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岳贤的讲述,年轻时的岳贤穿着打扮与相片上完全一样地哈着手走进一座大杂院的画面,便活灵活现地岀现在孙凤娇的脑海里……岳贤先透过窗玻璃往西房里看看,犹豫一下后还是抬手去轻敲屋门。透过玻璃,可以看见一个老太太正在火炉上刷碗,老太太马上底气很足地扯着京片子问:“大晚上的,谁呀?”
“大妈!还是我,岳贤!”岳贤并不开门,仍隔着玻璃问:“怎么?铁城还没回来呀?!”
“岳贤呀!铁城回来啦,在!吃了饭就钻他自己屋喽去啦!进来坐吗?我给你斟水,刚沏上的!”老太太嘴上热情,可仍稳稳地坐着。
“不麻烦了,大妈!您忙您的,我去铁城屋里坐会儿!”岳贤说着已迅速离开,兴奋地向对面一间东房走去。东房的窗帘拉得严严的,仔细看才发现里面亮着灯。岳贤急切地去敲门,同时调侃地用河北方言怯口说:“陆师傅!俺,岳贤!不方便俺就不进去啦?”
“方便!稍等啊!”一个人影透过窗帘在屋里来回晃了两趟,才将房门打开。“你小子别跟我来哩格儿棱!来了,不进来干吗?!”陆铁城把屋门开得更大一些。
岳贤仍站在原地继续调侃,但已不再用怯口儿:“我不怕万一有外人嘛,陆师傅!”
“那外人还不知在哪儿转筋呢!快进来吧,岳大书法家!我屋里这点儿热乎气儿全快让你给我豁腾完啦!”
岳贤这才一笑地走进去,并将屋门带严。“肯定没人是吗?”岳贤说着趁势又往床底下看。陆铁城笑着给了岳贤一拳:“你小子嫌我开门晚了,是吗?实不相瞒,累了,我说躺会儿看看书,差点儿睡着了!这趟山西去的,原本想至多七天就回来,可没想到回来的火车票那么难买,改坐长途汽车回来的,屁股全坐肿了,脚也冻了!嘿!嘿!甭瞎踅摸了,这次没对你路儿的!”
岳贤明显失望地收回四处乱看的目光,他把双手伸到放屋当间儿的煤球炉子上的烟筒上焐着,不死心地又用怯口儿说:“真的么?陆师傅!”
陆铁城马上也还以怯口儿:“真着呢,书法家!这次真没有又好、又便宜,还有收藏价值的!”嘴上这么说可目光却有意往对面桌子底下领。岳贤很鬼地马上随着陆铁城的目光也往桌子底下看,眼睛先一亮,马上急切地走过去。岳贤一哈腰从桌下阴影中抱出个见棱见角、方方正正的蓝布包,兴奋地放到桌子上急切地去解包在外面的布,同时笑着继续用怯口:“这是么儿?!”
陆铁城马上也跟过去,一脸亢奋地同样用怯口:“这还真是个宝儿呀!可你也就瞧瞧、开开眼吧!”
岳贤已将蓝布解开,急切地去看:一只带盖的青花小罐被装在原装楠木套盒里,透过楠木套盒前脸的玻璃,青花小罐通体发出幽幽的宝光。
陆铁城不失时机地开始炫耀:“大明嘉靖官窑天字罐!”
岳贤明显一振,急切地就去开玻璃门儿。陆铁城忙虚张声势地拦住:“别别,还是俺来吧!俺看你手咋直抖呢!”
岳贤已没有心思调侃,光急切地去看陆铁城打开的楠木套盒里的青花瓷罐。岳贤也不再用怯口,按捺不住地搓着手说:“让兄弟上上手行吗?!”
陆铁城也不再用怯口,但继续虚张声势:“行是行,你让我先放桌上。手递手摔了算谁的呢?这是过去老古玩行的规矩,我看值得咱们继续发扬!行了,你可以看了,没关系,盖儿掉不了,有橡皮膏粘着呢!”
岳贤用双手小心地捧起瓷罐认真观看起来,画片儿是传统的云龙纹,岳贤急切地又去看罐底:底是白釉底,没有书写年号。这让岳贤先明显一愣,马上又讥讽地笑了:“接胎(瓷器做坯时不是一次成形,而是用几部分拼接而成,尤明代立件),青花色泽明显闪紫,陆师傅说得都对,大明的,而且是嘉靖的。可没写大明嘉靖年制,就不能定为官窑吧!再有,不才今天也斗胆在陆师傅面前卖弄一下,何为天字罐?因为器底写有天字!没有天字,怎叫天字罐?不知陆师傅又凭什么说这是天字罐?哼!”岳贤讥讽地笑出声来。
陆铁城同样讥讽地笑出声来:“看来以后该我管您叫师傅啦!别劳岳师傅受累,我把那天字找出来给您看!”用手往桌上一指:“别忘了行内老年间留下的好规矩,您先放桌上行吗?”
