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018-04-15 作者: 郑效农
第23章

茂启哥儿俩这次主动把岳贤让到前头,岳贤先把手包递与茂德,再不急不慌走上前去,先不进屋,只站在屋门口往里打量:发现屋子很小,很满当,一只擦得油光水滑的顶箱柜迎门立着。岳贤已想好,跟这种近似流氓无产者打交道最好直来直去,于是马上转看一旁的张老爷子,说:“不说一对儿吗?老爷子!”

“对,另一只在里屋喽呢!”张老爷子马上进屋将通往里屋的隔帘撩起来,里面果然露出另一只顶箱柜。

岳贤这才眼睛明显一亮,走进屋子,上前先仔细观看放外屋的这只顶箱柜。张老爷子动作敏捷地马上将一只凳子搬给岳贤:“蹬凳子看上面的顶箱,小伙子!”

在岳贤站到凳子上观看顶箱时,张老爷子又喋喋不休起来:“我是一换二,小伙子!为了给儿子成家,我把一两居室楼房换成了两处平房,我们老两口儿和老闺女住这两小间西房,还有两大间北房,离这儿两站地,给了那小两口儿!这对儿顶箱柜本来也打算给他们,可儿媳妇儿死活不要,说这是旧社会土地主用的!嘁!气得我都懒得跟她废吐沫了。咳!为什么这对顶箱柜少四千二不能卖?都因为我当初给他们时说了,这对顶箱柜值四千往上还带拐弯儿呢!这卖柜子钱实际上我一分也得不到,转手还都给他们!咳!我现在实在也是没地方放了,不然我才舍不得卖呢!这顶箱柜什么时候也不会过时!行,小伙子!有眼光!好好留着吧!这老家具就又快要吃香了!……哎,小伙子!别不看啦,一定得看!快!进屋喽把那只也看了!”张老爷子坚持把岳贤让进里屋,同时把凳子也给搬了进去:“还得全看仔细了啊,这东西买走可就不退啊!因为我已经跟您说了,柜子我答应给那小两口儿了,卖了钱当然也归他们!不信你瞅着,接过您的钱,我立马儿就给他们送去!”突然压低声音,“不怕您见笑,钱只要一搁,我们那口子肯定犯财迷不舍得了,真事儿!但这不等于让我‘嘬瘪子’(形容没办法、下不来台、走投无路的窘境)吗?”

话这么多,说明急着卖!急着卖就好办了!岳贤在心里窃笑着从凳子上下来。他决定还是直来直去,直奔主题:“放心,老爷子!买了就不会退!您跟您儿媳妇儿说这柜值四千,对吧?”

张老爷子敏感地抢过话:“哟哟!跟那两位都说妥了是四千二啊!真的,一分都不能少了!您看不上没关系,除了你们还有不少追着要的!屋儿忒小,走,外面当院喝水,买卖不成仁义在,什么时候从这儿路过,都进屋喽喝水来!”说完转身就走。

敢情还是干艮倔!岳贤继续窃笑着也从屋内走出,马上按照事先定下的冲茂启哥儿俩连着假嗽两下嗓子。

茂德立即会意地抢着说:“要是没看上就没辙了,要是看上了,只是觉着贵点了这好说……”

“老爷子!最后再说口价儿?”茂启立即也接过话口。

“不说了!就四千二!四千一百九九,钱都是您的,柜子都是我的!”张老爷子毫不犹豫地说罢,马上转对已不再对着邻家棱棱眼、正在仔细听的老伴儿,说:“沏上了吗?沏上了就端出来,没沏,我也就不留他们了。”

老伴儿不置可否地往屋里走去。岳贤与茂启飞快地交换个眼神,茂启立即笑了:“得,既然老爷子非一言定乾坤,那就这么着吧?老岳!不行,您一会儿也甭砂锅居请我们哥儿俩了,您就弄瓶二逮子(二锅头)!哥儿仨蹲马路边儿吃烤羊肉串儿完了……”

“怎么可能呢?行了,那我就跟老爷子把正事办了吧。”岳贤立即不容置疑地又提高声音:“就这么着了,谁让我喜欢上了呢?”说着把手包从茂德手中拿过来,“老爷子!您屋儿确实小点儿了,咱们就门口儿那什么吧,别影响他们哥儿俩搬东西!您说呢?”

