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贤很有意味地先一笑:“这就得从头儿说起了,亲爱的!我是在绵阳古玩市场与这位业余画家认识的,当时他开了一家小古玩店,他主动跟我交换了名片,他姓高,名盛川,三十啷当岁,干净利落,用相貌堂堂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之后他又主动到我住的酒店来拜访我,当时我刚洗完澡……”
孙凤娇全神贯注地看着丈夫,仿佛一下又回到了过去。那时,一到晚上她经常都要缠着丈夫,让丈夫给她讲丈夫过去的点点滴滴,丈夫有时顺从,有时躲闪,但每每都会最终屈服地娓娓道来。当时他们也这样面对面隔着桌子坐着,互相欣赏地看着对方,基本上都是岳贤在讲,而她托着腮兴趣极浓地在听,因为新房就设在岳贤一直住的三间西房里,住惯了楼房的孙凤娇一时还难以适应,总觉得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加之婆婆睡得也晚,所以他们不好意思太早上床……一股暖流突然涌上孙凤娇的心头,她马上站起身,惘然地冲丈夫一笑:“亲爱的!我们已经很久没这么说说话啦!”
岳贤明显感伤地也苦笑了:“好像是吧,不过,从今天开始,我们让这优良传统重新恢复起来!”眼睛随之一亮地去看妻子。
孙凤娇马上撒娇般地嘟起嘴,神情和说话的语气跟着也回到了过去:“人家当然乐意着呢!哥!可以把顶灯关上,也把台灯的光调弱一些吗?这样更舒服,也更温馨一些!”
“当然!”岳贤从心里笑出来,立即伸手把放在书案一隅的台灯的光调弱。孙凤娇也关掉阁楼的顶灯,之后走回来又坐到书案对面,一手托腮并把目光痴痴地投向丈夫。
岳贤马上乐不可支了:“咱们别这样儿,这样儿我就讲不了了!”
“那我该怎样呢?这样?!”孙凤娇顽皮地改为用双手去托下巴,同时,用当今的流行语说就是卖萌地又连眨两下眼睛。
“那你还不如刚才那样儿呢!”岳贤越发笑起来,“算了,随你便吧,我接着开讲了,要不这一晚上的宝贵时间就全荒废了!”岳贤忍住笑又接着述说起来:“姓高的小老板来时,我刚洗完澡……”
孙凤娇因长期观看电视剧而锻炼出来的画面感,令她随着丈夫的叙述立刻仿佛也身临其境。
她仿佛是和丈夫才洗完夫妻浴,骤然响起的门铃声让她忙裹上睡衣又躲进了浴室。之后她躲在浴室门后顺着门缝好奇地偷觑起来,她清楚地看到丈夫先匆匆将睡衣穿好,这才边用毛巾擦着头边走向房门……
岳贤先从猫眼往外看,仍不放心地问:“就你一个吗?高老板!”
马上传来高盛川带着川味说普通话的声音:“就我一个,岳老师!”
岳贤这才将门打开。高盛顺果然与岳贤描述的差不多,而且还很有书卷气——对了,就是像朱媛媛的老公辛柏青那种类型的——“岳老师好!打扰岳老师了吧?”高盛川的四川普通话讲得也很有特点。
岳贤不等高盛川说完已客气地伸手示意:“哪里,快请进!”岳贤将房门关好,又抱歉地向沙发伸手示意:“抱歉,就衣冠不整啦啊。请坐,下午你们政协副主席亲自陪同我们去长虹参观,之后又请大伙儿吃饭……”
高盛川突然苦笑地把话接过去:“如果我不辞职,就由我代表长虹接待你们啦,岳老师!”
岳贤一愣:“你过去在长虹?”
“哎,我已经做到主管宣传的副主任啦……不提它啦,看来怎么说都是和岳老师有缘,不辞职,会跟岳老师相识,辞职了,开个小古玩店,照样能跟岳老师相识!”
“对,两个不相干的人相识据说只有十二亿分之几的几率,确实得有缘分。”
“说起来,是玉使我们结缘!像岳老师这么爱玉、懂玉的,我敢说我们绵阳没有一个,整个四川也没有几个,个个都是在附庸风雅!”
