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口立着的木头电线杆子上的路灯还没有亮起来,一辆面的在夜幕中驶进一条幽深的胡同。Www.Pinwenba.Com 吧“面的”也没有开大灯,只是明显放慢车速,往胡同深处又行驶了一百多米,之后稳稳地停下来。车门马上一开,岳贤双手护着仍吊在脖子上的军用书包从车里跳下来,急匆匆地走进旁边一个街门四敞大开的大杂院。
家家自盖的小厨房差不多把大杂院全盖严了,岳贤三拐两拐才来到住院子尽里头的吴伯远家。他急切地抬手去敲屋门,因为挂着窗帘,所以看不见屋内。吴伯远的老伴儿一头白发,从对面一间自盖的小厨房探出头来:“谁呀?”
岳贤忙回转身:“是我,师娘!”
“岳贤呀?你吴老师在呢!你指着他给你开门?这两天耳朵聋得我都懒得跟他过话儿了。”吴伯远老伴儿马上爽快地边说边往屋子一指,“我这儿正忙活饭呢,屋门儿没锁,自己推门儿进去吧!”
“哎,您忙您的!”岳贤马上转身,急切地推门而入。
吴伯远七十多了,坐外屋马扎上,就着一硬木地桌惬意地喝着白酒,下酒菜只是一小盘油炸开花豆。“坐下喝点儿?”一见是岳贤,吴伯远马上透着随和地指一下放在一旁的另外一只小马扎。
岳贤摇摇头,明显提高音量:“不啦,老爷子!每天吃饭前您还都得喝上一口儿?!”
吴伯远仔细看着岳贤的口形:“那就挨这儿吃饭!”
岳贤又马上摇头:“也不吃饭!”说着小心地把军用书包从脖子上摘下来。
吴伯远会意地立即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同时嘴里咕噜着:“那就拿过来吧!”说着往里间屋走去。岳贤明显忐忑地马上跟了过去。
吴伯远走进里屋先拉亮屋顶的管灯,又打开一张红木八仙桌上的台灯,再坐到椅子上,之后冲岳贤一努嘴:“放桌上吧,抓紧给你看了,你好走,我也好接着喝酒!什么东西?还值当跑一趟非让我看?!”
岳贤苦笑一下:“您这学生不争气,没跟您学好呗!”说着已急切地把盘子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到桌上,再稳稳地推到吴伯远面前,之后透着忐忑地就站在一旁。
吴伯远先不屑地扫一眼面前的盘子,之后面露讥讽地从八仙桌上拿起一老花镜戴上,这才用双手稳稳地将盘子拿起来很快地看了一遍,马上抬眼从花镜上边盯看岳贤,轻蔑地先哼一声:“哼,这盘子还用我给你看吗?!”
岳贤从吴伯远的眼神与语调中已敏感地悟出来了,于是急切地上前一步,亢奋地说:“我看比永乐还早,像洪武的,老爷子!”
“那不就完了嘛!”吴伯远不屑地马上摘下花镜。
岳贤豁然地用力拍一下自己的前额,发出“啪”的一声。吴伯远马上调侃地假装往窗外看:“嘿!外面刚有人放了个小鞭儿吧?”
岳贤笑得嘴全合不拢了:“老爷子!不能赖我吃不准!您那大徒弟万宝祥也见了这盘子,他的意思连雍正仿都够不上,所以把我也弄蒙了,要不……”
吴伯远立即厌恶地把岳贤的话打断:“打住!我这辈子连一小徒弟都没收过,何来一大徒弟?!你要再见着万宝祥一定捎话给他,你就说叫吴伯远的那糟老头子说了,你万宝祥是他师傅!”
岳贤笑出了声:“可有个叫陆铁城的,也做证说他是您徒弟!”
吴伯远愤然地把花镜很重地放到八仙桌上:“他俩呀?一个狼,一个狈!”
岳贤越发笑得合不拢嘴了:“老爷子!我听我师娘念叨过,‘文化大革命’时是万宝祥和陆铁城带人抄的咱家,对吧?!”
