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才七点，来得早的人们已经背着或提着大包儿小包儿往潘家园旧货市场外面走了。这就刺激得才到的人们越发加快了步伐。岳贤和黄振甫一脸亢奋地随着熙攘的人流也快步向潘家园旧货市场里走去。在一排地摊儿的入口处岳贤突然停住：“振甫！我想你最好还是在这儿等我，别露！”说着哧地笑出声来。

“别价，宝哥！那不等于承认是我替天行道了吗？！”黄振甫说着也像放了个响炮般的嘭地喷笑了岀来。

岳贤笑得更开心了，好半天才忍住：“言之有理！”说罢将头一摆，黄振甫立即也忍住笑，于是两个人接着亢奋地向市场里走去。

还是不断有熟人与岳贤打着招呼……黄振甫眼很尖，突然捅了岳贤一下：“哟！那杂八六鬼怎么没来？怎么让别人替他来啦？！”

岳贤举目去望，果然有个染了一绺黄头发的毛头小伙子戴着随身听坐在小柴代替凳子的那个木箱子上，正很香地吃着一盒热腾腾的方便面。岳贤马上上前不客气地把耳机从小伙子耳朵上拿开：“一晃长这么大啦？少爷！你爸爸呢？”

小柴的儿子先端着方便面仰脸去打量岳贤，显然认了出来，马上便笑嘻嘻了：“您来啦，叔儿！嘿！老家伙还行，一早上尽打听他的了！您有事就九点多钟再过来，他一早儿就去吕家营给一副象牙棋配硬木盒儿去了，但九点半钟之前肯定到，跟买主约好了的！”说完马上又戴上耳机，边听音乐边很香地接着去吃方便面了。

岳贤讥讽地和黄振甫相视一笑。黄振甫摊开双手又耸耸肩膀：“没辙了，宝哥！用不用我给嫂子打个电话说明情况？”

岳贤立即做出篮球裁判叫停的手势：“NO！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索性，跟我一起把手机都关了！”说着拿出自己的手机就关。

黄振甫笑着也拿出手机：“我别关，我转成转接服务。说起来我嫂子比我屋里那只母大虫强多了！我嫂子起码说理，我屋里那个——咳！呸！别提了！”

岳贤把手机往兜里一放，马上心花怒放地摆头示意：“现在无忧无虑一身轻啦！说吧，先遛一圈儿再吃早点，还是吃了早点再遛？”

黄振甫逛瘾极浓地马上说：“还是先遛一圈儿再喂脑袋去吧！”

“那就听你的！”岳贤转身就走，同时兴奋地唱起来：“跟我走吧……”黄振甫五音不全、荒腔走板地一下便接唱到“前面就是快乐的老家……”两个大男人快乐无比地走去。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虽然霜降已过，但阳光下的人们还是感到了燥热，尤其是起大早来淘宝的，因为天不亮就往这儿赶，自然得多穿，这会儿只得把外衣脱下来，闲累赘懒得脱的，这会儿汗水已开始顺着脑门儿、鬓角往下流。但他们仍流连忘返不知疲倦地穿梭在一行行地摊儿间，总觉着有什么宝贝会在下一分钟出现在面前。吃罢早点的岳贤和黄振甫又亢奋地出现在熙来攘往、毫不见少的人流中，岳贤穿着很扎眼，光穿着件短袖圆口衫，脱下的摄影背心和夹克搭在左胳膊上。黄振甫依然衣冠齐整，大概因为太瘦的缘故他并没感到有多热。

“真得跟我们小嫂子说说了，得给我们宝哥减少点儿calorie了！”