张老爷子眼睛明显一亮:“那有什么不成的?”又透着爽快地一挥手:“你们哥儿俩动手吧!正好儿,挂门道的鸟笼子也碍事,我得把它摘一边儿去!”别有意味地看一眼岳贤才向门道走去。

岳贤笑了,马上随老爷子也向门道里走去。茂启哥儿俩则立即亢奋地向西屋里走去。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那会儿,最大面额的人民币还是十元,所以,四千两百元着实还得数一会儿。加上张老爷子数得又格外仔细,所以当茂启哥儿俩孔武有力地将一只顶箱柜的上下两截全搬到平板车上,张老爷子才算把钱全部点完。

“齐活!正好儿四千两百块!”

“那咱们就算成交啦,老爷子!”岳贤满意地笑着主动向张老爷子伸过手去。

张老爷子没有去握岳贤的手,而是江湖气十足地冲岳贤双手一抱拳,之后又伸手示意着和岳贤走出门道,来到正用绳子把柜子系牢到平板车上的茂启哥儿俩身边,张老爷子这才正色地说:“三位!先别急!从我这儿是不会反悔了,你们放心!不过,我建议你们再好好看看,你们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茂启哥儿俩马上歇手,疑惑地去看岳贤。岳贤赶忙示意地连连摇头:“我已经看过了,从我这儿是不会反悔了……”

茂启哥儿俩立即豁然开朗。茂德立即抢着说:“我们哥儿俩还当又出什么幺蛾子(方言,耍花招,出鬼点子)了呢?!接着捆咱们的吧,‘的爷’!”

茂启马上也龇牙一笑,同时暗示地冲岳贤又挤下眼:“老岳!既然钱也过完了,您就先家走腾地方去吧!我们哥儿俩一次只能拉半匹儿,马上也走!”

岳贤会意,马上又向张老爷子伸过手:“老爷子,那我就先回啦!”

张老爷子这次依然没有与岳贤握手,但也没有抱拳,而是用右手用力拍一下捏在左手里的钱,继续正色至极地说:“小伙子!我可跟你说啦,这卖柜子钱我一分不留,而且等他俩把剩下的那半匹儿柜子也拉走,我不打愣儿地马上就给儿子送去,到那会儿你反悔可全不成啦。”

“放心吧,老爷子!肯定不会反悔!”岳贤信誓旦旦地说。

茂启哥儿俩立即也抢着说:“都是站着撒尿的,从来不会干拉抽屉(北京土话,形容人举棋不定,出尔反尔)的事儿……”

孙凤娇突然将岳贤的讲述打断,表情严峻,瞪圆眼睛:“大宝贝儿!我怎么觉着您老又要走麦城呢?!”见岳贤苦笑,立即沉痛地叹息一声,“那对顶箱柜是新的。”

“倒不新,而且纯老!”岳贤苦笑地转看夜空。

孙凤娇则疑惑地转看又沉浸于往事回忆里的丈夫……

岳家老宅是标准的一进式小四合院,这种小四合院一般都是北房为正房,正房由一家之主或老人居住,子女住东西厢房,南房间数与北房相等,但进深要窄许多,其中尽把东头的一间南房必做门楼,门楼基本都坐北朝南,东房的南山墙因为正冲院门,就代替了影壁,有的还像影壁似的在山墙上用砖雕做个福字什么的。岳家老宅东屋的南山墙上是光素的,没有砖雕,所以也就避免了“文化大革命”时像院门外两侧的门墩儿那样,被砸得面目全非。院门外有三步的台阶,防止雨水倒灌要胜过身份的象征,老北京过去住这种小四合院的充其量也就是小康之家。

由于有这几级台阶,茂启哥儿俩只能把平板车骑到院门口,之后得把柜子卸了再往院子里搬。好在哥儿俩都赛着孔武有力,加上又是掏的原本该属于陆铁城的货,所以哥儿俩兴奋得没觉出一点儿累来就把两只顶箱柜都拉了回来。

