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买的带有蜂鸣器的不锈钢水壶在电磁灶上已烧开并开始鸣叫起来。孙凤娇和姐姐在一旁忙着分别将同样才买来的山楂片、枣片、枸杞子、麦冬、干菊花、西洋参切片放到一个透明的大玻璃瓶里,这种玻璃瓶过去是装雀巢咖啡的,孙凤娇特意找出来专为岳贤当水杯。孙凤娇又将家里过去存的一小瓶藏红花从冰箱里找出来,捏了一小撮放进瓶子,这时水壶鸣叫声已达到顶点,孙凤霞这才关掉电磁灶,拿起继续喷着热气的水壶,把滚烫的水沏到大玻璃瓶里。刚放里面的各种饮片在开水中立即好看地上下翻滚起来。
“放心让岳贤喝去吧,保证既通窍又败火,还补身子!我建议你也跟着喝点儿!”孙凤霞边说边拿起咖啡色的瓶盖将玻璃瓶盖好,又用一块小毛巾垫到玻璃瓶底下,小心地正要交给一旁的孙凤娇,突然发现妹妹的双眼又充满了泪水,马上轻叹一声:“咳!行啦,没有用!既然知道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那索性就想开了!也不用管以前,就说现在,从现在起,力争每一分每一秒都对得起他就行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觉得最可怜的倒不是大人,是孩子!岳跃才九岁就……”孙凤霞突然放下玻璃瓶掩面哭泣起来。
孙凤娇忙抹去自己的泪水去劝姐姐:“姐!姐!小点儿声儿,姐!……”同时下意识地扭头向厨房外看去。
阁楼上,岳贤已开始了创作。忽地,两只麻雀追逐着先后飞落到阁楼老虎窗外的窗台上,它们欢快地蹦着,又叽喳叫了片刻,其中一只突然跳到另一只背上,原来是一对麻雀夫妻,交欢的愉悦使得雄麻雀发出一串金丝雀般的悦耳叫声。“啾啾啾啾……”之后,两只麻雀在窗外又欢快地蹦着、叽喳着亲热了片刻才展翅而去。
窗外的热闹完全没有影响到屋内之人,岳贤伏在书案上专心致志地用毛笔书写着。随着通往阁楼的旋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及至孙凤娇端着玻璃瓶走上阁楼,岳贤仍不受干扰地继续书写着。孙凤娇于是停下脚步,就站在阁楼门口,充满深情地凝望着丈夫,一种爱惜之情跃然呈现在她的脸上。又过了好一会儿,岳贤才停笔,有所感觉地转过头来,夫妻俩目光一碰,两个人的脑海里同时闪现出昨天夜里从阁楼回到卧室后发生的那甜美的一幕,于是两个人立即都很有意味地相视而笑了。
“谢谢!我还真渴了!哟,还真给我做八宝健身茶啦?”
一首唐诗的最后一个字刚好写毕,岳贤将毛笔放到那件精美的古董笔床上,之后偏过头感激地继续去端详妻子。
孙凤娇还沉浸在昨夜的甜美中,目光明显有些躲闪地将玻璃瓶连垫着的毛巾一并交给丈夫:“对,跟电视上播的一样,几种饮片全买齐了,快尝尝吧!哟!又完成了一首?!”她惊喜地俯身去看,之后欣喜地为丈夫去捶肩膀——正用玻璃瓶小心喝八宝茶的岳贤马上大叫起来:“哎哎哎!”
孙凤娇赶忙住手:“哟哟,对不起,我忘了你正喝热茶呢!”又改用双手在丈夫后脖颈上按摩,岳贤立即又缩紧脖子痛苦地嚎叫起来:“哎哟……”
孙凤娇赶忙又停手,抱歉地俯身去看丈夫:“我没用劲儿啊?”
“幸亏你没用劲儿,要不脑袋下来了……”岳贤说罢自己也觉着可乐地笑起来。
孙凤娇也笑了:“……哎哟,怎么?还沾不得啦?”之后格外小心地又去为丈夫按摩双肩。岳贤这次先放下茶杯,满足地合上双眼,稍许感激地抬手按在妻子正为自己按摩的一只手上:“谢谢你和大姐特意还为我做八宝茶,谢谢!我今天特别有感觉,亲爱的!(孙凤娇误解地一愣,下意识地往旋梯看)已经写了四幅啦,而且都非常满意!”
