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胡同里,茂启、茂德各骑了一辆自行车气哼哼奔来。岳贤坐在茂德骑的自行车的大梁上,一脸愤然之色。离着陆铁城家还有一段距离,岳贤就让茂德捏车闸将车停住,岳贤从自行车大梁上跳下,一双皮鞋落地发出很大的声响,同时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
茂德一脸杀气,忙伸手扶住岳贤:“岳哥!记住喽,往后再出门儿打架得穿球鞋,还得可脚的,穿皮鞋可不成!行啦,您进去吧!记着,什么也别说啊,把老王八蛋叫出来,等我们哥儿俩一顿大耳刮子贴完了他,有什么话再说!”
茂启立即狠歹歹地也推车上前:“慢!就会瞎鲁!一拐弯儿正对着可就是派出所,这儿又这么人来车往的。信吗?一会儿还没打痛快就得有人跑派出所把警察叫来!都听我的吧!看那边那小胡同了吧?老岳!一会儿你说什么得诓姓陆的孙子进那小胡同,我们哥儿俩可就在那儿候着他啦!都听明白了吧?”
茂德用力点头:“就照‘的爷’说的!”哥儿俩是纯北京人,纯北京人习惯把哥儿俩中年纪长的尊称为大爷,而“大”在这儿要说“的”。
岳贤稍顿,也将牙一咬:“明白!”
“明白就别总站着啦!您呐!”茂启马上又不无讥讽地催促。
茂启哥儿俩看着岳贤走进陆铁城住的大杂院儿,又警惕地四下看看,这才掉过车把,推着自行车向对面的小胡同走去。二人没走两步,在他们身后猛然传来岳贤急促的脚步声。哥儿俩同时一惊转过头,就见岳贤从大杂院儿飞奔出来,脚下一滑又打个趔趄,而且一头撞向正路过的一辆自行车上,骑车人紧急捏闸,连人带车差一点儿歪倒到马路上……
茂启首先麻利儿地骑上车就跑,茂德被带累得马上也骑上车就跑。岳贤奇怪地忙回头朝大杂院儿里看:什么也没有。岳贤有所悟地又转过头,忙抬起手想叫住茂启哥儿俩,可那哥儿俩早已比赛般地骑出有半站地了,而且继续争相飞快地骑去……
讲述被岳贤自己打断。岳贤笑得快直不起腰来了……
“嗬!这叫什么东西呀?比兔子胆儿还小吧?!”孙凤娇先鄙视至极,但马上也气笑了:“先不说那俩废物了!先请问您老人家,您看见什么啦就跑?”
岳贤终于忍住笑:“什么都没有,我急着出来就想告诉他俩,陆铁城的自行车就在一进院儿放着呢……”
孙凤娇不等听完又被气笑了起来。岳贤也越发乐不可支了。孙凤娇终于忍住笑,但又鄙视至极起来:“嘁!还沾打架跟喝了蜜似的,别气得我肝儿疼了……”
岳贤又像放个响炮般嘭地喷笑岀来。孙凤娇则气得直翻白眼:“行啦,还笑,搁我早数落死他们了!快接着讲呀!咳!不讲我也知道了,冲那俩松头日脑的玩意儿,架肯定是打不起来了!”
岳贤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说:“没错儿了,您呐!我当时也看出来了,所以、所以,嗯,之后……”
孙凤娇反应极快地抢着:“别打磕巴儿,亲爱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看出来了,接下来有特殊的!快从实招来!”
岳贤仍稍顿一下,才终于将牙一咬,痛下决心地说:“好!招!全招!”
“这就对了!亲爱的!我太爱你了!快讲吧!你看见陆铁城的自行车就在一进院子放着,而且院里刚好没人,接下来你干什么了?快讲吧!快!”孙凤娇生怕丈夫退缩,边鼓励边催促起来。
“你不会认为我把陆铁城的自行车偷走了吧?!”
“你要是光把气门芯儿拔了,是不是就太小儿科啦?!”
