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那一天是个傍晚，年轻的孙凤娇梳着两条大辫子，正伏在一张两屉桌上一脸幸福地写日记，笔记本旁端放着一张年轻时的岳贤的照片，照片中的岳贤脖子上戴了条大围脖儿，造作地手拿一本杂志。身后突然传来开门声。孙凤娇飞快地将岳贤的照片夹到笔记本里，之后将笔记本一合才转过头去，是才上初中的弟弟孙文斌。

孙文斌小时候是个皮小子，他笑得很是别有意味，先坐到姐姐的床上：“二姐！爸爸叫你！不是吃饭！”说完仰面躺下去，之后眼珠乱转地去偷觑二姐。

孙凤娇敏感地一阵心跳，她马上将笔记本放进二屉桌抽屉，用一把小锁锁好，之后并没有马上起身，而是忐忑地思忖稍许才鼓足勇气地走出去。她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父母房间的房门，不由得一愣，父母与姐姐孙凤霞、姐夫王冬都端坐在屋内，显然特意在等着她。不过等她一走进来，王冬马上起身显然有意躲了岀去。

父亲一脸严肃地努下嘴：“坐吧！”

这个一九三九年就参了军的老革命因为没文化，从转业到现在一直只是一家街道工厂的工会主席，直到最近才刚被确认享受副处级待遇。虽然他的战友中不少人已做到了将军或司局级干部，但他引以为荣的同时对自己的境遇丝毫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因知足，才常乐，这也反应到对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们的态度上，对妻子和儿女们，他从来都是乐的。但今天，他很严肃。

孙凤娇顺从地坐下，突然变得严肃的父亲加重了她的忐忑。父亲接下来的发问，证实她的忐忑不是没有来由的。

“你姐姐跟我们讲你交男朋友了，是吗？”

孙凤娇羞涩地垂下头，不敢与父亲严肃的目光相碰：“嗯”马上又怯怯地解释：“先是我姐要给我介绍，我没同意。后来我师傅也非给介绍……”

父亲立即紧追：“你就同意啦？也正式交上啦？”

孙凤娇仍不敢抬头地顿了稍许，才怯怯地又只“嗯！”了一声。

“是干什么工作的？家庭情况怎么样啊？”轮到母亲急切地发问。

孙凤娇突然流露出些许自豪地抬起目光，因为母亲不只一次地叮嘱她和姐姐，不要在工厂里交男朋友，即便到时候该交了，也要找个比她俩更有文化的！孙凤娇清楚，母亲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不是嫁给父亲，而是觉得父亲的文化太低。

“他是市文化宫教书法的老师！我师傅的小孩儿一直跟他学书法……他父亲就是书法家，还挺有名儿的，可惜已经去世了……他只有个姐姐，已成家单过，他现在跟母亲住一起。”

从母亲松下口气、迅速转看父亲的神情中，孙凤娇知道母亲这一关基本过了。因为五年前，当姐姐孙凤霞正式明确已交男朋友，而男朋友是建工学院毕业的，如今在一家建筑公司当技术员，并自信地把照片拿给大家看时，母亲当时就是松下口气，迅速转看父亲。但父亲当时对那个叫王冬的技术员的身体状况不是很满意，父亲当时就操着一口永远改不了的胶东腔说：“告诉这小伙子！如果一年之后他要还瘦成这熊样儿，我们可不同意把闺女许给他呀！”为此孙凤霞还哭了。不知直脾气的父亲今天会在自己交男友的问题上发表什么见解，孙凤娇还真是有些心存忐忑了。

“你对他本人的经历还了解多少？”因为孙凤娇没有向大家展示男朋友的照片，所以父亲只得很严肃地换一个角度又发问，但一见女儿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时，父亲一定是想起当初曾经招得大女儿哭过一次了，所以马上又口气一转，说：“他不会生下来就在文化宫教书法吧？！”

孙凤霞立即笑出声来。孙凤娇也不再窘迫难耐了，但一时仍不知该如何回答。母亲赶忙向父亲递眼神。父亲的口气越发缓和下来：“听着，二丫！我跟你母亲并不是反对你交男朋友，我们只是关心你交上个什么样儿的男朋友，人是否可靠，有责任心、上进心！你要交上个好样儿的，我们不光不反对，还为你高兴呢！其实，我跟你母亲一样，也坚决反对以貌取人，但健康是必须的！当然，太丑八怪了也不行啊！”

母亲和孙凤霞马上都笑出声来。父亲忍不住也笑了。

孙凤娇羞涩地也笑了，她知道必须得说些什么了，她想说岳贤哪儿都不错，只是年龄大了些，但她并不认为年龄是与之交往下去的障碍，爸和妈的年龄差的比岳贤和自己还大呢！倒是与自己年龄相近的人让她感觉不可靠，没有安全感。可还不容她说，门突然一开，弟弟孙文斌举着岳贤那张造作的手拿杂志的照片亢奋地跑了进来：“爸！妈！我这儿有那人的照片儿！”

