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18-04-15 作者: 郑效农
第3章

“天津人讲话:为嘛让您上坐?没有好东西,让您上坐,‘介’你嘛不改人吗?!”小柴天津话学得还挺像,引得几个逛地摊儿的全感兴趣地驻足观看。魏建国越发端起来地说:“从认识你那天起,你小子就总这么贫了吧唧!你快把马扎还人家吧,我不坐!有好东西你就赶快拿,我待会儿还得去工商联开会去!”显摆地从怀里掏出个老K金怀表,咔地打开金灿灿的錾花表壳去看时间。

小柴越发肃然起敬了:“啧!我还是那句话,古玩行儿真混出来的,早晚得说咱们魏老板!民国时有岳斌,解放后就看魏老板了!”

魏建国差点儿让吐沫呛着地笑出来:“你小子夸人都不会,岳斌是古董巨子不错,可因为盗卖北魏佛头刚解放就死在监狱了……”

小柴赶忙自责地干吐两口:“呸呸!我说错了,我想说……”一时想不起来,急得去问隔壁摆摊儿的:“嘿,平常总挂嘴皮儿上,今儿是怎么了?民国时候那玩儿翠最牛的、人称‘翡翠大王’的那孙子叫他妈什么百万来着?!”

隔壁摆摊儿的几个内蒙古人也让“那孙子”一时弄蒙住了,无言以对。魏建国虽然听着别扭,但捡什么没捡骂的,于是只当没听见,又高高在上地笑了:“行了吧,小柴!你瞎奉承我没有用,还是拿东西说话吧!赶快拿,麻利儿的,没告诉你还得急着去工商联开会嘛!”

魏建国显然比小柴还能咋呼,而且他去开会的那地方也令小柴打心里崇敬,小柴马上变收敛了,于是不再苦思冥想,也不再贫嘴呱舌,顺从地马上又哈腰去开坐着的箱子。黄振甫忍不住又窃笑了。小柴果然又拿出那个塑料盒,恭敬地打开再递过去:“我这可是特意给您留的,魏老板!没让任何人看!不信您问他们?!”又去指隔壁摆摊儿的几个内蒙古人。魏建国根本不去问,只专注地看了一眼塑料盒里散放的棋子,马上转手交给一旁伸头去看的黄振甫,而且把黄振甫当成马仔般用命令的口气说:“挨个儿看看,有磕碰没有,有笑没有?关键有没有后配!再有,过下数儿看缺子儿不缺!”

“明白!”黄振甫内心讥讽,表面上却故作恭顺,他立即躲开几个伸头探脑的围观者,拿着塑料盒到一边认真观看起来。

“东西还行,可惜原配盒儿没了。”魏建国往黄振甫手里又瞄一眼,再继续傲慢地转对小柴:“知道吗?小柴!棋跟老砚台一样,有原配盒儿和没有原配盒儿可差着不小行市呢,不信回家去问你爹!”

小柴恭顺地马上点头:“不用问,知道,您说的是!”

黄振甫不由得奇怪地抬起头去觑小柴。小柴唯唯诺诺地接着说:“所以,所以我也不说卖价儿了,我就说买价儿:我一万八上的!您看着给,这行了吧?魏老板!”

黄振甫不由得又吃惊地瞪圆眼睛。

“嗯,话说得还行!既然特意给我留的,我怎么也得留下!不过今儿没带那么多现金,我这儿倒有好几张卡,可实在又没时间去银行给你提……”魏建国张扬地从鳄鱼皮手包里取出个鼓鼓的、同样是鳄鱼皮做的大钱夹子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小柴立即说:“钱不急,东西您尽管拿走!”魏建国说:“东西我也不拿,一会儿去工商联要开一天的会不说,关键哪位头面人物要也爱,我只能白送!还是算了吧,我明儿一早儿再来,连送钱,带拿东西。”说着已将大钱夹子放回鳄鱼皮手包并哧的一声拉上拉链,最后才画龙点睛地找补说:“明儿我就给你拿一万八啦?小柴!”