黄振甫说话爱犯酸，这要在以往岳贤肯定会回以：“八嘎！好好儿说中国话！”但这次岳贤笑着容忍了，对岳贤而言黄振甫这次无疑是立了大功的。黄振甫自己也这么认为，所以除了犯酸外还有点儿忘乎所以，这在平时他是不敢的，岳贤比他虽然只大五岁，但因为是一起从小长起来的，五岁的差距足以让年纪小的心存敬畏了。见岳贤开心地只管去笑，黄振甫马上又手舞足蹈、荒腔走板地哼唱起都老掉牙了的流行歌曲：“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小青年……”见岳贤依然开心地在笑，他唱得越发起劲儿了：“阿里！阿里！阿里他爸爸当初也是个快乐的小青年……”他边唱边去斜觑岳贤，以为岳贤会笑得更加开心，没想到这次招来的却是岳贤严厉的“嘘！”声。黄振甫先尴尬地愣了，但顺着岳贤惊讶的眼神转头一看，黄振甫立即也惊讶地瞪圆了不大的眼睛。前面不远处，瘦小枯干的小柴被两个年轻力壮的保安各拧一只胳膊按着，正迎面走来，他那个把头发染黄了一绺的儿子在后面追着两个带着红箍、一脸愤然的市场管理人员，又是让烟又是紧着说好话。

岳贤忙迎上去：“怎么意思？小柴！今儿这演的又是哪出儿啊？”

小柴脖子上绷着青筋，眼睛里充满血丝，一点儿不怵地停住，跳着脚地回答：“老子今儿再演一把慷慨就义！有种的总关着老子，别让老子出来……”话没说完，已被俩保安孔武有力地拧走了。

“我看像拖出去枪毙！”岳贤讥讽地自言自语，黄振甫一下又乐弯了腰。

两个市场管理人员坚决推开小柴儿子紧着去送的香烟，小柴的儿子突然负气地也停下来，稍顿又嘟囔着转身往回走。岳贤快步追上去一把拉住小柴的儿子：“倒是因为什么？少爷！”

“老丫的不到九点一到，弄了两瓶啤的就边喝边不住声地开骂！”小柴的儿子转看被押着走远的父亲，越发懊恼起来：“人家市场管理员一直态度特好地说他，‘当着这么多国际友人呢，别骂啦！可有能听懂的！’他反而又臭骂人家，人家是得叫保安把老丫的带走……”

岳贤似有所悟地斜一眼凑过来的黄振甫，又转对小柴的儿子，不解地问：“总得因为点儿什么吧？”

小柴的儿子恨得梗了几下脖子才回答：“说好买象牙棋的那位又不买了！少个棋子儿，搁我，我也不买！老丫的非说是昨天丢的，昨天什么时候丢的又说不出来，还可能是老丫的一早儿去吕家营配硬木盒儿自己丢的呢！去他大爷的吧，我也不救他去了！”小小柴突然愤懑地丢下岳贤，转身走去。

黄振甫马上又笑得蹲到了地上。岳贤思忖地上前，捅一下黄振甫，低声说：“嘿，有点儿闹大发了吧？兄弟！”

“放心吧，宝哥！他就义不了……”黄振甫说完笑得越发厉害了。岳贤终于也被引笑了，但他只笑了一会儿便突然收住笑，有所意识地去看手表。黄振甫看到眼里马上也忍住笑站起来：“要不算了吧？宝哥！虽然他就义不了，可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放不了他，而且他正在气头上，即便少个子儿，未必肯便宜了卖！还是抓紧再遛一圈儿，之后就回克（去）吧，您不答应嫂子十一点之前肯定回到家了吗？”

岳贤眉头紧锁地顿一下，脸上突然又充满了坚定：“不能走！我倒不担心他死咬着价儿卖不出去，我是担心他万一卖了，那咱们可就永远也见不着这副象牙棋啦！”

黄振甫不屑地撇下嘴：“不就是副象牙棋吗？又没便宜多少？我看拍卖录上标价也就三至五万！您不一再教导我至多只能花拍卖的三分之一价格买东西吗？再有，您连残棋都要，别再让姓柴的那杂八六鬼怀疑上……”黄振甫刚又要笑，但被岳贤一嗓子把笑意吓了回去。

“不管那么多了！对！不管那么多了！”岳贤用力咬着下嘴唇盯着黄振甫看了稍许，看得黄振甫直不自在才接着说：“关键不能因为咱们，把好好儿一副象牙棋糟蹋了！也小两百年了，开玩笑呢？又不是供着的东西，象牙棋，也是棋！也是供凡夫俗子们天天下的棋！过过多少人手已不得而知，无法考证，但经过多少动荡和劫难是明摆在那儿的！连当初装它的原配盒儿都摔散了，粘不起来了，不知扔哪儿去了，而它仍丁点儿毛病没有，个个儿油光水滑！什么别说了啊，振甫！我今儿豁出去了！全然不管了！爱谁谁了！绝不能让它流出去，从此变成一副残棋！那咱哥儿俩可就成千古罪人啦！”