“这趟怎么这么慢?不是跟陆铁城撞上了吧?!”岳贤亢奋地从院里迎出来,笑着故意这么问。

“那非把丫气翻白儿不可!”茂启得意地马上回答,之后三个人像占了多大便宜般地都喷笑出来。茂德更是得意地唱起来:“窦尔敦在绿林谁不敬仰……”

之后,在岳贤的指挥下,茂启哥儿俩将柜子径直搬进院子。

“二位爷!慢拐!留神脚底下……齐!齐了!走您的……”岳贤说着跑过去打开自己住的西屋的房门,另一只顶箱柜和上面的顶箱都已搬进岳贤住的西房里,并已贴墙立好。

“‘的爷’!咱们一口气进去把两只都归好位,再抽烟歇着行吗?”

“我这弟弟真聪明!行,听你的!”茂启哥儿俩斗着贫嘴将柜子小心往屋里搬,茂启极内行地又转对岳贤说:“您也不用指挥了,爷!快找几块儿木头去!最好三合板儿!俩顶箱柜必须前后左右全垫合适喽,看着得像一面大柜似的那才叫人干的活儿!”

“正好儿,还真有!”岳贤笑着跑到南夹道儿,从堆杂物的棚子底下很快抽出厚厚一摞三合板下脚料,这些下脚料还是当初岳贤在工艺美校练版画时留下来的。岳贤触景生情地轻叹一声,马上选了几块,又将其余的重新放回去。岳贤回到西屋时两个顶箱柜基本已并排放到一起,只差用三合板去垫了。岳贤上下打量着,忍不住地赞叹起来:“是气派!来吧,二位爷!咱们一气呵成,麻利儿垫好吧?!”

茂启、茂德哥儿俩无言地对视一下,之后冲岳贤一起咧嘴苦笑起来。岳贤敏感地一下瞪大眼睛:“二位别这么……怎么啦?快说!”下意识又瞥一眼两只顶箱柜,一点儿没看出问题,奇怪地又转看哥儿俩。

茂德悻然地先苦笑一下再嗫嚅着说:“玩儿鹰,让鹰把眼鹐了呗!”

岳贤感觉不妙,马上再次仔细打量两只顶箱柜,显然仍没看出问题:“都老的,没错儿呀?!”

茂启这才沉重地喟叹一声:“咳!都老的是没错儿,可不是一对儿,爷!高矮不一样……”

岳贤急切再看,这下才看出问题,可仍不死心,自欺欺人地说:“要不垫垫?垫一边儿高是不是就看不出什么了?!”

茂德苦笑着边摇头边转看哥哥。茂启越发沉重地喟叹一声:“咳!不成,没用!不光高矮不一样,肥瘦也差着呢,压根儿就一狼狗,一笨狗,完全不是一回事儿,爷!咳!刚才哥儿仨要不把话说那么满好了。现在可咋整?!”

“要不豁上三张老脸找老东西去?!”茂德说罢转看岳贤。

岳贤没有回答,已彻底目瞪口呆了,头上突然也淌出热汗……

孙凤娇突然笑出来,只身离去,被打断讲述的岳贤仍站在原地,明显还沉浸在当初的尴尬与愠怒中,虽然没像当初那样又顺脑门儿淌汗,但他仍感到整个面孔一直到脖子全热烘烘的了……

岳贤回到家时孙凤霞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客厅津津有味地在看电视上播岀的法制栏目。孙凤霞一见妹夫,立即站起身向厨房走去:“歇着!歇着!快坐下歇着,我去沏茶、削水果儿!”

岳贤顺从地坐到客厅沙发上,之后思忖地四下寻找,正奇怪怎么没见到妻子,卫生间的门一开,孙凤娇走了出来,她明显忍着笑,别有一番意味地去看丈夫。

“我脸上有什么吗?哼!”岳贤讥讽地说罢,不再理睬妻子,转身拿起遥控板准备调台。

孙凤娇走过去一把抢过遥控板,并立即关掉电视:“亲爱的!此时该放碟看郭德纲吧?!”一下又喷笑出来。

岳贤也笑了:“不至于嘿!我不说了嘛,我早已心如止水!”