“业!所以你哥既没偷他的自行车,更没拔他的气门芯儿!”岳贤撩一眼全神贯注的妻子,讥讽地又笑了:“陆铁城的自行车当时就在一进院挨东墙根儿放着,大概他刚从自行车后架上搬进去什么,后架上的行李绳还当啷在地上,可一只旧书包不知为什么仍放在自行车一边的地上,从旧书包的形状可以清晰地看出来,里面装有一只瓷瓶。”
孙凤娇哧地笑了出来……岳贤又返回陆铁城住的院子,先忐忑地四下观看,之后突然冲过去,拎起放在地上的书包就跑的画面活灵活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果然,接下来岳贤也是这么讲的。
岳贤跑出院子,先看一眼骑着自行车比赛般全快跑没影了的茂启和茂德,然后马上把旧书包塞进棉衣,之后再向大街上跑去。他几乎又和一辆自行车撞到一起,骑车人为躲岳贤连人带车又几乎摔倒。岳贤没敢停步,嘴里连说着“对不起”接着向对面的小胡同里跑去。一进小胡同,岳贤更是加速飞奔了起来。听着脚下皮底三接头发出的如同马蹄奔跑发出的响声,岳贤突然又喷笑了出来。
小胡同另一出口直通大马路,岳贤从小胡同的另一出口跑出来,像身后有鬼催似的又一鼓作气地跑向路边的公共汽车站。一辆公共汽车刚好进站,岳贤急切地不等到站的乘客下车便挤上了汽车,引得一个小伙子反过身来用当时最流行的一句话怒斥:“你丫抢孝帽子去呀?!”
岳贤权当没听见,继续往车厢深处挤去,直到汽车开动,岳贤才如释重负地松口大气,这才把旧书包从怀里取出,并急切地去解旧书包。“上帝保佑!保佑陆铁城这老小子收来的这瓷瓶即便不官,起码也是件细路份(烧得精细的为细路份,也叫路份高)民窑!”
岳贤边在心里默祷边迫不及待地将瓷瓶从旧书包里拿出,飞快地看了一遍,激动得面孔马上全充血了。这是件哥瓷青花瓶,瓶口处还用铁绣花起弦纹,品相相当不错。岳贤立即判定这是典型的咸丰本朝的作品,翻底一看,果然瓶底中心先刻“咸丰年制”四字刻款再罩黑釉,虽然只是民窑,但咸丰官、民窑都少,物以稀为贵,这件瓶在当时贩子手里不给个一百至一百五肯定拿不走!
岳贤的讲述被孙凤娇打断。“哎!不对了吧?那天字罐的买价不应该写八百,至少应该减去一百,写七百吧?白得一个瓶嘛!”孙凤娇说罢又很有意味地笑起来。
岳贤讥讽地清清嗓子:“嗯,如果这么算,那天字罐应该写八百五十元,亲爱的!”
“为什么?我真弄不懂了?!”孙凤娇想不明白地瞪圆眼睛。
岳贤讪笑了:“我回到家,远远就看见茂启、茂德那哥儿俩已经站我们家胡同口儿等着我了,我给了他俩五十!”
孙凤娇不顾保安就在不远处的大门口站着而讥讽地大叫起来:“他们还真好意思要?都什么东西呀?!”
岳贤讪笑地改用广东话:“他们把钱接过去时,是说不好意思啦!”
“都什么东西呀?哼!”孙凤娇先气得直翻白眼,马上又狐疑地去看丈夫:“哎?那也不对,那也不该写八百五十呀?你还白落个瓶呢?!”见岳贤苦笑,不由得又一个激灵,瞪大眼睛:“莫非那瓷瓶是新的?您老人家又打眼啦?!”
岳贤苦笑着轻叹一声:“老是老的,八十年代初期,那会儿赝品还很少!怎么说呢?这么说吧,一年以后我才悟出来,觉得一切似乎,不,应该说十有**都是陆铁城这老狐狸安排好的!我们第一天晚上到他家堵他,他一定发现我们了,而我们没发现他。他意识到我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第二天一早肯定还会找他算账来,所以他耍花屁股,故意放个瓶在那儿任我们偷走……”
孙凤娇马上抢过话:“停,停,晕了,晕了,脑子不够使了!”
“别急,亲爱的!听我再说,你就明白了!都过了差不多两三年了,一次我和单位几个小年轻到卧佛寺写生……”
孙凤娇立即又急剧思忖,全神贯注起来。
天已傍晚,岳贤母亲正在屋当间儿地上洗衣服。门一开,岳贤手掐一把长满骨朵的腊梅枝子兴冲冲走进来。
“妈!”
“哟,玩儿回来啦!我蒸包子了,再有十分钟就好!”
“还一点儿不饿呢!妈!您猜猜,这是什么花儿?这大冬天可马上就要开啦!”岳贤把腊梅枝子送到母亲眼前。
岳母马上就认了出来:“这不腊梅吗?”
