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入冬,十里河花鸟市场卖蝈蝈儿和蛐蛐儿的摊位前便热闹起来,岳贤挤在卖蝈蝈儿和蛐蛐儿的摊位前假意也在观看,其实眼睛一刻没离开,一直在观察不远处的儿子和妻子。Www.Pinwenba.Com 吧
岳跃乞求地去看母亲,孙凤娇脸上表现出不容置疑的神情,转过脸去看别处。岳跃终于不再去看母亲,开始不死心地四下寻找,显然在找父亲。
岳贤忙蹲下身子,藏到紧挨卖虫儿的旁边一卖花儿的几株高大的植物后面,这才发现卖花儿的贩子怀里偎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原本在看连环画,现在转为好奇地盯看岳贤。岳贤先对小男孩儿做个鬼脸儿,之后下意识去看卖花儿的贩子,突然惊得目瞪口呆。卖花儿的贩子竟是唐海!唐海明显老了,而且在下巴上还蓄起了一圈儿胡子。
唐海显然发现岳贤在看自己,于是回避地垂下目光,疼爱地转对小男孩儿说:“看完了吗?宝贝儿!”
小男孩儿马上很脆地回答:“我才看,哪能那么快就看完啦?!”
唐海慈祥地笑了:“那就接着看,宝贝儿!”
岳贤不敢相信,又顿一下,终于忍不住地问:“这位朋友!冒昧地问一句,您贵姓?!”
唐海略显尴尬地笑了:“岳贤弟!是我!您没看错,在这儿摆摊儿卖花儿的就是当年您认识的那个唐海!我其实早看见您了,您刚带着太太、少爷从这儿过时我就看见您了,可我没好意思叫您……”
岳贤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唐爷!您、您这是哪出呀?真叫您兄弟整不明白啦?!”
唐海窘迫得涨红了脸:“我一说您就明白了,北京人讲话:落了派啦,兄弟!”
岳贤仍不愿相信地瞪圆了眼睛:“怎么呢?唐爷!您怎么也、也不至于吧?!”
唐海偷着指指仍偎在他怀里的小男孩儿:“当着小宝贝儿,不说啦,兄弟!”然后讥讽地一笑,“说也不解决任何问题,所以不如不说!您看,花儿都自己种的,我在昌平包了俩花洞子,雇了个把式(老手,行家),把式管养,我管卖,也够吃够喝了,不也挺好吗?”唐海明显不想再聊地站起身:“有机会再聊吧,兄弟!不嫌累赘就搬我盆花儿走!算了,肯定累赘,这么吧,天就快凉了,弄点儿水仙走!北京人,再什么不养,冬季天儿也得养盆儿水仙!”唐海说着已拿塑料袋将一整箱彰州水仙装了进去,直接塞到岳贤手里:“想寒碜我您就掏兜儿!”
岳贤仍坚持地拿出钱包:“我不给水仙钱,这肯定是小孙子吧?第一次见,我这是给孩子的见面儿礼!”
唐海立即阻拦:“您要不嫌麻烦您就拿,反正您拿一个,我肯定返给您少爷仨!我也是头一次见您小少爷啊!”
岳贤仍不死心:“那您就说这箱水仙多少线?您不说钱,那我就瞎给啦!”躲闪着从钱包里掏钱,唐海马上抢过去阻拦。
两人正撕扯,孙凤娇没好气地正好走来,劈头盖脸就一通训斥:“你又瞎买什么呢?赶快过去叫你儿子去!可告诉你们啦?绝对不许买那臊耗子!你们只要敢买,从今往后我就只挨卧室待着,家里一切的一切我全不再管!”说完甩手而去。
岳贤尴尬至极地转看唐海,苦笑着调侃:“唐爷!帮忙听着点儿,要还有富余的花洞子,我没准儿也租上一个……”
讲述被孙凤娇打断。
“完了,完了,唐海准认为你娶了个泼妇!”
岳贤调侃地一笑:“我不在乎,让别人说去吧!”