岳贤将瓷罐小心地放桌上,又用怯口儿讥讽地调侃:“咋儿?陆师傅准备自己个儿用毛笔在罐儿底下写个天字吗?”他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陆铁城轻蔑地只哼了一声,之后小心地将粘在盖儿与罐子上起固定作用的橡皮膏连盖儿一起揭下来,就手将罐子盖儿塞进自己裤兜,再用双手将罐子捧起,这才轻蔑至极地送到岳贤眼前:“岳师傅您上眼!”之后又故意哑着嗓子用拉洋片的曲调唱起来:“请再往罐子里面看呀!”
岳贤不解地去看,马上惊诧地瞪大了眼睛,罐子里面的底部用青料醒目地写着个“天”字。岳贤仍犯疑地把眼睛凑得更近一些,仔细观看。陆铁城得意至极地笑出了声:“开眼了吧?您呐!真正大明嘉靖官窑天字罐!你可瞪眼看清楚了,这‘天’字可不是我写的!是釉下青花烧在罐子里面的底上的,而且和罐子外面的青花一样闪紫,显然用的同一种青料!还有什么说道吗?岳大书法家!不,岳师傅!”
岳贤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努力掩饰着说:“天字儿写在里面了,确实少见。天字罐最早出现在明成化,正宗应该为斗彩。以后历朝历代官民窑都仿,才出现青花天字罐,甚至粉彩天字罐。可你怎么证明你这个就一定是官仿官呢?!”
陆铁城继续用怯口儿炫耀:“为了验明正身,西单、地安门两个文物收购部俺都去了,西单收购部的王小个子都从收购部里追出来了,就差动手抢啦!地安门收购部现打电话搬来了刘大鼻子!刘大鼻子外号刘四十!再好的官窑也只给四十,这次一见这天字罐,愣儿都没打张口就给了俺四十!”
“我出八十了!匀我吧,陆师傅!”岳贤毫不犹豫地说。
陆铁城讥讽地都笑出了声儿:“给你说句北京老话儿吧,您这叫侧棱膀子睡觉——想偏了心啦!”
岳贤讪笑了:“收购部不才给四十嘛。”
“我也得卖呀!我去就为验证是否是嘉靖官窑!”
“刘大鼻子不也没明确一定就是嘉靖官窑吗?”
“不是嘉靖官窑他能给十块就不错!忘了我跟你说的啦?去年,一雍正官窑落大明宣德年制款儿的青花一把莲、嘎巴儿新的八寸大盘子,刘大鼻子才给了我二十五!这还看在咱们曾经正经也是文物局里的一员,又总送货给他们的份儿上,换别人也就给十块,爱卖不卖!”
“我不说了嘛,铁城!以后再有类似的我统收!保证比刘大鼻子给得多!怎么样?铁城!不,陆师傅!这罐就匀我玩儿吧?我可以再添点儿!”岳贤掩饰不住贪婪地吞一口吐沫。
陆铁城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再添点儿可不成!这次你就别匀了,真的!你根本没弄清这东西的价值呢!天字罐,从成化有它开始,就是官窑里的官窑!你不拜吴伯远吴老头儿为师了吗?回去问吴老头儿去!甭撇嘴……”
“我可没撇嘴,陆师傅!我这儿正洗耳恭听呢!”
陆铁城又自负地一笑:“你不信也没关系,等着瞧吧……”突然压低些声音:“我跟你提过的孙六儿,又去南边儿了,那小子专跟老广打交道,他给我打来长途了,就最近几天回来,你看他回来我多少钱卖他!”
岳贤不死心地又咽口唾沫:“多少钱?”
陆铁城伸出一个手指。岳贤又看到希望地眼睛一亮:“一百?”
陆铁城不屑地一撇嘴:“再加个零儿!”
岳贤泄气地出口长气,但不舍地又去看瓷罐,突然发现瓷罐一侧不知什么人用红铅笔写了一个英文字母X,X之后又写了03798五个阿拉伯数字,他奇怪地刚想去摸,陆铁城马上惊呼起来:“别动!这可动不得!知道吗?这天字罐是‘文革’查抄走,落实政策又退回给本主儿的。我买时问过本主儿,本主儿说这些字母和数字估计是文物局造册登记时做的记号。忘告诉你了,据本主儿说这东西都到了山西省博物馆了。我信!而且孙六儿也嘱咐我了,让我千万别擦!他说这些数字恰好更证明了它的身价!”陆铁城突然讥讽地又一笑:“建议,再好好儿看看,岳大书法家!把天字写里面的,不敢说独此一件,但要再找出第二件,只有一个字形容得准确:难!所以我要一千可没胡要!这要在民国,我张口得要一千现大洋!知道一千现大洋搁这会儿是多少吗?”