小柴马上仿佛缠着大人让大人给买冰棍儿的孩子般乞求地苦起脸,边吭唧边说:“别别,魏老板!魏百万!魏大叔儿!您怎么得让小柴挣点儿吧?!”

魏建国倒也爽快,马上说:“行,再加一千!”

“别别,魏老板!您是大老板,再给小柴加几千?再加几千!”

“那就两万二!但得给我配个红木盒儿,我明儿上午九点来钟来取,盒儿配得好,不凑合,另加两千……闭嘴,再说可招讨厌了啊!”

小柴虽没闭嘴,但也不再吭唧:“得,那也先谢谢您了!这次就这么着了,往后您再买小柴东西可得让小柴多挣点儿啊!”黄振甫简直不敢相信地瞠目结舌了。

和魏建国一分手,黄振甫迫不及待地找到岳贤,又迫不及待地把刚才的一幕学给岳贤,岳贤倒没瞠目结舌,但马上就怒了:“姓柴的这不成贱骨头了吗?!”

“那厮就是贱骨头!”黄振甫有意添油加醋,“您要看见他见了‘喂不活’那摇头摆尾的奴才样子,非气晕过去不可!”

岳贤明显愤然了:“那象牙棋不还在姓柴的手里,老魏不也没付款吗?!”

黄振甫说:“对!”

岳贤气哼哼扭头就要走,被黄振甫一把拉住。黄振甫一下又笑出来:“您干吗去?宝哥!听我说完了行吗?!”

岳贤的脸气得都有些充血了:“不用再听了,你不带了三万吗?走,今儿二万二我非把那副象牙棋拿走!那厮不专溜老魏的沟子吗?明儿我再撺掇老魏往死里挤对他!”

黄振甫越发揪住岳贤不撒手:“您听我说完的,宝哥!这明儿老魏也得往死里挤对他!之后您真还想要那副棋子儿,也用不着花二万二,我估计您给一万八,够那厮的本钱,那厮就得卖您,而且还得对您千恩万谢!”突然笑出来。

“怎么呢?”岳贤不解地审视着黄振甫,并催促说:“有什么好笑的?快说!”

黄振甫好容易忍住了笑才说:“姓柴的那厮确实太气人了,气得您弟弟肝儿直疼!您弟弟肝儿一疼就、就势牵走了丫一匹红马!”说着一伸手亮出一枚象牙棋子。

岳贤噗地喷笑了出来。黄振甫也开心地笑起来。岳贤笑得东倒西歪起来,黄振甫误会了,忙一把拉住岳贤:“宝哥!您最好明儿再去买那副象牙棋,要不我担心姓柴的那杂八六鬼怀疑上您弟弟!”

“我没说现在就过去呀?我是说明天早晨……”岳贤话未说完又喷笑了出来,同时在心里对自己刚才能够把那件难得一见的大勒子忍痛让给黄振甫——给予了极高评价。

晨曦中,一辆黑色现代小轿车响着激昂顿挫的爵士乐驶进楼区。黄振甫将车停到岳贤住的五层楼的楼门口,再边打手机边关掉音响。

电话铃声将还睡在红木雕花架子床上的孙凤娇惊醒,熹微晨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射在她的脸上,她仍合着眼下意识先往身边摸一把——另一边已经空了。孙凤娇这才一下睁开眼睛,望着紧紧关着的卧室门急剧思忖起来。

孙凤娇任电话在床头处的一只红木雕花茶几上响着,红木雕花茶几显然被当成床头柜在使用,上面除了一个带原配绿玻璃罩流形于民国时期的铜台灯外,还放着岳贤的花镜和一本看了一半扣放着的《古玩史话》。