孙凤娇马上惊呆了。事后才知道，二屉桌只锁一个抽屉是不行的，因为只要把另一个抽屉拉出来，之后钻到桌下，便可以把手从侧面轻而易举伸进另一个抽屉里。

看着照片在父母和姐姐间传看，孙凤娇紧张得气都有些不够用了，她真想拔腿跑出去，但两条腿好像不再是自己的，于是开始返燥、发热，尤其是从脖子往上，她都觉出烫来了！而且温度继续有增无减，她简直要崩溃了。还好，母亲终于说话了。母亲开始说了句什么她都没能听清，她强迫自己抬起头瞪大眼睛努力去听母亲在说什么。还好，母亲接下来说的她听清了，也基本清楚了父母的态度，因为父母相对满意地偷着互递了一下眼神，被她看到了。

母亲征询地又看一眼父亲才接着说下去：“……既然明确了交朋友，那哪天就请他到家里来坐坐，也让我们见面儿再感觉一下。”

父亲立即点头：“对，把我们的邀请明确告诉他！让我们也见见这位书法家！”

孙凤娇掩饰不住地笑了，同时周身上下感到一阵凉爽。就在这时，孙凤霞突然把拿在手里的照片又送到父母面前，说：“爸！妈！你们再好好看看，这人是不是有点儿头大、脖子短呀？！”

“你姐姐说得对吗？二丫！”父亲马上故意去问孙凤娇。

孙凤娇没有回答，羞赧地起身跑了出去。孙凤娇重新跑回自己的房间，将房门锁上才幸福地笑了。正好明天跟岳贤约好了去看电影，既然父母基本满意，那明天在看电影时如果他又拉她的手，她就不再拒绝……孙凤娇又感觉有一股热浪冲上面庞，但她只觉得好舒服，于是充满向往地继续浮想联翩起来。

那会儿许多工厂还实行三班倒，第二天孙凤娇上中班，中班下班是晚上十点，而电影是晚上七点五分，为此孙凤娇用了半天倒休，这样看完电影还有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与岳贤压马路，而回到家只要不说，父母也无从知晓。孙凤娇还存有三天倒休，她得珍惜着用，所以每次只动用半天。从工厂到电影院差不多二十分钟的车程，中班两点钟上，倒休半天，再到工厂把饭吃了，差不多就是六点半时从工厂出来，这样赴七点钟的约会正好！

孙凤娇如约而至，而岳贤还没到，她看一下手表：六点五十五已过，于是主动去买了电影票。她知道岳贤马上也该到了，于是来到马路边，微倚着用油漆涂成蓝白相间的隔离护栏——此时便道上人群熙攘，她知道站在这儿岳贤从很远处便能一眼看到她，于是她又摆出一个能充分显示出自己姣好身材的姿势，充满向往地凭栏远眺起来。很快，她就开始幻想岳贤来了之后的情景。

还离得很远，岳贤便已朝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她故作不知地继续远眺着，直到岳贤来到她的身后，轻嗽一下，她假装被吓了一跳。

岳贤赶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说：“没关系！”

岳贤仍抱歉地解释：“一下课我就紧着往这儿赶，可一路都塞车！对不起，晚了吧？”

她下意识看一下手表，马上大度地一笑：“不晚，正好儿！”之后欣赏地去看岳贤，心想：“我姐眼睛真有问题，怎么说人家头大脖子短呢？明明长得很四称呀！而且文质彬彬，透着那么有学问与涵养。”

岳贤被看得有些发毛：“你，好像有心事，还是……”

她稍顿一下，才羞涩地回答：“我家里知道了……我父母邀请你到我家来做客……”

岳贤兴奋地笑了：“我非常愿意！也非常想见见你的父母、姐姐，还有你那格外调皮的小弟弟！”

她兴奋地也笑了。一阵沉默后，岳贤突然调侃地说：“怎么？莫非我们不看电影了，现在就去你家吗？”

她这才恍然：“不，不，要看电影！”说着示意地拿出两张电影票。

岳贤一笑，抬胳膊示意。她稍顿一下，但还是羞涩地挽住岳贤的胳膊……

一辆径直驶上人行道为电影院送拷贝的摩托车将沉浸在想象中的孙凤娇唤回现实。孙凤娇眉头微锁地去看手表，又转身往电影院看：电影院外已门可罗雀。

孙凤娇仍伫立着……

马路两边已是华灯初上，孙凤娇一直伫立着的地方终于也空了。

岳贤的失约令孙凤娇倍感沮丧，她决定不主动与岳贤联系，潜意识里也有教训一下对方的意思。她原以为岳贤很快就会打来电话，向她解释并诚挚地表达歉意。但直到第二天傍晩，吃晚饭的铃声在车间骤然响起时，岳贤也没打来电话。孙凤娇沉不住气了，拿着饭盒跑出车间，她没有跑向食堂，而是向工厂大门口跑去。

饭盒里的勺子一路哗啦啦地响着，伴随孙凤娇跑进传达室。外号“慢半拍”的传达室门卫王师傅马上一笑，调侃道：“姑娘！食堂在里面，这儿是传达室！”