孙凤娇这才恍然地忙转过头来,她用力又摇下头,为的是把昨夜的一幕彻底从头脑中清除掉:“好啊,那也歇会儿吧,让我好好儿再给你按摩一下,之后咱们下楼再去遛个弯儿,中午我姐给咱们做西红柿打卤面。”她想抽岀被丈夫按住的手,没想到手反而被丈夫拉得更紧,不由得又是一愣。
岳贤拉着妻子的手享受般地合上眼睛,稍许,才又将眼睛睁开,充满向往地说:“我还是习惯傍晚去遛弯儿,亲爱的!要不吃完晚饭吧?现在还不到十点,趁着状态如此之好,我今天想多干会儿。再有,你不必担心我会累着,不会的。我想这样,每当我写累了我就叫你,之后就像昨天晚上那样,再接着给咱们的藏品注册登记、贴标签,如何?亲爱的!”
孙凤娇眼睛明显一亮,立即又装嗲地嘟起嘴:“还得听你讲故儿!”
岳贤笑了:“没问题!有好玩儿的保证给你讲!”
孙凤娇几乎雀跃起来了:“太好了!不过,可不想再听你走麦城了!讲你过五关斩六将,让人听了得热血沸腾的!”
没想到妻子这么容易就被自己引上了道儿,岳贤差点儿又笑出声来:“业!那就静等听宣吧!”
孙凤娇从上午盼到下午,直到四点过了,才终于盼来了岳贤像京戏里小花脸般的喊声:“孙爱卿!上楼接旨啦!”
孙凤娇马上亢奋地站起身。孙凤娇原本正和姐姐在厨房各坐在一把紫榆小马扎上择韭菜,这对儿色泽紫黑如红木的清代紫榆小马扎也是岳贤从地摊儿上踅摸来的,孙凤娇开始很排斥,坚决不用,坚决只用从西四家具店为儿子买的一只小木椅子。岳贤只得把它们塞到床底下。小木椅子散了粘,散了粘,直到有一天即便用乳胶粘上也依然止不住乱晃,而且不时还把屁股夹得生疼时,岳贤坚决拒绝再修了,而且坚决地把那对儿紫榆小马扎又从床底下翻了岀来。孙凤娇无奈地只得使用,同时仍嚷着让丈夫有空儿再去家具店买把小木椅子来。
但一经用上,孙凤娇还就喜欢上了小马扎,首先比小木椅子坐着舒服,其次俩马扎用时打开,不用时合上往墙根儿一靠,一点儿不占地方,不碍事。自从马未都在电视上说李白当年就是坐在马扎上写就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后,孙凤娇就彻底不再和丈夫提买小木椅子了,而且不用马扎时也不再合上,就永远打开着把它们并排放在只要一推开单元门便可映入眼帘的厨房门口。一次岳贤故意逗她,说黄振甫想拿两把也可以折叠的不锈钢钓鱼椅换这对儿小马扎时,孙凤娇立即愣儿都不带打地学天津话说:“跃他爸爸,那咱可不换!”
见妹妹亢奋地起身后又有些犹豫,孙凤霞马上扔下正择的韭菜也站起身,并不容分说,打架似的将妹妹推出厨房。
孙凤娇只好笑着到卫生间去把手洗了,之后顾不上用毛巾把手擦干便急切地走上旋梯。孙凤娇一进阁楼马上也用京剧道白笑着说:“这一汉子!快来证明,你正经也是收藏界一爷们儿啊!”
“业!”岳贤说完发自内心地笑了。
孙凤娇突然眼睛又一亮:“对了,讲咱家的元青花吧!”
岳贤喷笑了岀来,孙凤娇跟着也欢快地笑起来。岳贤终于忍住笑,从腰里摘下钥匙串伸向妻子:“这样吧,你去拿,拿来什么咱讲什么!拿来元青花,咱就讲元青花!”