岳贤苦笑着调侃:“我不收银元,多少钱我也不要,除非极特殊的!”
“我就说一般的袁大头!”陆铁城说着已将一旁一个榆木联三的抽屉拉开,拿出几块银元在手里“哗啦”掂了一下:“看见了吗?也是这次从山西捎带手儿收回来的,五块钱一块儿!我转手每块儿还能挣个一两块。这大明嘉靖官窑天字罐照理该是一千现大洋的身价!”
岳贤决定先扯开话题,于是探过头往抽屉里看:“还有别的吗?咱比不了孙六儿款大,那就买点儿别的吧!”
陆铁城仍兴奋地笑着:“收完这梦寐以求,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天字罐,哪儿还有能打动我的东西呢?我立马两鸭子加一鸭子,仨(撒)鸭子了!”他又煞有介事地偏过脸去觑岳贤:“哟,不高兴啦?别价,岳大书法家!咱们才真是亲的、热的!你是跟吴伯远吴老头儿学的瓷器,吴老头儿说起来也算我的启蒙老师,咱们等于师兄弟儿呢!怎么着,你真想要它吗?!”他有意把目光又往天字罐上领。
岳贤忍不住贪婪地点点头,但马上又苦起脸来:“就是太贵了!”
陆铁城马上大呼小叫起来:“贵?那就算了!我陆铁城卖东西从来讲究快来快走,沾点儿小利就得!我卖东西还贵?您呀,以后还是买别人的去吧!”
岳贤讪笑地赶忙解释:“别急呀,陆师傅!不,陆师兄!我说的贵是针对本人付款能力而言的,不是说您卖贵了,您以前卖我的东西都不贵。”马上又讥讽地一笑,“确实也没有贵的理由,都是些大路货……”
陆铁城释然得也极快,马上又转嗔为笑:“这么说还不算太亏良心!冲你这么说,我不说了,你说吧,你最多能给我多少?我也真愿意卖件好东西给你!”
岳贤看到希望地眼睛一亮,马上又圆滑地一笑改用怯口儿:“真够意思!能再说一句,您多少钱拿的么?陆师兄!”
陆铁城透着更加油滑,也操起怯口儿:“好说,那你小子就竖起耳朵听好喽:俺不小心摔个大跟头,白捡的!”马上又将脸一板,改回京片子,“不聊了,你等着我卖孙六儿多少,孙六儿又卖老广多少吧!”说着已从裤兜里掏出贴着橡皮膏的罐子盖儿又盖到瓷罐上,并用橡皮膏仔细粘牢。
岳贤急剧思忖一下,不再用怯口地正色起来:“陆兄!那我就说我能承受的买价儿啦!说少了您可别不爱听!”
陆铁城马上卖起生意口儿:“给一分都没关系,大不了钱是您的,货还是我的!”故意不去看岳贤,只是小心地将瓷罐往楠木套盒里放。
岳贤马上从陆铁城的神情中看出来,陆铁城还是想快速出手,于是心存希冀地急剧盘算起来:“陆铁城说的不错,要想再遇上这样一件天字罐,难了!这嘉靖天字罐即使比不上成化斗彩天字罐,称不上官窑里的官窑,起码也是官窑中的一件精品!比落大明嘉靖官窑款儿的要稀少!物以稀为贵啊,不能就这么放过去,值得一拼……”陆铁城讥讽的说话声突然将岳贤的思路打断:“算了,别说了,瞧你难产似的这难受劲儿,我心里怪不好受的,哥儿俩聊别的吧!”
岳贤马上将牙一咬,说:“我今儿也豁出去了,本来准备买台录音机的,都不买了,都点给你了,铁城!”
陆铁城急切地瞪大眼睛:“要是低于九百,最好就不说了!够意思了吧?还没什么我自己又降了一百!”
岳贤颓然长叹一声:“咳!我顶多出到……出到六百!我真是罄其所有啦,铁城!不卖我没关系,但得让你知道,我岳贤是实心实意要买!买不了,只能说我没这能力!跟这罐子没缘!得嘞,听你的,哥儿俩聊别的了!知道虎坊桥把口那家信托吧?有人报信儿那儿摆出的乱七八糟老家具里有个下卷像是紫檀的,明天没事儿咱们一起去怎样?帮我掌掌眼,中午砂锅居,我请了!”岳贤真的扯开话题,因为该说的都说了,再有也是容陆铁城有个思考过程,另外之所以拉陆铁城明天一起去虎坊桥信托,不是他岳贤真认不了紫檀,而是纯属套瓷(方言,套近乎),岳贤从心里还是想把这难得一遇的天字罐磨到手。
陆铁城马上叹息起来:“又少吃一顿砂锅居!那下卷我早看过了,整个儿一草花梨染色儿!”