“讨厌吧!快说!唐海最后说他怎么一下变得如此落魄了吗?”
岳贤惆怅地摇头:“过了没几天,我特意又去了一趟鸟市,可唐海不在了。我问了周围几个摆摊儿的,显然他们知道而不愿说,我估计是唐海走时撂了话了。最后我找到市场管理部才打听出来,唐海把租的摊儿退了,理由是在一个叫莱泰的花卉市场又租了摊位。管理部的人挺热心,还给了我一个莱泰花卉市场的电话,我打过去一问,还真有个叫唐海的在那儿租了个摊位。不过,我没再去找唐海,我突然也感觉出来,再见面确实是件挺尴尬的事情。这就是人生啊……”岳贤忍不住又喟叹有声起来。
孙凤娇受不了地揉着胸口站起身:“坏了,想打嗝儿打不出来,比不停打嗝儿还不好受!快走走吧!咳!早知道是这种结局,打死我,我也不会让你讲啊!今儿这故儿太不中听了!”
当天夜里,孙凤娇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她终于呻吟般哼哼两声坐了起来。岳贤忙伸手将放红木雕花茶几上的台灯打开,之后关心地去看妻子。孙凤娇抱歉地冲丈夫苦笑一下:“对不起,就是睡不着,总是想打嗝儿又打不出来,胃里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里面了。你看见了,晚饭我根本没怎么吃。要不我去跟我姐睡吧?别影响你。”
岳贤立即拉住妻子:“别,亲爱的!大姐为咱们忙一天了,让人家睡个踏实觉吧!”说着一撩被坐起来,“不就是胃里满得慌,想打嗝儿打不出来吗?好办!我这儿有秘方儿!”
孙凤娇痛苦地审视丈夫:“人家真的难受着呢!”
“真的难受就好办了!不骗你!记得我跟你讲过,我父亲‘文化大革命’前除了给外文局编译日语科技资料外,还曾挂牌儿在家教授日语和书法吧?一天有个串街剃头的老人背着剃头的家伙儿、手拿唤头来拍我家门。知道什么叫唤头吧?”
孙凤娇明显感兴趣地在听,立即点头:“知道,像个铁夹子,用一个铁棍儿一挑……”用手比划,“发出嗡嗡的颤音儿。”
岳贤笑了:“没错儿,走大街上,唤头冷不丁一响,能吓人一激灵!老人是山东人,有六十了,还是个罗锅儿,罗锅儿很严重那种,后背真跟扣口大铁锅似的。老人一进来就用极重的山东口音叫我父亲‘岳老师’,一说话都像段子里那味儿的,‘俺一见她那大白腿,就起了坏心了!’(孙凤娇开心地笑了)他说他总从我们家住的胡同过,一直下不了决心,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决心跟我父亲学日语了。我父亲很奇怪,一个串街剃头的,而且六十了要学日语,是人都会奇怪,就问他为什么要学日语,他说年轻时候在一家日本鬼子开的工厂里做过工,净受一小日本工头的气了,他想弄明白那小日本工头整天冲中国人吹胡子瞪眼、嘴里还总叽里咕噜的,到底说的都是什么!”
孙凤娇感兴趣地笑了:“这老头儿倒挺有意思!”
“有意思的都在后头呢!”
“那你就快讲!”
岳贤带着笑意接着说起来:“先说山东人念日文字母,念‘阿、依,呜、哎、噢’还没问题,但一念‘卡、Ki、哭、开、尻’,问题就来了,山东人舌头是硬的,‘Ki’这个音总发不好。我记得清楚极了,那天我正在做作业,我爸爸教他念字母,‘卡、Ki、哭、开、尻……’‘(学山东人)卡、汽、哭、开、尻……’‘不是汽,是Ki!……’‘(学山东人)即!’‘……也不是即,是Ki!看我的舌头,Ki!……’‘(学山东人恍然大悟)啊?明白了,是阿嚏……(如同打个响亮的喷嚏)……的汽!’”