孙凤娇透着很有心计地想了一下,再兴奋地接过钥匙串去开老虎窗下的一溜暗柜。
岳贤看着妻子还很有形的腰身,眼睛里先是充满了爱意,紧接着又泪光闪烁起来,他忙做一下深呼吸,以把泪水忍回去,又甩一下脑袋,为让自己振作起来。又过了稍许,见妻子总对着一扇打开的暗柜犹豫不决,岳贤奇怪地欠头一看,马上又笑了:“亲爱的!不用找啦,那里唐宋元明清倒都有,可就是没有元青花!而且里面的东西和我摆多宝槅上的一样,也都一般般,没有超过两万的,平均起来每件也就合个七千左右。先放一边儿吧,等把别的全整理完了我自己再慢慢捋。”见妻子仍没反应,又去催促:“别渗着啦,亲爱的!还是开旁边的暗柜吧!”
孙凤娇还是没有反应。岳贤突然醒悟地又笑出来:“干吗?那过数儿呢吧?!”
孙凤娇一下也笑出来,转过头坦白地说:“对。”
“行,我这媳妇儿真聪慧!”
夫妻俩相视着又开怀笑起来。又是岳贤先忍住笑:“不用数了,我早数多少遍了,好记,一共一百零八件!总共才花了我八千六百多块,现在看起来还是买少了……”
孙凤娇眼睛一亮地把丈夫的话打断:“这里面的东西全加上得有七十多万啦?!真的吗?岳贤!”
“业!”岳贤又笑出来:“没想到,我妻子还会口喃账儿!”
孙凤娇不加掩饰地也笑了。
“不过这柜子里的藏品包括我摆多宝槅上的这十几件,什么时候我都不主张卖它们!”岳贤突然正色起来:“我希望它们能永远留在咱们家,留给咱们儿子!这里面唐宋元明清到民国瓷都有了,包括汉绿釉儿,唐三彩和辽三彩。弄懂了这里面的瓷器,中国瓷器就算全整明白了!中国人,尤其是男人,不懂瓷器还行了?!行啦,亲爱的!把门儿关上,开旁边的柜门儿吧,那里面才件件全是精品!件件全是你哥得意的!包括你最感兴趣的元青花也在那里呢!”
孙凤娇这才依依不舍地关上柜门,之后很有意味地笑着看一眼丈夫才去开旁边的另一柜门。柜门很快被打开,果然与前一个柜子截然不同。这里面的瓷器大都装在五颜六色的锦盒里,还有的陈放在原装的楠木套盒中,套盒虽大小不一,但形制都一样,五面是木板,正面的玻璃门可自下而上抽出来,陈放在里面的瓷器或青花,或粉彩,透过玻璃门均发出幽幽的宝光。孙凤娇有所感觉地发起愣来。
“别愣着啦,亲爱的!快往外拿呀,只要拿稳了不掉地上就行啦!”
听到丈夫催促,孙凤娇这才回头一笑:“别催,人家正琢磨哪里面装着元青花呢!”
岳贤一下又喷笑出来:“好嘛!得元青花后遗症了!”
时过境迁,岳贤两口子现在说起元青花都无须避讳,包括岳贤对大呆家那只元青花大罐的误判,两个人现在也早都可以坦然面对了。孙凤娇终于抱出一个楠木套盒,里面陈放的是一只带盖儿的青花小罐。她转过身急切探询地先去看丈夫——岳贤故意抬眼去看屋顶。孙凤娇稍顿,还是坚决地抱着楠木套盒走向丈夫。她小心地把套盒放到书案上,忍不住急切地问:“没错儿,是元青花吧?!”
“请做好记录准备!”岳贤等妻子坐下并打开笔记本,才狡黠地一笑:“非常遗憾地通知你,亲爱的!这非元青花,但是!好好儿听着!但是!它和元青花一样,也在我国陶瓷艺术史上具有划时代的影响!这就是大名鼎鼎、享誉古玩行和收藏圈儿的‘天’字罐!”
孙凤娇手里拿着碳素笔光急剧思忖地注视丈夫,岳贤戏谑地伸手在妻子眼前去晃:“不会惊傻了吧?!”