吴伯远愤然地又哼一声:“哼!恶人自有恶报!俩小子往好了说叫劝退,那不就是开除嘛!当初抄我家,非说我藏有国宝!兔崽子们掘地三尺,把我里屋儿的后山墙全快掘倒了,也没找着个国宝毛儿!哼,说起来我真得感谢你爸爸!是他劝我把该捐的都捐给了国家!行了,小子!踏实儿的把东西藏好了吧,这次收着了!盘子是洪武的!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别听姓万的!那小子天生没长好心眼儿!”
讲述被岳贤自己打断,他很有意味地一笑:“凭万宝祥的眼力不可能看走眼!既然他看出来了,可还来帮着我,说明他一定有所图,因为我跟他万宝祥毫无交情可言,只是通过陆铁城才认识的而已!只比萍水相逢强一点点!他帮我打马虎眼只能说明他有所图!可图什么呢?我当时真想不明白了,既然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费那脑子,只管等着,我估计姓万的马上就会来找我,告诉他为什么帮我?可万宝祥没来找我。又过了两天,大青花饭馆儿开张,我在大青花又见到万宝祥……”
孙凤娇和姐姐感兴趣地同时瞪大了眼睛。
鞭炮齐鸣,庆祝开张的花篮从大青花饭馆的高台阶上一直摆到人行道上。鞭炮响过,唐海大大咧咧地招呼着前来祝贺的众亲朋好友进入饭馆。岳贤也在其中,他明显在人群中睃视着,终于发现了万宝祥。万宝祥刚好也看过来,而且立即喜笑颜开地抢先冲岳贤扬手致意。
岳贤思忖着马上凑上前去,但万宝祥已经又和另一个客人有说有笑起来。岳贤不再往上凑,仍明显思忖着随着人流也往饭馆里走去。一进饭馆不少人便被吸引到挂满青花盘子的影壁处,万宝祥亦在其中,明显正被人们问个不停。岳贤窃笑地投过目光,突然明显一愣:洗手盆儿不见了,已被一只典型乾隆民窑的青花夔龙纹盘子取而代之!
岳贤下意识地转看正被众来宾簇拥着走进饭馆儿的唐海,他想当然地认为是唐海用这只青花盘子又换下了那只洗手盆儿。这时唐海用力拍拍手,之后高声地说起来:“诸位!今儿来的没一个外人啊!外人都安排明天了!(众笑)所以,今儿来的都是亲的热的!所以,为了方便大家,也没做桌签儿,便于大家随便坐,怎么随意怎么坐,反正十人儿一桌!非有愿意结党营私十一二个坐一桌的,也自便,但声明:绝不额外添菜!(众又笑)开玩笑!今儿饭菜酒水一律管够!哪道菜吃着好,额外可以再点!入席吧!亲的、热的们!”
岳贤随便坐到了一张桌旁,忍不住又往挂盘子处睃视,围着万宝祥听万宝祥讲述的收藏爱好者们也已经离开,但兴致不减地仍继续聚坐到一张桌上继续谦恭地听万宝祥讲述。
大青花的服务生也很有特色,一水儿全是剃成板儿寸的精干小伙儿,一律上穿白色中式对襟小褂,下穿黑色灯笼裤、白袜子,脚蹬圆口黑布鞋。每桌配备一个服务生,当服务生训练有素地开始为大家倒酒时,岳贤才发现为他们这桌服务的是那个外号麻秆儿的伙计。
麻秆儿显然为了和岳贤多说话而有意最后一个才为岳贤倒酒,他边倒酒边在岳贤耳边低声细语:“看见了吧?岳老师!本来老板对那聚宝盆挺满意的,可您走的第二天一早儿,姓万的就来了,还带来个自称会看风水的大师,那大师说盆儿挂墙上不光不聚财,还破财!结果,老板只得同意把聚宝盆又换了下来!您也知道老板挺在意说法儿的……”
岳贤不以为然地一笑:“在意是应该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问一句,唐老板不说把家里的青花盘子全拿来了吗?怎么又拿出只青花夔龙纹的盘子!”
“哪儿啊?那盘子是万宝祥的!他来时就带来啦!对了,您那聚宝盆让万宝祥当时就送给了那会看风水的!”