孙凤娇笑喷了出来。岳贤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接着说:“这老山东后来跟我爸爸成了朋友,他姓胡,我跟我姐叫他胡大爷!胡大爷特别好学,还自学中医呢!他总给我们家人开药方,我们家人一次没敢试过。但他传授给我父亲一养生的招儿,却受到了我父亲的格外推崇!那时已经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了,我父亲只要心里一烦,或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都练,是这样……”岳贤示范地在床上盘腿坐好,又示意妻子:“快!照我这样先把腿盘上,之后保证你马上就打出嗝儿来,胃也不堵得慌了,以后你要能坚持练,还治百病。真的,而且非常容易!”
孙凤娇来了兴致,马上与丈夫面对面,也盘腿坐好。
“好,现在跟我一起顺时针晃……对了,就这么简单,不过真练时得合着眼,为了解决枯燥问题,胡大爷当年让我父亲唱东方红!就这样……”岳贤边晃身子边唱起来:“东……方……红……,太……阳……升……”
孙凤娇笑得趴到了床上……
沉睡中的孙凤霞突然睁开眼睛,隐约有笑声传来。孙凤霞一下爬起来打开床头灯奇怪地侧耳去听,又有歌声传来,分明是岳贤在唱:“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孙凤霞苦笑着立即起身,从壁橱里拿出有一对怪模怪样护耳的睡帽戴上,可还是能够听见歌声,她顿一下,表情有些奇怪,开门走出卧室,到了客厅,歌声越发清晰,还是夫妻合唱!而且周而复始地还唱个没完。孙凤霞终于忍不住好奇地将岳贤夫妇的卧室门推开,卧室里只亮着台灯,柔和的灯光下,只见岳贤夫妇共同坐在床上,合着眼边晃边继续唱着:“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你俩大半夜的干吗哪?!”孙凤霞立即大惊小怪地发问。
岳贤夫妇猛地睁开眼,看着孙凤霞的装扮和大惊小怪的样子,两个人突然喷笑了出来。
孙凤霞听妹妹讲完原因,马上打趣地也跟着笑起来:“好吧,那你俩就接着晃吧,我可是得回去睡了。”
孙凤娇等姐姐刚一离去,马上欣喜地扑过去搂住丈夫就用力去亲。岳贤故意调侃地说:“才发现晃完还有那作用!”
孙凤娇忙放开丈夫:“讨厌!人家只是想告诉你还真管用,已经变顺畅了!”
岳贤马上笑着躺下:“那就睡吧?”
孙凤娇仍坐着,同时很有意味地笑着去凝视丈夫。
岳贤马上闭眼,假装睡着了并打起鼾。
“讨厌吧你就!人家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再听你讲讲那胡大爷还有什么好玩儿的!你要真困了就算了。”孙凤娇说着欠起身,伸胳膊越过丈夫去关台灯。
岳贤在妻子胳膊下突然哧地笑出来。孙凤娇马上亢奋地缩回手不再关灯:“看来是有好玩儿的,那就快讲吧!”随即俯下头用力亲了丈夫一口。
岳贤从心里笑着睁开眼睛……
工艺美术厂的广播喇叭里正播放苏小明演唱的《军港之夜》……看传达室的康师傅随着歌声走进景泰蓝车间。一个工人马上嬉笑地停下手中的工作,生怕车间里的人们听不见,放开音量:“康师傅!是我女朋友的电话吗?”
康师傅回得也极快,高声说:“行,别人都是做梦娶媳妇,你小子大白天干着活儿也想娶媳妇儿!”
整个车间的工人都笑起来,正埋头干活儿的岳贤也笑着抬起头来。康师傅停住,抬手冲岳贤勾勾手指头:“大鬓角儿!你大爷来啦!找你!”说完扭头就走。
岳贤奇怪地顿一下,马上又高声说:“康师傅!弄错了吧?我没大爷!”