孙凤娇突然愠怒了。看得岀来,孙凤娇年龄明显比丈夫岳贤小十几岁,确切地说是十四岁,虽然再过了今年的生日孙凤娇便也四十四岁了,但因为皮肤好,当然首先眉眼长得也好,所以仍风韵有加。孙凤娇确实属于长得好看的,有个家喻户晓的明星叫朱媛媛,孙凤娇长得和她就特像!只可惜发现这点时孙凤娇已经三十好几了。也许就因为也有可能,而实际上这辈子已完全没有可能去做演员,孙凤娇从此爱上了看电视剧,尤其在工厂不景气提前内退、而儿子又上了寄宿小学之后,看电视剧成了孙凤娇的主业,白天看了,晚上接着看,不看到睁不开眼不算完。因为睡得晚,所以晨觉最香,也最不愿意被打搅。孙凤娇愠怒地刚想把手伸向电话,电话铃声正好断了,显然有人比她早一步拿起了话筒。是儿子还是丈夫?又是谁这么早把电话打了过来?坏了,不会是大姐孙凤霞或是弟弟孙文斌吧?说好了他们两家子今天都来,难道变卦了不成?孙凤娇一下想起来,欠起身子,不再愠怒而是急剧思忖着侧耳细听起来。

外面客厅里,岳贤嘴里含着牙刷正在接电话。客厅里除了沙发、电视,还贴墙陈设着一个硬木小方角柜,方角柜的两个门采取的是高浮雕,雕的是寿山福海和两条在祥云中张牙舞爪、辗转腾挪的正面五爪龙,方角柜上还端放着一只镏金表盘硬木壳的清代苏钟。最显眼的是客厅右边尽头处有一架由电镀架子和栗色实木板组装而成的旋转楼梯,显示出还有阁楼。岳贤的目光从既空灵又富有旋律感的旋梯移到方角柜上,神情也由欣赏转为爱惜。他默默听了会儿电话才突然一下把牙刷从嘴里取出来,仍语调含混地说:“行啦,有什么话见面儿再说不行吗?你是不是非把你嫂子吵起来之后撒泼打滚地不让我走你才踏实啦?没有就闭嘴,等我马上下去!”说完下意识瞥一眼关着的卧室门,把话筒轻轻放回到茶几上,之后才窃笑着向卫生间走去。

卧室里,重新恢复一脸愠怒的孙凤娇突然伸手将丈夫的花镜抓进自己正盖着的夹被里,之后哧地笑出来,又合上眼开始装睡。

漱洗完毕的岳贤轻手轻脚地回到客厅,又穿上满是兜的摄影背心正要往外走,突然身后传来开门声,岳贤被吓了一激灵,赶忙转过头,还好,是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岳跃睡眼蒙眬地从另一间卧室出来正要去上卫生间。岳跃也先一愣,马上微皱起眉头:“您又去哪儿?大爹!”

岳贤忙把一个指头放到嘴上:“嘘!爸爸还得去趟潘家园!”

岳跃会意地也压低声音,但口气中充满了抱怨:“您昨天才去了,怎么今天还去?告诉您,妈妈可不高兴啦。妈妈说您什么都干,就是不干正事儿!”

岳贤苦笑了:“好儿子!爸爸今儿必须得去!爸爸看上了一件好东西!还不到六点,再睡会儿吧,儿子!”

岳跃显然对父亲看上的好东西毫无兴趣,所以不想问,转身往卫生间走,忍不住又回头小声儿警告:“您不怕惹我妈妈生气,您就去!”

岳贤又苦笑一下,但仍转身往门口走,边走边下意识去摸摄影背心在前衣襟上的几个兜,这才意识到没带花镜。无奈地只好转身又走向卧室,他极轻地将卧室门先打开一条缝隙往里窥视。

孙凤娇假装睡得很沉。岳贤相信了地窃笑,他踮着脚尖走进去,径直到床头轻轻翻开扣放在红木雕花茶几上的书,不由得奇怪地顿一下,马上往地下看……装睡的孙凤娇差点儿笑出来,忙翻过身去。岳贤马上有所悟地去推妻子:“行啦,大宝贝儿!把我花镜藏哪儿啦?”

孙凤娇仍背着身故意语调含混地说:“不知道,别弄我,人家还困着呢!”

岳贤很鬼地笑了:“别装啦,我知道是你藏的!我记得真真儿的,昨天晚上看完书,我把花镜和书一起就放茶几上了!不给?我可翻啦?!”说着就把手往夹被里面伸。孙凤娇突然笑起来并用力揪紧夹被。岳贤不再去翻腾,也笑起来……稍许忍住笑又央求起来:“亲爱的!不骗你,我昨天真发现了一件好东西,今天必须去再好好研究一下!快把花镜给我,求你了,亲爱的!没花镜我什么也看不了,快给我!……真不给是吗?那也好办,我顶多再买一副,旧货市场专有卖老花镜的,而且还有从国外进口的,也不算贵,才一千八一副!”