孙凤娇故意学宋丹丹演过的小品,用怯口说:“真的么?”

“当然真的!”岳贤正色地说完又伸手要遥控板。

孙凤娇忙躲开手:“那好,那就连郭德纲也不必看了!”之后往阁楼努嘴示意岳贤,“走吧,亲爱的!拿件价值连城的东西说说,这么心里才真能平衡了呢!咳!”又故意慨叹一声。

岳贤一下笑出来:“用不着,那什么,我看郭德纲了成吗?!”

“晚了!你已经别无选择!”孙凤娇说着已起身去搀丈夫的一条胳膊:“说好了的,十点半必须上床!十一点必须关灯睡觉。现在还不到八点,还有漫长的两个半小时呢!”说着又把一只手故意伸到丈夫腋下。岳贤怕痒,忙站起身:“这不成绑架了吗?”马上提高声音大叫:“大姐……”

孙凤娇嗓门更高地说:“拿茶来!”

孙凤霞刚好端着给岳贤专用的玻璃茶缸从厨房走出,立即拉着长声把话接过去:“来啦!”马上亢奋地眼睛一亮,问:“是要跳舞吗?!”

“好主意!二者必择其一!是跟我们姐儿俩一起跳舞还是上楼?选择吧!”孙凤娇说着马上便冲丈夫连唱带跳起来:“敬爱的**,我们心中的红太阳……”马上又冲孙凤霞一招手:“快来呀,大姐!”

孙凤霞立即眼睛一亮,也跃跃欲试。岳贤赶忙快步向阁楼走去:“那我还是上楼吧!”

孙凤娇亢奋地笑着从姐姐手中接过茶缸马上也追上旋梯。孙凤霞也笑了,眼神中充满了羡慕:要是岳贤身体再健健康康的,凤娇可就太幸福啦!“咳!”孙凤霞一下又想到岳贤脑袋里长的那一团“血管团”,忍不住又喟叹起来……

孙凤娇一上阁楼立即在书案对面的二人凳上坐下来,而且故作天真地直视丈夫的眼睛。岳贤闪开目光,拿过大茶缸故意不急不慌地喝起来。孙凤娇等了稍许,突然用歌曲《南泥湾》的曲调调侃地唱起来:“八宝茶真叫香啊,听我哥来唱一唱呀,唱呀一唱……”

岳贤一口水笑喷到地板上:“别催行吗?我既然上来了,肯定会接着说!让我把嗓子好好润润再说行吗?!”

“业!业!”孙凤娇立即欢欣鼓舞地坐直身子。

岳贤笑着又喝了几口茶,这才将茶缸一放:“本来想等上了床再说给你,好让你睡个踏实觉。既然你非逼我现在说,那待会儿你失眠我可管不着了啊?”

“待会儿失眠,我吃安眠药,绝不会麻烦你、赖你!请说吧!”

岳贤明显亢奋起来:“我再想说的,就是我对陆铁城这个人的真实看法了!说心里话,凡是骗过、害过我的人我都恨之入骨,但对陆铁城我却恨不起来,真的!即便也曾咬牙切齿过,但却转瞬即逝!坦率地说,我甚至有点儿喜欢他!不为别的,就为他的聪明过人!与他的脑子相比,我自叹弗如!”见妻子讥讽地想说什么,岳贤立即坚决制止:“请让我说完,亲爱的!我甚至认为,如果早生几百年,他当是刘伯温、纪晓岚、刘罗锅那样的人物!”见妻子撇嘴,权当没有看到,继续说下去:“如果早生几十年,他或许成为白崇禧那样会打仗的将才……”

孙凤娇终于忍不住,讥讽有声起来:“所以成为他的手下败将也让你虽败犹荣,对吧?!”

岳贤正色至极地马上回答:“你说颠倒了,亲爱的!陆铁城是你丈夫岳贤的手下败将!”

孙凤娇稍顿一下,马上又亢奋起来:“快说说,你后来捡了陆铁城什么大漏儿?还是也用假东西着着实实碎(cèi)了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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