岳贤感觉良好地笑了:“哪里?说严重了。我是真的从心里喜欢玉,因为真喜欢,所以研究的确实比一般人多了点儿。所以看你们古玩街家家都摆仿三星堆出土青铜器做的假玉,就你的铺子里没摆,就忍不住跟你瞎聊了几句,我至今是这样一种观点:古玩店,货不在多而在真!那种一眼假的东西只会让内行望而却步!”
高盛川赞同地用力点头,之后又讥讽地一笑:“这些开古玩店的昨天还卖水果青菜、还开小饭馆儿呢,他们哪儿懂玉呀?可不就胡买胡卖嘛!这也有好处,能逮他们漏儿!岳老师!今天下午就有两个专门到底下收货的小串串儿拿来几块岀土的老玉来,他们本来是专门给我送来的,(岳贤不由得眼睛一亮)可惜,就今天下午我没去铺子……”
岳贤因失望至极而不客气地埋怨起来:“嘿!你不跟我说你每天都会到铺子,你的铺子从不跟别家似的,三天两头上板儿关门儿吗?你今天是怎么啦?!”
高盛川略顿,仍文质彬彬地说:“我不在也没人敢收啊,这就是他们都不懂的好处,岳老师!”言罢矜持地笑起来。
岳贤立即又双眼放起光来:“你是说东西最后还是落你手里啦?”
高盛川继续矜持地笑着:“等于是吧,岳老师!我已经跟这俩串串儿联系上了,他们正在去成都的路上,不过总算被我又叫了回来,我进您下榻的饭店前刚又接着他们的电话,他们说顶多再有半个小时就到了!”拿出手机向岳贤示意:“这俩串串儿以前拿来的东西还都行,昨天您到我店里我跟您提的我以前卖岀去的汉代的琥珀司南,还有西周满工、满红纱沁的黄玉兔,战国黑漆古两面满勾云纹的白玉壁,白玉璜,还有用我们当地墨玉制做的、保是三星堆时期的凸唇壁、玉琮、玉璋,玉璋最大的都这么大……”高盛川亢奋地用双手比划:“上面还有工、有符号,都是买这俩人的!”
岳贤亢奋地一下站起来:“抱歉!我还是换上衣服吧!对了,你不用到大堂去接一下他们吗?高老板!”
“叫我小高,或高盛川!”高盛川立即纠正,之后望着飞快去更衣的岳贤,又别有意味地笑了,“我哪能带他们到饭店来呢?岳老师的身份我也一点儿没露给他们!毕竟他们拿来的东西都是刚刚出土的!”
岳贤稍顿,马上向高盛川投去赞许的眼神。高盛川越发透着周全地说:“我跟他们说您是我表哥,岳老师!待会儿您可别说露了,也千万别露出懂玉来,这些串串儿鬼得很,要让他们看出您是行家,价钱可就不好谈了!”
岳贤赞许地频频点头:“明白,高老板!”
高盛川忙又立即更正:“叫小高,或高盛川!”
“好吧,小高!事成后我请客!”
“哪能岳老师请客?该我小高请岳老师!实不相瞒岳老师!小高还有事想麻烦岳老师呢!”
岳贤马上豪爽地说没问题,只要能帮上忙,一定尽力!
高盛川顿一下,突然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是这样,我从小跟我叔叔学画画,算起来也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有个心愿,去北京发展,也在画家村找个地方住下来!所以,到时候肯定少不了打扰、麻烦岳老师……”
岳贤先是充满了惊讶,马上另眼相看地说:“是啊?那好啊!没问题!欢迎打扰,绝不嫌麻烦!请问高贤弟!是画油画还是国画?对了,您叔叔的大名是?四川画家我着实还认识几个!”
高盛川更加显出不好意思起来:“就不说我叔叔是谁了吧,他早退出画坛了!他跟何多苓是一拨儿的,原本也才华横溢,可惜没能坚守住阵地,向金钱缴械投降了,现在开公司,主要接活做城市雕塑,倒也挣得锅满瓢满。我叔叔一直希望我能过去跟他干,但我一直舍不得丢下油画。再有我对古玩也情有独钟,所以干起来得心应手,一点儿不累,既挣到了钱,还保有精力搞创作。跟您不说假话,岳老师!四川专出汉陶,前些年搞古陶我没少挣!现在不行了,上货太难,收真东西太贵,用假货打人我又做不来,所以开始盘算金盆洗手,一心搞自己的创作了。岳老师!小高一旦去了北京,还真得麻烦您多照应呀!”