孙凤娇也笑了：“先打个电话再去食堂，王师傅！”之后不去打电话而是很有意味地笑着去看王师傅。

王师傅明戏地马上起身往外走：“那就打！看来不打这电话连饭都不香了！咳！又多了个有造化的小伙子！”嘟囔着拿起立门口的扫帚扫大门口去了。

孙凤娇急切地将电话拨到岳贤单位，才愕然得知岳贤病了，而且请了病假。孙凤娇关切地正想接着再问，对方已经挂了。于是孙凤娇毫不犹豫地从自己宝贵的倒休中又拿出半天时间，而且连晚饭都没心思去吃便向岳贤家进发了。在这之前，她还从没去过岳贤家，岳贤曾经邀请过她，但她婉言回绝了，当时回绝时还充满了羞涩：“太早了吧？再等等，等我们再见几次的……”岳贤不等她说完马上善解人意地点头笑了。她喜欢岳贤那种宽厚的、兄长般的笑容……

孙凤娇一路急切打听着终于来到岳贤家大门外，却又突然不好意思走进去了，正迟疑不决之时，一个五十多岁、穿着一身劳动布工作服的男人骑车而来，在孙凤娇身后猛然捏闸下车，并放肆地上下打量着孙凤娇发问：“你找谁？！”

孙凤娇先被吓了一激灵，又见对方一脸痞气，耳朵上还夹着根烟卷，并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不由得赶忙转身就走：“对不起，找错了！”

孙凤娇后来知道这人姓卢，是房管局的瓦匠。卢瓦匠出身贫农，“文化大革命”才让他知道老一辈受穷，吃不上、喝不上敢情是好事！卢家是“文化大革命”时由街道安排挤占到岳家老宅来的。卢瓦匠其实心眼儿并不坏，只不过随时愿意展示一下自己流氓无产者的劲头。

孙凤娇被一脸痞气的卢瓦匠吓走后，又不死心，这时，就在前方不远处一个临街小院门口标着的公用电话标志进入孙凤娇的眼帘，她马上眼睛一亮，快走几步，径直走进这个院门洞开的小院子，稍许兴高采烈地又走了出来，沿来时的路快步向胡同外走去。来时她就注意到胡同把口不远的临街处也有个公用电话。就这样，初恋中的孙凤娇怀着一颗对男友的赤诚与关切之心，从胡同把口不远的临街处，用公用电话打给步行至多只有几分钟的胡同里的另一个公用电话，之后，负责公用电话的一位中年妇女稳稳地走出小院，不急不慌地走进只隔了几个门的岳家老宅。可令孙凤娇没有想到的是，回电话的仍不是岳贤，当一个还略带稚气的男孩儿的声音传进孙凤娇的耳蜗时，她马上一阵失落，但接下来总算进一步了解清楚了男朋友的病情：确实病了，正在吃中药。同时也落实了以后还可以用这个方式与男朋友联络。在此之前，岳贤只是把单位电话和BP机号告诉了她。

第二天，从一到工厂孙凤娇就没踏实过，总觉得安在车间大门门楣上方那只涂着绿漆的广播喇叭随时会响起门卫王师傅的叫声：“孙凤娇！局工会的电话！……”

上班期间工厂不负责通知私人电话，而且也禁止到传达室打电话，除非有特殊情况。这也是工厂领导们不得已制定的规定，没办法，纺织厂女工多，年轻女工更多，若不用规定限制，那门卫不用干别的，每天就不停地喊人来接电话了。凡事从来是上有政策，下必有对策！对于年轻姑娘们，尤其是正处于热恋中的姑娘们来说，她们几乎都能找到一个让门卫不得不即刻便通知她们去接电话的办法，于是广播喇叭里经常都会传来引起哄笑的电话通知，最经典的是：“某某某！速来接电话！你姥姥也病啦！”之后在关掉广播器之前接着又传来王师傅的嘟囔声：“哼！姥姥病，为什么总是男邻居来电话呢？！……”王师傅“慢半拍”的外号也由此而来。

当岳贤与孙凤娇要联系电话时，孙凤娇曾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把家附近的公用电话给岳贤，而是把工厂的电话给了岳贤，同时也笑着告诉岳贤，没特别重要的事最好别打，如果有一定要打的事，那就冒充是局工会的！因为孙凤娇是厂宣传队的积极分子，而纺织厂的京剧《红灯记》又被局工会选中，经常代表纺织局对外演出，孙凤娇在其中扮演的又是李铁梅，所以冒充局工会来的电话不会引起任何怀疑，当然也不必担心王师傅关掉广播器之前“慢半拍”地说出点儿什么。

可是，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岳贤的电话也没打来。莫非岳贤这次病得很重？还是把自己的电话弄丢了？总之，孙凤娇又没了胃口，最后忍不住又拿着饭盒，任小勺在饭盒里哗啦啦响着向工厂大门口跑去。王师傅原本坐在传达室里，一见孙凤娇跑来，还远远的，便已很有意味地笑着起身拿扫帚去扫大门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