黄振甫眼光异样地愣神了……

在一个交警的指挥下汽车排起长龙，正缓慢地通过十字路口，黄振甫开着现代车也在其中，他从东往西开，正午的太阳斜射到车窗上，黄振甫抬手放下遮阳板，同时斜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岳贤，岳贤正孩子般地唠叨着：“别变灯！别变灯！别变灯！”黄振甫忍不住窃笑起来。

终于熬到可以通过十字路口了，但绿灯一下又变为红灯！而且交警严厉一指：在岳贤授意下本想冲过十字路口的黄振甫赶忙一个急刹将车停住，同时噗地笑岀来。岳贤则马上唉声叹气起来。

“正好儿，宝哥！说说咱们未来的出租车公司吧！”黄振甫收住笑，一下正色起来。

“哎哟，我现在哪有心情谈这个呀？兄弟！”岳贤话音刚落手机便响起来。一看来电显示是自家的电话号码，岳贤眉头紧锁地赶忙去接：“别催啦，已经在路上了，可又塞车……真不骗你！振甫！快！按下汽车喇叭给你嫂子听听！”说着把手机伸向方向盘。黄振甫笑着连按了两下喇叭，但马上便惊呼起来：“坏了！已经给扣了八分儿了！”之后绝望地趴到方向盘上。

隔着汽车前面的挡风玻璃可以看见，被正午的太阳晒得一脸通红的交警板起面孔径直走了过来。岳贤眉头紧锁地看着走来的交警乞求地把手机直接放到嘴边：“别再催了行吗？亲爱的！你把警察都催来啦！”

手机另一头孙凤娇的声音很响地传过来：“少废话！最后说一遍，这也是给你的最后机会：我让我姐和我弟弟两家人直接先到洪福烤鸭店了，我说是你安排的，所以你十一点一刻，这样吧，再宽容你十五分钟，十一点半必须到！”

“我力争，力争！先挂了行吗？我得跟警察解释去！”

“等着！不许挂！”孙凤娇严厉的声音过后，手机里马上又换成儿子稚嫩的童声：“听好了，大呆爹！十一点半要还到不了，您就别急着往回赶了……”

“哎！还是我儿子理解大爹！”

马上传来岳跃更加响亮的童声：“您就直接在潘家园儿租个摊儿完了，大呆爹！大呆爹！”说完马上挂断电话。

“嘿！这小东西！”岳贤下意识说着，同时忙开车门并掏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证，再向板着面孔走来的警察跑去。黄振甫这才把头从方向盘上抬起来，眼巴巴隔着前挡风玻璃望去……

洪福烤鸭店离岳贤住的小区很近，就隔了一条四车道的马路，烤鸭店外还有个不大的停车场，能停十几辆小轿车。像所有新开张的饭馆一样，这儿着实也火过，轿车停得马路上都是。但时过境迁，饭馆的经营每况愈下。于是，从去年开始饭馆派人到小区拍门发卡，有卡者不但可以享受九折，还积分，根据积分情况到时还可以兑换奖品，奖品很实惠，从洗涤灵到电热水壶，都是居家过日子的必需品，而且饭馆在每个包间还添置了卡拉OK，到包间吃饭还不额外加钱，只要提前电话预订即可。饭馆又开始有了人气儿，岳贤孙凤娇两口子带儿子再下饭馆，或是临时招待亲朋基本上也就以这儿为主了。今天是礼拜天，饭馆外的停车场里车全停严了，但黄振甫仍执意把车开进停车场，现代车还未停稳，岳贤已连声道着谢地推开车门，黄振甫赶忙开腔：“宝哥！别急，就几句话！要不您弟弟就把您放马路上了。”

“我说的呢！嘿！有话干吗不早说？”岳贤嗔怪地开着车门又去催促：“嘿！你不快说又鼓弄手机干吗？！”