“您还真认得!我们单位好些人愣都不认得!”
“妈可认得,妈老家院子里就有一棵!等着,妈去找个家伙儿,用清水泡上,能开一个月,满屋儿都清香清香的!”
“您甭找了,妈!我去拿个正经花瓶儿来!”
岳贤转身就走,他回到自己住的西房,稍许兴冲冲拿着插好腊梅枝子的花瓶又走回南屋,用的花瓶正是拿陆铁城的那只哥瓷青花瓶。岳贤将花瓶放到母亲房间里的一只小柜子上,突然又想起来,说:“妈!这次别再忘了,明天是您的生日!明天等我回来给您做抻面!”
岳母显然才想到,幸福地笑了。
第二天一早,刚洗漱完的岳贤在手上擦着擦手油走进南屋,岳母立即将热气腾腾的早饭端上桌。
“您也吃吧,妈!”
岳母慈祥地看着儿子说:“吃你的,抓紧吃了好去上班儿!妈每天得活动活动才吃得下!”
岳贤幸福地吃起来,突然扭头往小柜上看,不由得一愣。原来长满苞蕾的腊梅枝子已改插到一只绿釉泡菜坛子里,那只哥瓷青花花瓶则空放在了一旁。岳贤马上又笑了:“妈!花瓶儿用不坏呀!那么好的腊梅插泡菜坛子里也忒糟蹋啦!”
岳母转看柜子:“你不说,妈差点儿忘了,昨儿晚上就换过来啦,那花瓶儿漏水,漏得还挺厉害呢!”
“不会吧?”岳贤说着马上起身过去,急切地拿起花瓶儿就去观察瓶底,稍许,又狐疑地转看母亲:“花瓶儿好好的呀,妈!”
“我也奇怪呢,确实漏得挺厉害,连地都湿了一大片!我一看,只剩半瓶水了……”
岳贤疑惑地笑了:“是吗?那真太奇怪了!那我可得试试看了!”他把花瓶儿重新放好到小柜上,转身刚要走却被母亲忙拦住。
“不就是往里灌凉水吗?妈来,水壶的水是才接的!你去吃,别误了上班儿!”
岳贤不再坚持,又坐下去吃早饭,同时一双眼睛关注着母亲。岳母将铝制水壶里的水小心地倒入花瓶,果然有水顺着花瓶流到柜面上。岳母赶忙停止往花瓶里注水:“看呀,儿子!又流水啦!嗬!还挺冲!”
岳贤急切地上前,再次拿起花瓶去看,马上睁大眼睛,之后他把目光全部集中到花瓶上半截的铁锈花弦纹处,正有水不断地从弦纹处流出。岳贤马上把花瓶拿到窗口去认真观察,这下看出了端倪,原来这花瓶是由两只残器拼在一起的!估计当初这花瓶是一对儿,后来一只肚以下坏了,一只瓶口坏了,于是造假人把两只残花瓶拼接到一起改为了一只。“过去只是听说,今天算开眼了,敢情真就有把两只残器拼在一起蒙人的!妈的!陆铁城!我……我……”岳贤气得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起来。
岳母从儿子的表情似乎猜出了什么,忙去宽慰:“让人蒙了是吗?大宝!不碍,吃一堑,长一智!咱们只当花钱买学问啦,儿子!只要长学问了,就不叫吃亏!”
岳贤依然愤然得连呼吸都粗重起来……
孙凤娇将岳贤的讲述打断,她爱怜地伸手去抚摸丈夫的后脑勺:“翻篇儿啦!翻篇儿啦!把这事儿,包括那姓陆的都彻底忘了吧!走啦,起风了,早春的风,真爽!再走走吧!”挽住丈夫的胳膊就走。
岳贤顺从地随妻子走去,但马上又解释起来:“放心,我不说了嘛,我早已心如止水啦!怎么?真不想再听了,是吗?下面我跟姓陆的之间可还有更好玩儿的呢!得,真不想听就算了!”
孙凤娇稍顿,一下笑出来,停住说:“非诱惑我,那就说吧!”