“不能吧?给我信儿的也算是个行家啦!”岳贤立即疑惑地去审视陆铁城。
陆铁城自负地一撇嘴:“北京城玩儿木器敢封行家的没我不认识的!你说谁吧?!”
“茂德!就住……”
陆铁城轻蔑地都哼岀声来了:“哼哼!别说了,快别说了!他们家是哥儿俩,他哥叫茂启!哥儿俩全不高,全往横里长,全地里排子似的,我说的没错儿吧?他爹活着时是锦什邡街小吃店里的白案儿(做面食的),做糖耳朵、驴打滚儿最拿手,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岳贤一下笑出声来。陆铁城则一点儿不笑,仍极正色地说:“这哥儿俩倒是喝了几年街(走街串巷专门收旧货的人)了,一张嘴故意带点怯味儿,这叫充傻叉!一张嘴这味儿的:‘专收老家具!’可马上还得找补一句,‘老红木家具了啊!’听明白了吧?您呐,这哥儿俩只敢认老红木!他们能认识紫檀?乐死我吧!再说了,信托店也不是白吃干饭的,能落那个空?!”
岳贤继续笑着但信服地点起头来。陆铁城仍一点儿不笑:“说起来你们书法家、画家,家里摆的、用的确实都该一水儿的老硬木家具!”
岳贤一下无限感伤起来:“咳!别提了,我们家过去满堂的硬木家具!‘文革’一‘破四旧’,吓得我父亲全拉委托行卖了,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件红木雕花大柜,才卖了六十!之后到家具店又添了五十,拉回家件榆木三合板儿柜子。咳!现在要想找回我们家过去那么一堂硬木家具可难啦!”
“别急,真有心,我可以给你留着心!不瞒你说,北京城最早淘老家具的就有咱陆某人一号!我现在之所以歇手不弄了,主要是淘木器门槛太低,是个人就能干!连祖上就卖糖耳朵、驴打滚儿的都敢称行家了,咱们只有转行了……”
岳贤笑得掏出手绢直擦眼睛。陆铁城话锋立即又一转:“还是接着说咱们的买卖儿吧,你确实真没少给我,(岳贤眼睛不由得一亮,又转看已放进楠木套盒里的天字罐)不过,说实话,跟我的想法儿相差忒大!(岳贤马上又失落起来)但看在你实心实意想长期从我这儿买东西的份儿上,这么着吧,我再让你一口儿,八百块!少一分都不成了啊!”见岳贤想说话他马上忙用手势制止:“现在什么也不许说!回家好好想想,想明白了,真决定买了,明天晚上,明天白天我一整天都有事儿,你还这时候,直接带着钱过来就行了!”突然从床上抓过一张报纸:“不是催你走啊,大书法家!在山西天天顿顿都刀削面,肠胃顶不住了,没关系,你愿意就坐你的……”
岳贤赶忙起身:“别价,你这屋里宝贝忒多,丢哪样儿让我赔,我都难受。我也该走了,买不买明儿晚上这会儿我都过来!”抢先推门走了出去……
岳贤的讲述突然被孙凤娇打断。“您老人家不会又走了麦城了吧?”孙凤娇说着已下意识地去看仍放在桌上的那只青花罐,之后表情极为严肃地又去看丈夫。
岳贤露出一个让人难于捉摸的笑容:“怎么说呢?当时确实被这少见的天字罐迷得有点儿犯晕头!从陆铁城家出来马不停蹄我就跑启功启老家去了。启老与我父亲是至交,老爷子对文物也独具慧眼,我跟老爷子一学,老爷子当即就说:‘天字写在罐子里面的底儿上就对啦!’包括陆铁城想高价卖给老广,老广肯定又会高价卖到港台,我也都一五一十说给了老爷子,还包括这天字罐有可能是‘文革’查抄走又退回来的,也都如实说给了老爷子,老爷子当即说:‘那还等什么?钱不够就从我这儿拿!“文革”已经毁了太多啦!绝不能让这劫后余生的宝贝再流到外面去啦!’所以,我第二天愣儿都没打便把钱交给了陆铁城,也没再仔细好好儿看看,可以说抱起罐子就走了!本来说好买完就拿给启老看,我也没去,还犯小心眼儿担心启老要呢!”他讥讽地苦笑起来。
孙凤娇立即锁紧眉头:“行啦,别笑了!也别再扯别的,我脑子已经不够用了,你就直说这罐子到底对是不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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