岳贤越发另眼相看了:“放心,贤弟!一点儿问题没有!书画本一家,都是搞创作的,就该互相扶持!北京几个画家村我还真都有朋友!我这次回去就特意为你走一圈儿,如果下决心就此画下去了,我建议你也在画家村买房……”征询地去看高盛川。
高盛川感激地用力点头:“英雄所见略同!谢谢岳老师!那就麻烦岳老师这次回京后抽时间替小高先物色一下房子。我既去,肯定就长期待下去了!”突然抬手看表,“岳老师!咱们也动身吧,我觉得把这种串串儿约宾馆大厅来也不合适,所以就约他们在古玩市场茶楼见了,咱们到那儿,他们也该到了!”
已穿好衣服的岳贤亢奋地立刻又把沉甸甸的腰包系到腰上。高盛川马上也从沙发站起身:“等等,岳老师!还是把您专看珠宝和玉的那个放大镜先交给小高吧,待会儿我看完再交给您看,不然由您直接拿岀这么专业的放大镜来,可就不好压价儿啦!这些串串儿鬼得很,见你是内行,要价也会高!”
“言之有理!”岳贤立即打开腰包将一个德国产的带光电管的高倍放大镜交给了高盛川。
“岳老师!那待会儿小高可就高攀叫您表哥啦!”
“哪里,没问题,贤弟!走吧!”岳贤亢奋地去开房门……
孙凤娇突然响起的笑声将岳贤的讲述打断。岳贤探寻地去看妻子。
孙凤娇想当然地又一笑:“让人捧晕了,没好意思用放大镜好好看,结果打眼了,对吧?之后,人家也不退,你也没好意思往家拿,对吧?!”
岳贤苦笑起来:“倒是没捧晕,只是在大庭广众的茶馆里,那仨小子先跟做贼的似的,害得我也没敢死乞白赖地仔细看。统共三件东西,都是三星堆时期的玉器,玉材不是和田玉,也不是岫玉,跟红山时期和良渚时期玉器的用料也全不一样,所以即便当时我仔细看了也是瞎看。我就从来没见过这路东西……”
孙凤娇反应很快地抢过话:“那你怎么知道买错了呢?”
岳贤悻然苦笑了:“回到宾馆独自一冷静,马上就发觉不对劲!真东西经看,越看越好!而假东西经不住看,越看问题越多!咳,一点不对,全部不对!这就是古玩!加上再一打那狗东西电话,永远都关机……”
孙凤娇突然一个激灵地拿起那根通绿的翠镯子:“对了,我记得你说这手镯也是从绵阳买的,不会也是买那小骗子的吧?!”
岳贤越发苦笑起来:“非常遗憾,这镯子也是买那小骗子的,而且也不对……”
孙凤娇又一个激灵,马上又回忆起当初的情景。
她惊喜地看着戴在手腕上的翠镯子,都有些不敢相信了:“这镯子是真翡翠的吗?”
岳贤立即眉飞色舞起来:“把‘吗’给我去了,当然是真的!记住了,同样品质的翠首饰,以手镯最贵重,因为对原料要求最高!”
“而且还得捡漏儿,对吧?!”孙凤娇已有预感地看丈夫。
岳贤越发喜形于色起来:“当然!统共花了两万二,可以说捡了个大漏儿!不信,你可以翻最近几期的拍卖录,这种档次的翠镯子起拍价都应该在十万往上!成交价应该在二十五万至三十万!拍好了,还会多些!”
孙凤娇喜形于色地用力在丈夫脸上亲了一下……
岳贤喝水时发出的声音把孙凤娇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孙凤娇审视地看了丈夫稍许,仍有些不死心地说:“我怎么看着像真的呢?!不会弄错了吧?你肯定是到国家办的正经的鉴定中心鉴定的吗?”
岳贤悻然地放下茶杯:“当然!我先是自己越看越不顺眼,之后背着你拿到羊肉胡同地矿部开的鉴定中心去鉴定的,只是没好意思告诉你,因为我当初把话说得太满了……你彻底死心吧,这个连B货都不是,应该叫B加C!就是不光用酸洗过,颜色也是人为染的!”