岳贤心里猛地忽悠了一下,似有所悟地抬起头,急剧思忖地去看万宝祥,才发现万宝祥也在向这边窥视,与岳贤目光一碰,万宝祥立即眉飞色舞地又向岳贤扬起手来。岳贤马上会意地也扬扬手,同样很有意味地回报一笑。但忍不住在心里自问起来:“不对呀?他眼睁睁看着我从他眼皮子底下捡个大漏儿走,可怎么比我还乐呢?再有,他干吗又费力巴拉弄个风水师来,换走那只洗手盆儿?这老小子倒是憋什么屁呢?!真得多加小心了……”
当天夜里,岳贤正在熟睡中,一把锋利的刀子从外面将窗户纸割开,一只手马上伸进来将门上的插销拨开,屋门随着吱嘎一声被推开,之后两个黑影走进来,一个是万宝祥,他狠歹歹地手持明晃晃一把尖刀,另一个竟是陆铁城,他一脸讥讽地手里拎着那只洗手盆儿,两人快速走向仍熟睡在床的岳贤……
“啊!”岳贤突然发出一声大叫。把正聚精会神聆听的孙凤娇吓得浑身一抖,孙凤霞更是被吓得蹦了起来。
孙凤娇气恼地抓过岳贤心爱的紫檀嵌玛瑙的笔床,比划着高高举起来。岳贤这才收住笑,赶忙起身作起揖来:“别,别,对不起,真不是有意吓你们,当时真的是让万宝祥那厮弄得整不明白了?!我这从不失眠的人也失起眠了……姑奶奶!求您了!赶快把那笔床放下行吗?那可够上文房里的大熊猫啦!而且我当时确实真的也噩梦缠身来着!骗人是狗!”
孙凤霞笑了,大度地拉住妹妹抓着笔床高高举起的手臂:“算了,我们就相信他一次!”说着示范似的又重新坐好:“接着让他讲吧!我还真是被吸引了,想知道最后到底怎么了?!”
孙凤娇显然同样被吸引,也同样急于知道事情最后的结局,所以顺从地把笔床放回原处,但仍不无威胁地哼一声:“哼!我先什么不说了,您自己看着办!”
“谜底马上揭开,向你们保证!”岳贤赶忙也重新坐下,之后收住笑一本正经地又说起来……
岳贤一大早便来到琉璃厂,他先到中国书店去挑书,等他夹着几本才来的字帖志得意满地遛达到海王村时,小杨还没到,铺子外的保险铁栅栏门还关着,并上着明锁。
岳贤发现挨着小杨店的姓马的铺子已经把保险栅栏门拉起离地一米多高,于是马上走过去,一巴头儿发现铺子里也没人。
“以马换羊啦!”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嗓子。
岳贤不明白,寻声去找,才发现不远处两个开铺子的小伙子正聚在过道上嬉笑着看着他,岳贤马上肯定喊“以马换羊”的是这俩人中的一个。
“怎么意思?”岳贤好奇地发问。
其中一个继续嬉笑不止,另一个则讥讽地先假咳一下:“没意思,瞎喊着玩儿的。岳老师!您也照顾照顾我们行吗?”
岳贤笑着迎过去:“我谁都想照顾,可得有我喜欢的东西呀!”
“我这儿也有洗手盆儿!”嬉笑不止的那个小伙子抢着说,说完继续很有意味地笑。
“洗手盆儿就算了!”岳贤说着正想继续迎过去,姓马的店主突然手提暖壶拐进过道。岳贤于是停住,主动热情地打招呼:“打水去啦,马老板!”
姓马的店主立即拉下脸,斜一眼岳贤,之后带着情绪摔咧子地只用鼻子哼了一下:“嗯!”
岳贤有所感觉地顿一下,热情丝毫没减地又说:“马老板!我那杨贤弟天天这么晚来吗?”
“不知道,问别人吧,没见我这儿正烦着呢吗?!”马老板强压怨气地说着已与岳贤擦身而过。
岳贤毫无思想准备,尴尬地木在了过道上。过道另一头的两个小伙子马上窃笑着躲进自己的铺子。
岳贤急剧思忖着,继续尴尬至极地木在过道上。突然传来一声假咳:“嗯!”
原来小杨也到了,刚才的一幕他全看在了眼里,所以他一边去开自己铺子的保险栅栏门一边冲岳贤假咳,见岳贤转过身,赶紧向岳贤招起手来。
岳贤悻然地走了过来,经过姓马的铺子时,忍不住往里怒视一眼,可惜姓马的店主有意背冲外站着。岳贤火没处撒地走向小杨,没好气儿地马上说:“你旁边那位这几天是不是吃错药啦?!”