岳贤也笑了,于是两人又走回到水池边,把后背接着倚到水池边上,岳贤才又急切地讲述起来:“我发誓要报复陆铁城!没过多久,我就等来了机会!进入八十年代,北京旧城改造的规模开始加大,行里不断传出有人从拆迁户手里无几几个钱就买到紫檀、黄花梨的古家具和上好的瓷器。一时间,本已消停许久的收老瓷和旧家具的吆喝声又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此起彼伏起来……”
“对,我有印象!那会儿几乎天天能看见那些收老瓷老家具的!后来电视上播一户人家养的八哥都学会喊:‘收老家具喽!’”孙凤娇笑起来,回味着……
初升的太阳。
茂启、茂德哥儿俩正在路边早点摊儿每人各端着碗炒肝儿在吃。哥儿俩几乎同时发现了陆铁城,陆铁城骑着平板三轮正随着马路上的车流而来,之后按着车铃提示着车辆与行人,一拐把又向一条小胡同里骑去。
茂启急切地伏到茂德耳边嘀咕了几句,茂德立即紧喝几口炒肝儿,又抓起两个油饼儿马上起身,之后推起支在一旁的自行车,骑上便一通猛蹬,向小胡同里追去。
茂德一进小胡同便改为推着自行车,因为陆铁城也放慢了车速并且吆喝起来。茂德边吃着油饼儿边远远地、时隐时现地尾随着陆铁城。陆铁城不光打扮得像老乡进城,一张嘴更像:“有旧家具的我买……有旧瓶旧罐、旧钟表的我买……”陆铁城的身影随着吆喝消失在胡同蜿蜒处。
茂德从电线杆后闪出,仍推着自行车只是加快步伐,追到胡同一拐角处茂德猛地停住,陆铁城的平板车就停在前面一大杂院儿破败的大门外,同时传来陆铁城和一妇人的说话声。
“老爷子!张老爷子!怎么没人呀?没人我可把这黄雀儿连笼儿摘走啦?”
随之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那你就算背上人命啦!老东西非撞墙不可!噢!你又来啦?!”
“对,又来了,大婶儿!又商量您家那碍事巴拉的大柜子来啦!”
“哟,我可做不了主!老东西没在,这事儿只有等他在时你跟他商量!晚上再来吧!”
茂德不等听完便亢奋地掉转车把,一下骑上自行车并加速往来时的路上骑去。
大约也就一个来小时,岳贤坐在茂德自行车大梁上飞快而来,茂启一脸亢奋地已等在那大杂院儿破败的大门外,远远地便急切地迎上来,三个人立刻都快笑出声来了。
“没出岔儿吧?‘的爷’?!”岳贤忍住笑急切地问茂启。
“只要钱带来了,就没岔儿可出了!”茂启瞥一眼岳贤手里拿着的鼓鼓的手包,马上牙一龇又笑出来:“齐活了!老岳!您进去只管麻利儿挑毛病吧,我们哥儿俩已经给你把过一道关了,顶箱柜里面满香樟木,外面是用红木贴的皮子!四千二,几乎算白给了!我们哥儿俩不费事就可以卖七八千!”下意识回头看一下,亢奋地压低声音:“陆铁城他小脚儿姥姥的,这回咱们算是把仇儿彻底跟丫报清啦!”
三个人绷不住地一起笑出来。岳贤首先收住笑:“一对顶箱大柜,就一辆平板儿,拉得了吗?!”
茂德抢着说:“这就不用您操心了,岳哥!一趟拉一只,两趟就齐活了!”
“没错儿了您呐!”茂启又抢过话,“我说,咱们麻利儿办完正事,回家焖上小叶儿茶,欣赏着顶箱柜再闲扯西河沿成吗?!”说罢转身就走。茂德和岳贤继续笑着忙跟在茂启身后快步也走进院门。岳贤三人刚走进院子,张老爷子腰上扎着一拃多宽的牛皮板儿带已从西房迎出来,就势将屋门四敞大开并甩着京片子伸手往屋里让:“请吧,屋喽请吧!”
岳贤特意打量一眼张老爷子腰里扎的那醒目的板儿带,因为茂德之前已告诉他,“那家老爷子特像练家子!”岳贤又特意看一眼张老爷子微微发弓的两条腿,马上得出结论:“是不是练家子单说,肯定是靠出大力气吃饭的!这种人要不单纯得可爱,要不混蛋透顶!”
张老爷子的老伴儿也从屋里走出,略显忐忑地先往北房看,北房窗玻璃上果然有人头一晃。老妇人立即眼含凶光地直视着邻家,久久地棱棱着眼睛。
岳贤马上又得出结论:“这老妇女才真不是善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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