己的语言。

“将军！”城防兵的队长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身体削瘦，佝偻着腰，一张满是褶皱的脸上充斥着星星点点的老年斑。他已经太老了，老大可能都迈不动步子，更不可能拿的动器。

龙格力注意到，这个队长手中拿着的，并不是真正的钢刀，而是一把作为模具的轻巧的刀。此刻这把模具刀正刀身点地，支撑的老人颤巍巍的身体。

龙格力点头示意了一下，他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指责一些什么。城防兵并不是他的部队，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里面从士兵到队长都是一群最贫苦的平民，他们本来是农民，但在被贵族侵占的土地之后他们只有成为流民，最后作为流民被充军入伍。

这并不是一个关于悲伤的故事，也不是一个惨痛的故事。甚至可以说这是一个完美的结局。至少对于这些吃不饱穿不暖的游民来说，能够拥有一个正式的工作，哪怕仅仅是驻守着这古老的不知年岁的城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幸福。

平民是一种非常容易满足的生物，你只需要攻击他们最基本的生活，他们便会感到幸福，便会恭顺。这也是陈思诚和杨幂的目标，只是现在看来，这样的目标，却有些任重而道远。

龙格力从老队长的身边走过，他仿佛嗅到了一股腐朽的气息，那是老队长体内发出的一种气息，看来他真的已经行将就木了。他来到城墙边上，俯视着城墙之下，首先映入他眼帘的，并不是那些被白雪覆盖的青草，也不是那些覆盖的青草地白雪，那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连成一片的墨绿色军帐。

龙格力皱了皱眉头，他习惯性的用手指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胡须，然后仿佛是自言自语的说道：“这就是他们全部的部队吗？”

他似乎有些怀疑，这城下的军帐虽然不少，却也绝对谈不上多的。

“是的将军，这就是他们所有的部队。”耳边突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龙格力转过头见到队长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他的身边。他低垂着脑袋一副恭顺的模样，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究竟是如何。或者那表情是扭曲而又充满了恐惧的，是因为他的身体在瑟瑟发抖；或者那表情就一定是平淡的，只因为他仅仅是瑟瑟发抖而已，可能是因为寒冷，并不是恐惧。

龙格力并不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比如在三路大军来得如此迅捷，这超出了他的掌握。但现在看来他并非完全失控地对事态的掌握，事情也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糟糕，或者说一切都有回转的余地。

“他们只是先锋部队而已，并不是所有的人。我想他们的中军应该被困在风雪之中进退不得。”龙格力淡淡的说，他并不是说给身边的老队长听，只是说给他自己，或是有坚定自己信念的嫌疑。

寒疫的侵蚀令他失去了原本的冷静，现在的龙格力，觉得自己思绪混乱的就好像一团乱麻。他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将这团乱麻一一理清，然后回归到最原始的状态之中，他需要一片清明，至少是思绪的清明。

缓缓的闭上了眼睛，隔绝了所有的画面。他听到了士兵们粗重的喘息声，听到了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他甚至听到了城墙之下那些金铁交加的声音。

“队长，通知西路军的副官，让他暂时停止任务，带领精锐部队以最快速度登上城墙。”龙格力说。

“啊？”老队长显得有些诧异，甚至那双布满沟壑的脸上都写满了惊讶的表情。他眼睛瞪大，嘴巴微微的张开，露出了一条泛着黑色舌苔的舌头。

“恩？”龙格力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冷冷地瞥了老队长一眼。那冷峻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满，甚至还有淡淡的杀气。倘若他的传信兵露出这样的迟疑，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看一下那个传信兵的脑袋，要知道在战场上任何一丝一毫的失误，都可能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所以陈思诚治军是非常严厉的，好像老队长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他的部队之中。

在他的意识形态里，这样的老人应该躺在床上，等待着死亡侵蚀他们的身体，而不是继续以一支部队长官的身份，践踏着他人的生命。

“是是！”老人显然看出了龙格力的不耐，他忙不迭的点了点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了楼梯，似乎看不出一丝苍老的痕迹，他矫健的就好像一个年轻人，一个身手敏捷的年轻人。