孙凤娇又去审视丈夫:“你真是花两万二买的吗?!”
岳贤悻然拿过放书案一隅那个德国产的带发光管的高倍放大镜,打开光源再递给妻子:“当然,不说这个了!来,先来看看吧,我今天就教你怎么鉴别这种假翠!其实并不难!就是一张窗户纸,一点就破!来呀,花了钱再买不来知识就更冤了!”
岳贤最后一句话显然起了作用,孙凤娇不再犹豫地接过放大镜,对着手镯只看了一下,马上又抬起头:“怎么看?我不会看呀?”
“别急,用眼睛仔细看就行了!镯子表面是不是不干净?是花的,像沾了层东西……”
“看见了,薄薄儿的,有点儿像干了的米汤或胶水!”
“你已经会鉴别人工做过的假的翡翠了!”
孙凤娇惊疑地又抬眼去看丈夫。
“这层米汤或胶水样的东西就是人工的注入物又渗了岀来!你把放大镜再贴近点儿,还能看到镯子上有极细小的像人皮肤上的毛孔眼儿样的小点点,那就是酸咬形成的。记住,天然翡翠表面都是极光洁的!你可以拿你的翠戒指、耳钉和翠簪子做比较,这些都是老坑老种、纯天然、没动过手脚的清代的老物件,也就是现在人们说的A货!”
孙凤娇顺从地用放大镜依次观察,不时有所悟地频频点头。岳贤满意地笑了:
“没错儿吧?每件表面都极干净、光洁吧?!”
孙凤娇放下放大镜也笑了:“明白了!”但马上又微皱起眉头:“但你也让我糊涂了,既然那个假画家第一次就设套儿用假玉把你骗了,你怎么还让他骗你第二次呢?我记得很清楚,这件翠镯子是你第二次去绵阳买回来的!没错儿吧?”
岳贤苦笑着点头。孙凤娇先是不解,稍顿,突然恍然地说:“我现在明白你当初怎么那么热衷去绵阳了!当时我还满腹怀疑,怀疑你……不能怪我呀!每次笔会回来你多少都交我点儿,可从绵阳两次回来,你不光一分没拿回来,还把从家里带去的两千多块也花差不多了。再有,当时正好流行那个段子:‘到北京才知道官儿小,到深圳才知道结婚太早,到四川才知道身体不好……’”
岳贤悻然苦笑起来:“打住,听我说正事吧!我之所以第二次又去绵阳参加笔会,纯属是为找那小骗子算账去了!我都想了,不行就打110报警!三块假玉蒙走我一万二!绝对够立案的了!”
孙凤娇立即也义愤填膺了:“对!报警!”突然又疑惑至极地瞪圆眼睛:“这根镯子?莫非这根镯子不是你买的,是他补偿你的?”
岳贤马上负疚地摇头:“哪儿呀,确实是我八千八买的!又让这小子把我骗了……”
孙凤娇认为抓住了丈夫说谎的把柄,立即讥讽地抢着说:“慢!一会儿两万二,一会儿八千八,这根镯子你到底多钱买的?亲爱的!”
岳贤难堪地抓几下头皮才苦笑着说:“是八千八!我当初告诉你花了两万二,是把买假玉的钱和请这小骗子吃饭的钱全算到一起了。如果这镯子是对的,是A货,两万二也等于捡了大漏儿!”
孙凤娇突然又义愤填膺了:“你明知他是骗子,怎么还买他东西?!你不都想好了要报警吗?怎么又……那什么,你能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又不报警了吗?”
“应该承认,这小骗子的智商远远高过你丈夫的智商……”岳贤悻然苦笑稍许又述说起来。
孙凤娇气得手直发抖,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心目中既智慧又成熟老到的丈夫怎么会输在一个年轻小骗子手中,而且输得还这么窝囊!这太令她不可思议了!于是她努力控制着情绪,又认真去听丈夫接下来的叙述,并尽可能地把丈夫的叙述在自己头脑中还原为电视剧般的连续画面,为的是待会儿好帮丈夫分析: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才去找骗子算账,怎么会让骗子再骗一次呢?这太令她不可思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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