众工人又笑起来。康师傅头都不回地边走边说:“弄没弄错您自己出去瞧,真白捡一大爷也不错!”
在众工人开心地哄笑中,岳贤也笑着,思忖着快步追上康师傅。
原本坐在传达室里的老山东胡大爷一见岳贤走来,马上走出传达室,他不是去迎岳贤,而是往大门外走去。康师傅奇怪地马上用手去指:“快着大鬓角儿!别让你大爷跑了!”
岳贤显然一下便从山东胡后背上的那口“大锅”认出了来人,马上灿烂地笑着小跑着追过去。“胡大爷!”岳贤离得还远远的便已按捺不住地去叫。
胡大爷来到大门外才停下来,一俟岳贤跑过去,马上动情地用双手攥住岳贤的双臂,格外审视地先打量岳贤:“哎呀孩子!又长大了!哎呀大连鬓胡子!越长越像你父亲!你父亲没福呀,孩儿啊!再坚持二年,不就赶上好时候了嘛!“四人帮”不就彻底玩儿了完了嘛!咳!你父亲哪儿都好,就是心眼儿太窄!心眼儿窄,偏又爱忧国忧民,唉!我这傻弟弟哟……”胡大爷忙掏出块脏兮兮的大手绢去擦眼睛。
岳贤忍不住也感伤起来:“胡大爷!我父亲一没,您也不来我家了,我和我姐还经常提起您呢……”
胡大爷的感伤来得快,去得也快:“孩儿啊!你姐、你母亲都好吧?”
“都好!”
“都好就好,你胡大爷就不用惦记啦!”明显转移话题,转看不大而且略显破烂的厂区,眼睛一亮地说:“哎呀大厂子!你胡大爷来时路上只要问,没有不知道的!真好!崇文区工艺美术厂!真好!你胡大爷就记着你分工艺美术厂了,没记着还有崇文区,竟一找也找到了!传达室老伙计问我找谁?我说千万别影响孩子工作,我在这儿等你下班儿。那老伙计马上说:‘没关系,我进去给你叫去!’行,孩子!干得不错!好几百人的大厂子,一提你名儿,连看传达室的都知道,好好干吧!孩儿啊,你是工艺美术学校毕业的,分配到的又是工艺美术厂,正好如鱼得水……”
岳贤终于笑着把胡大爷的话打断:“胡大爷找我一定有什么急事吧?”
“哎呀聪明孩子!胡大爷确实有急事,唉,你父亲要还在,问题就简单了!现在就复杂了……”
岳贤笑着再次打断胡大爷的话:“您就直说吧,胡大爷!让我看看到底有多复杂?”
“哎呀,大爷看出来了,孩子有主心骨儿!但那也要回家跟你母亲去商量,你母亲不同意,就不能办!是这么,你不有三个哥哥吗?”见岳贤发愣,赶忙解释,“就是我那三个儿!老大都三十了,还没说上对象,老二、老三倒全搞上了,你大妈一起急就让大爷从山东老家给你大哥介绍了一个,两人见过两次了,还算投脾气,这么,仨儿子的对象就算全有了,下面就该挨个儿给他们办了,所以你大爷再不能优哉游哉地走街串巷为人剃头啦!你大爷得争分夺秒为仨儿子奔啦!这不,大爷思前想后,最后才决定前来找你,孩子!”
岳贤似有所悟地一笑:“现在时兴下海,您莫非也要下海吗?”
胡大爷马上欣喜地笑了:“哎呀,真是聪明孩子!大爷这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得把钱挣家来,还得快挣家来!邓小平不说了吗,发展才是硬道理!”大爷仔细研究了,伟人,都不可能把话说得过细,要靠老百姓自己领会,国家要发展,家庭同样要发展,所以大爷的领会就是,对于老百姓,挣钱才是硬道理!”
岳贤哧地笑出来。胡大爷越发欣喜起来:“所以,大爷决定改行卖水果儿啦!”
岳贤疑惑了:“您打算大老远地从山东老家往这儿贩水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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