龙格力无奈的摇了摇头，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自己无法去苛求太多的东西，也许苛求的太多他所得到的就会越少。或者这是一个相对矛盾的道理，但毫无疑问，却是一个真理。

城内收集尸体的任务依旧在继续，已经没有行人在街市上行走，所有还在行走的人，都是一群真穿着制服的士兵。他们身材高大，目光坚毅，面孔如刀削了一般。他们有中年人，还有正值壮年的，但更多的却是一群半大的孩子，那是预备队的孩子们。

龙格力本不想让这群孩子们参与如此残酷的事情，但迫于人手不够，他也只有出动这些孩子。但出人意料的是，这群孩子竟然比城防兵的老兵痞还要积极努力。他们不但无惧那些死去的尸体，甚至还跃跃欲试，不得不说一代更比一代强，就是这样一个道理。

西路军的精英们满意的看着这些孩子，他们也是从这样的年纪过来的。当他们还是这样年纪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胆量，更不用说，去直接触碰一具死于寒疫的尸体。

由于有了孩子们的帮助西路军的精英们也显得轻松了不少，他们的副官更是坐镇在基地之中清点着送来的尸体，记录下其中有身份的人的身份。这是一件相对轻松的工作，至少对于这样一个已经见惯了尸体的男人来说，这样的工作并不会让他崩溃，也不会让他泪流满面。

老队长迈着悠闲的步伐，走进了基地，他看起来并没有丝毫的惊慌，身体虽然在不停的晃动，但由于有模具刀的支撑，他看起来依然走得平稳。见到正在为事体做记录的副官，还有那满院摆放的整整齐齐的尸体，老人终于皱起了眉头。

他也算是见过血的士兵，可依旧感觉到喉头一阵颤动，仿佛有一些容留质的液体即将从喉咙中喷薄而出似的。他的面孔有些苍白，脸上的皱纹挤压在一起，更显得幽深。他的皮肤看起来就像一张白树的皮。

“将军让你集中部队，用最快速度赶到城墙。”老人用一种命令的语气说，他的声音虽然坚定，却明显是用嗓子吼出来的，并不显得铿锵有力，反而是有气无力的。说完这句话他就有些气喘，不由得用右手扶住了胸口。

“明白！”副官的回答极其的简洁，他并没有在洗这个传信人的尴尬模样。他猛地站了起来拔高了身子，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叫嚷着：“全体都有立刻集合！”

他的声音好像经过了高音喇叭的扩散使得传的老远，那些还在指挥孩子们搬运着尸体的士兵们都听到了这样的声音，他们飞快地集合，却一丝不乱，不过分分钟的时间，就列好了队伍。

老队长看着站在自己面前那些，昂首挺胸的精英士兵们，不由得有些感慨，就算是自己当年也比不上这些士兵。他在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是他当年只是一个留名而已，又怎么可能比得上，那些经过精心训练的士兵呢？

副官深深的看了老人一眼，他认识这个老人，是城防兵的队长，他也知道现在的獠城面对的危险到底是什么。这不光是源自于内的，更多的，还是源自于外。

部队很快便开跋向的城墙的位置，不过一炷香不到的时间，便消失在了老人的视线之中。

此时已经接近黄昏了，虽然因为风雪的侵袭，清晨与黄昏的分别早已经不是那么明显，但依旧可以感觉到气温相对于正午来说在不断的降低，光线也在不断的变得暗淡。清晨相比黄昏毫无疑问是沉淀着暮气的，它显得死气沉沉，有种衰败的感觉。

龙格力面色严肃的站在城头，他的手紧紧的抓着城墙上的一块突出的岩石。岩石的表面十分粗糙，刺激着他掌心的皮肤，可他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似的，非但没有松开手，反而越握越紧，越握越紧。

他的脖子上青筋微微有些突出，看得出手上已经用尽全力了。掌心与岩石摩擦，发出滋滋的声音，倘若有人在旁边，便能够明显的看到一些岩石的碎屑化作了粉末状，轻轻地滑落了下来。

龙格力现在非常的紧张，那种紧张甚至影响到了周围士兵的情绪。不知不觉中，士兵们原本那种松松垮垮的状态消失了，他们紧握着手中的武器弓箭或长矛，面色紧绷的盯着场下的那些军帐。