孙凤娇这才气恼地翻过身,岳贤敏感地马上跳离开。孙凤娇一下又笑出来,边笑边把花镜从夹被里拿出来伸向丈夫:“好吧,给你!”

岳贤自负地笑了,学着河北的方言怯口儿说:“想趁俺伸手拿,啪嚓一把拉住俺,对不?俺才不上这当!”

孙凤娇哧地又笑出来,但马上又把笑忍回去,故作无奈地把花镜往床边一放:“不非去不可吗?成,我不拉你,去吧!”马上躺好并合上双眼。

岳贤警惕地仍操着怯口儿:“甭玩儿这套!俺懂,你拿俺当馋嘴的小鸡子啦?俺要忍不住过去一吃,那就中了计喽,你就给俺来个冷不防,对不?俺才不上这当!”话音未落,猛地蹲下身子,同时飞快地去抓床上的花镜,孙凤娇果然马上去抓丈夫,但还是晚了一步。岳贤笑着拿着抢到手的花镜刚想转身跑,被突然冲进来的儿子一把抱住。岳跃亢奋地大叫:“妈妈!我帮你抓住啦!”

“好儿子!没用!爸爸今天必须去!快放开爸爸!”岳贤边说边奋力挣扎。岳跃急切地又大叫:“快来帮我呀,妈妈!”

孙凤娇没有起身,但口气中充满了气恼:“好儿子,甭拦他!他是长腿儿的,他要决心去,怎么也拦不住!再跟你说一遍,岳贤!今天可说好了我姐姐、弟弟两家人全来,全看咱家新改造的房子来!你不在,非要去逛旧货,你自己说合不合适?再说,你昨天才去,而且每个礼拜六、日你都去,包括每个星期四,你还要去遛报国寺。今天怎么就不能在家一天呢?嗯?咱们反过来,如果是你姐姐、姐夫来,你也提前告诉我了,可到时候我也找个辙说有事得出去……”

“妈妈说得对!将心比心,您今天就是不该再出去!”

岳贤仍坚决地挣开儿子,再苦起脸来解释今天真的不是为逛!但去干什么却没有明说,只是含混地说,完事后会立马让黄振甫用最快的速度开车送他回来。

“那也不行!”岳跃的眼睛里突然充满泪水,他没想到父亲竟这么不给自己面子。孙凤娇有所感觉地看一眼儿子,深知如果继续与儿子站到一起,儿子立即便会泪如雨下,可到头来未必就能留住丈夫。于是口气不再坚决了:“好儿子!让他去吧,今儿要不让他去,他嘟个大脸,是让大姨、大姨父、舅舅、舅妈瞅咱房还是瞅他脸呀?!”马上又提高声音,转对丈夫:“行啦,你也别难受了,赶快走吧!”说完气恼地躺下并很重地翻过身去。

岳贤知道妻子真生气了,但他一点儿不慌,因为他有办法让妻子马上便笑得像花儿一样。但儿子眼中的泪水,却是必须立即面对的,于是赶忙强调十一点之前保证回来,之后才慈父般笑着匆匆而去。

岳贤从楼门里小跑出来,坐进黄振甫的黑色现代轿车才造作地出口长气:“哎哟,差点儿没出来,抱歉,让您久等了!”

黄振甫马上将车开走:“别客气,宝哥!等您气喘匀了,咱们就唠唠一起开出租车公司的事吧?另一位合伙儿人,也是这千载难逢好项目的介绍人,昨儿晚上又打来电话催问……”

岳贤不容黄振甫说下去,立即假咳一下:“嗯!打住,逛旧货市场前心一定要静!回来路上再说!”

“得嘞!”黄振甫不再说,猛踩油门,轿车排气筒立即喷岀一股淡蓝色的青烟,之后一溜烟地向楼区外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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