小杨苦笑一下,示意岳贤先跟他进铺子,等岳贤进了铺子小杨才审视着岳贤说:“岳老师!小杨是该恭喜您发财呢?还是恭喜您破财呢?!”
岳贤一下有所意识:“别饶脖子,快说!”
小杨越发审视地去看岳贤:“怎么?岳老师!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呀?!”
岳贤有点儿火了:“你小子是不是也吃错药啦?”
小杨这才讥讽地笑了:“得,我只当您真不知道吧!现在告诉您我隔壁儿那位干吗那么烦吧!我不知道琉璃厂是不是已经轰动了,反正我们海王村是轰动了!”
岳贤急剧思忖着将小杨的话打断:“快说!什么事儿有那么大动静?!”
小杨很有意味地又先一笑:“您是不是从一开饭馆儿的姓唐的老板那儿换走了一只大明洪武荷叶边青花鳜鱼水草纹的盘子,有这事儿吧?”见岳贤一愣,小杨立即很鬼地笑出声来:“看来有这事儿!不过,岳老师!您一定没想到吧?万宝祥跟手从姓唐的面瓜那儿又换走了一件大明宣德的青地留白堆粉荷叶水鸟儿纹的大洗子!岳老师!您现在知道我隔壁儿那位对您干吗那态度了吧?岳老师!您那么好的眼睛,跟大明洪武那么熟,怎么他孙子宣德您会不认识呢?!这不让小杨奇了大怪了吗?!您知道吗?万宝祥昨天来都乐翻了,在后边茶座儿说书似的给大伙儿讲最新版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说您这叫以马换羊!”
岳贤一下目瞪口呆了……
讲述又被孙凤霞打断。孙凤霞难堪地转看妹妹:“才知道搞收藏原来也这么复杂!再有我还是没弄明白,姓万的帮岳贤到底图的什么呀?”
岳贤没有回答,似乎还沉浸在回忆中难以自拔地苦笑不止。
“哎哟,姐!那姓万的老油子哪是帮岳贤呀?是帮他自己吧!”孙凤娇也不管姐姐这下弄明白没有,马上又转对岳贤先安抚地一笑:“没关系,爷们儿!从此再看见大明宣德的瓷器肯定落不了空了吧?”不等岳贤回答又宽慰地一笑,“那这学费就算没白交!”话音刚落便突然打起嗝儿来,而且一个接一个不停地打起来。
岳贤马上喷笑出来,之后亢奋地一挥手并高叫一声:“别打嗝了,亲爱的!不总嚷着看咱家的元青花吗?那就上眼吧,您呐!”突然将一直护着不让妻子碰的那只荷叶边青花鳜鱼水草纹盘子高高举起来。孙凤霞脑子明显彻底不够用了,急切地去看妹妹。
孙凤娇不敢相信地愣了稍许,突然站起来伸手去摸丈夫的额头。岳贤这次非但没躲,还主动把头凑上前去,之后继续亢奋地大呼小叫:“可以摸,证明我没发烧说胡话!我也是事隔多年之后,蓦然回首,才发现梦中寻它千百度的元青花,原来咱早已拥有!别打岔,听我说完,亲爱的!你一定会问,怎么万宝祥和吴老爷子都没看出这盘子是元青花呢?现在就告诉你为什么?老古玩行原本根本不承认是元代发明烧造出了青花瓷!因为元朝把青花瓷一下就烧造到了顶峰,令他们实难接受!所以,他们把现在公认为是元青花的瓷器,一律归为洪武的。万宝祥也看走眼了,只能说明他确实是吴老爷子教出来的!这盘子百分百是元青花!你一点儿不用怀疑!二零零零年咱们国内大拍拍过一只和这个花色一模一样,连尺寸都差不太多的,起拍价四十万元人民币!最后一百八十万元成交!现在嘛,价钱翻个跟头估计都打不住啦!怎么还打嗝儿呢?亲爱的!”
孙凤霞这下显然听明白了,马上从心里笑出来,去看妹妹。孙凤娇也亢奋地笑了,但仍要抱怨:“你说晚了……”之后无法控制地继续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嗝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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