他们注意到，城下的士兵开始骚动，这并不是兵变，而是突然的集合。由于是三路军混编而成的一支部队，所以在集合的时候这支部队显得有些混乱，但很快混乱就消失了，下面的一切开始变得井井有条，而龙格力的眉头皱得更加厉害了。

“部队还没有来吗？”龙格力问。

“报告将军，还没有。”一个年轻的士兵回答，与这城墙上的大多数老兵痞不同，他还稚气未脱，脸上还带着希望的光。他崇拜龙格力，从他懂事开始，就知道湖南帝国有这样一个将军，他平民出身，却能成为西路军的将军；他带着原本已经弥烂到骨子里的西路军，成为了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他智计百出，勇猛无敌，可以说是一个完美的将军。

年轻士兵本以为自己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个将军，但现在他去见到了，龙格力活生生的例子他面前，站在他身边，还在和他说话，虽然只是一句询问，但在他心中，这句询问却意味着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东西。

龙格力敏锐地感觉到，这种回答之中并没有所谓的失望丧气，反而是带着希望的，带着一种希望的光，这正是他所希望出现在这支部队中的一种力量，他希望这支部队在任何时候都不抛弃不放弃，这也是他所追求的一种境界，而现在他找到了。

龙格力转过脑袋，他看到了一张稚嫩的脸。这是一个年轻的士兵，由他所见就是这样，那个皮肤黝黑，有些削瘦，但龙格力却在这种削瘦下，看到了肌肉的匀称，他看到了一种名为爆发力的东西。

“好身体！”龙格力忍不住心中赞叹了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龙格力问，他脸上的紧张已经退去，换成一种慈祥的微笑。说是慈祥可能有些搞笑，一个将军怎么可能露出慈祥的微笑，但现在陈思诚脸上所呈现的表情就是这样。

年轻士兵明显受宠若惊了，他的身体颤抖着，你说话也有些结巴。

“将……将军……我……我叫……小狗子……”

费了好大的劲，年轻士兵才将自己的名字说了出来。不过也仅仅是说的自己的名字而已，其他的怎么也没说。这并非因为他不想说，而是因为在这一刻年轻士兵的脑海里已经一片空白了。在此之前他永远无法想像自己的偶像陈思诚将军竟然会询问他的名字，那是非常可笑的一件事情，但现在，却没有人笑的出来，因为美梦好像已经成真了，实实在在的，并非那种犹如无根浮萍一样真。

龙格力并没有在意年轻士兵的紧张，从士兵的表情中他就看出自己在士兵心里的地位，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位置。

被人崇拜总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龙格力在享受着这种幸福。

“好了，你不用紧张，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龙格力说，他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当看见那道希望的目光的时候，他就平静了下来。他觉得如果一名年轻的士兵都能表现的这样平静，并且充满希望的话，他没理由感觉到惊慌与不安。

并且他越是紧张，越会影响到周围士兵的情绪。本身这些老兵痞的战斗力就不强，如果再被影响的情绪，甚至连吓人的目的，都达不到了。所以现在的陈思诚表现的很是轻松还面带着微笑，那褶皱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他能够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了周围的士兵，士兵们也不再紧张，原本紧握着兵器的手也微微放松，他们的肌肉松弛了下来。

龙格力点了点头，“看来城防兵也不是一无是处的。”他心中暗道。

年轻的士兵显得手足无措，他没有想到龙格力会如此的平易近人。他觉得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如果不是天生的皮肤黝黑，一定会有人发现，现在自己的脸已经犹如那远处的夕阳似的被烧得通红。

“将军……我……”年轻的士兵依旧结巴，他想要说话却发现话到嘴边自己竟然忘记了想要说些什么。这让他感觉到恼怒，如果不是身前站着自己最敬爱的将军，他一定会狠狠的用手捶击着脑袋。

龙格力看着士兵拘谨的模样，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微笑。他突然觉得只要有这样一个充满希望的人，他便不会绝望，并不会就此投降或放弃。不要说他所面对的仅仅是三路军的先锋，就算是面对三路军的主力，他也有信心一战，至少现在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