“我想让您看看才接到的短信……”见岳贤一皱眉头，黄振甫赶忙把手机又扔回到车上：“好，我直接说，拉咱们一起伙着干的那位朋友，刚又来短信了，还是催问联手接那个出租车公司的事儿……”

岳贤不容黄振甫说下去：“我还没想好加不加入呢，振甫！想好了我肯定立马告诉你，回见！”说着已下车向饭馆跑去。黄振甫无奈地叹口气，突然发现停车场管理员警惕地走来，黄振甫犯坏地先将车缓缓开启像是在找泊车位——等管理员小跑过来——一下又加速离去……

洪福烤鸭店的一个单间里，孙凤娇眉头紧锁地看一下手表，终于坚决地端起酒杯：“菜全上齐了，不等那缺德鬼了，来吧，干杯吧！”

大姐孙凤霞首先响应地端起酒杯：“对，开始吧，等岳贤来了，咱们罚他三杯好了！来吧！”

见大家全端起了酒杯，弟弟孙文斌也伸手将一个酒杯端了起来，但马上转对一旁的妻子，解释说：“放心，李苹！我只意思意思！”

岳跃被提醒般马上站起来：“开摩托一样不许喝酒！”

李苹笑了：“今天是你妈妈生日，而且我们又不急着走，就让他抿一小口儿吧！咱们都看着他，只让他抿一小口儿而不是一杯啊！”

大人们显然更赞同李苹的说法，于是马上一起去碰杯并齐声去祝孙凤娇生日快乐。孙文斌很自觉，果然只让啤酒湿了湿嘴唇便把酒杯推到了大姐夫王冬面前。

为了庆贺自己的生日，孙凤娇今天特意在脖子上挂了一个算盘珠大小俗称娃娃脸儿的老珊瑚珠子，耳朵上戴了一副牛血红老珊瑚珠子改镶的耳钉。“谢谢！大家吃菜吧！”孙凤娇又用戴着一枚醒目的辣椒红珊瑚戒指的左手端着酒杯抿一小口酒，才发现儿子拿着装着可乐的酒杯，神情有些沮丧，忙一笑，用酒杯与儿子的酒杯碰了一下。岳跃马上笑了：“祝妈妈生日快乐！”

“谢谢！吃菜！吃菜！大家都自力更生，我就不让了啊！”孙凤娇说是说，还是端起装红焖大虾的盘子，把一只只大虾分给大家，之后又说：“对了，大伙儿得省着点儿肚子啊？一会儿可还有烤鸭呢！”

岳跃反应很快地马上说：“什么叫省着点儿肚子呀？妈妈！”

大伙儿都笑起来。岳跃笑得最开心，马上又手舞足蹈地说：“大家先都听我说！先都听我说！我们晚上再吃蛋糕！我和妈妈仍寄希望我爸爸能记起来今天是我妈妈的生日！每年我妈妈过生日都是我爸爸买蛋糕！”话音刚落，包间门突然从外面被打开，一个女服务员用活动车推着一个蛋糕走进来。正当大家诧异地面面相觑时，岳贤手捧一束鲜花，唱着从服务员身后闪出来：“祝你生日快乐……”

大家马上高兴地起立，边鼓掌边跟着唱起来……孙凤娇更是满足得脸上立即便笑开了花。

岳跃突然跑到父亲身边，与父亲咬耳朵：“要是我不叫你大呆爹！你是不是还想不起来今天是妈妈的生日？！”

岳贤一笑，也把嘴凑到儿子耳边：“谢谢！但下次希望你的提醒能更明确一些！”马上又提高声音继续唱起来：“祝你生日快乐……”

今天来的都是孙凤娇这边儿的娘家人，见岳贤没忘记妻子的生日，大家便也不再提罚酒的事。孙凤娇今天邀姐姐弟弟两家人前来聚会，庆祝自己生日纯属巧和，主要是邀他们来参观新改装完的房子，他们都已听说房子改装得翻天覆地，所以为了急着去看，他们连鸭汤都没要，也没唱卡拉OK，吃完饭一抹嘴说走就走。岳跃已提前把舅妈李苹来时戴的头盔戴到自己头上，之后亢奋地让舅舅孙文斌用摩托车带着先向马路对面的小区里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