孙凤娇笑了:“去!人家不知该怎么记。”
岳贤骄傲地亮开嗓子:“好说,另起一页,先写两个大字:瓷器!之后在第一格写瓷1,冒号,书名号,书名号中间填大明嘉靖官窑天字罐!再写购买价,冒号,八百元!购买日期,就写一九八二年吧。最后一项是目前参考价,冒号……”岳贤突然自己打住,之后急剧思忖起来。
孙凤娇很快写完,之后奇怪地去看丈夫。岳贤终于开口:“保守点儿吧,因为有点儿小毛病,目前参考价……”又犹豫不决起来。
孙凤娇企盼地凝视丈夫,她企盼丈夫至少说个七位数岀来,她的心跳开始加速,面孔因充血也明显红了起来。岳贤从妻子的脸色上似乎也看出了端倪,立即讥讽般地一笑,说:“慎重起见,价格还是先空着吧,等我抽空去图书馆广泛查询一下资料再定。好啦,把它放回去,拿下一件吧!”
孙凤娇先是略显失望,但马上发起嗲来:“嗯不,人家还等着你讲故儿呢!”
岳贤明显想掩饰什么地顿了一下:“这次没故儿,确实没啥好讲的,真的,大概是八一、八二年,从一内行手里买的。当时觉得是真贵!但还是咬咬牙,买了!因为太难得了!就这些,没啥好说的了!来吧,拿下一件吧!”
孙凤娇反而探过身子,格外认真地审视丈夫。
“又来了!我说的可句句属实!”岳贤嘴上强硬,眼神却躲闪起来。
“看着我的眼睛,把刚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孙凤娇明察秋毫,越发将眼睛睁圆。
岳贤讪笑了:“那有什么可不敢的?买这罐子确实没什么好讲的,他坚持要一千,我拦腰一刀只给五百,看他坚决不干,最后磨到八百成交……”
“让你看着我的眼睛呢!”孙凤娇又命令道。
“可以!”岳贤正色地也睁大眼睛回视妻子。见丈夫回视得很坚决,孙凤娇立即一阵挤眉弄眼。岳贤立刻喷笑着站起身:“不带来这个的嘿!”
“坐下!老实儿地给我讲!哼!再向你重申一次:我!你媳妇儿!别看平常大大咧咧好像缺心眼儿……”
岳贤故意用四川话接过去说:“实际聪明得很!”
孙凤娇也紧接着说:“聪明未必,但我是你肚子里的虫儿,你想瞒我,我马上就有感觉!快给我坐下老实地讲!这里面肯定有故事!还不老少呢,都写你脸上啦!”
岳贤果然不再坚持地讪笑起来,之后只得顺从地重新坐下,思忖着抬眼去看屋顶。孙凤娇窃笑地竖起耳朵,但不等丈夫开口突然又站起来:“稍等,亲爱的!我得拿件东西来!”孙凤娇很有意味地又瞥一眼丈夫才快步走下阁楼,正待岳贤百思不得其解时,孙凤娇又兴冲冲走了回来,手里已多了一本旧相册,她很有意味地翻开看了看,才走向丈夫:“告诉我,哪张相片是你八十年代初照的?”
“什么意思?”岳贤依然不解地去看妻子。
“边看着你当年的照片儿边听你讲故儿,才更能如临其境!别看我,快看相册!”孙凤娇充满爱意地凝视着丈夫又去催促。
岳贤从心里笑了,他顺从地接过相册,很快翻了翻,之后一指:“这张应该差不多。啧,小伙儿太帅了!”
“见过自恋的,可没见过这么自恋的!”孙凤娇嘴上讥讽,但拿回相册还是明显欣赏地看起来——相片一看就知是在冬天的北海公园照的,蓝天白云衬托着白塔,岳贤穿了件流行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咖啡色烤花呢长大衣,围着灰围巾,微侧着身子伏在太液池边汉白玉栏杆上,他做作地远眺着,齐到耳垂的又浓又密的大鬓角格外醒目。
“你可以开讲了,岳希金同志!”
岳贤先喷笑了出来,之后才含笑讲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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