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凤娇站在餐厅门口,有意冲着卧室唱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早晨的霞光先从老虎窗照进阁楼,再从放在阁楼的那对红木多宝槅的柜门玻璃反射到旋转楼梯上,最终斑驳的光洒到孙凤娇喜笑颜开的脸上。Www.Pinwenba.Com 吧
孙凤霞正在厨房灌暖壶,忙回头制止:“能睡干吗不让他多睡会儿?”
“睡多了对身体未必好,关键是生活不能没规律,而且已经快七点啦!”孙凤娇说罢又提高声音接着唱起来……
还在沉睡中的岳贤突然醒了,他偏过头,发现卧室门被虚掩着,妻子的歌声清晰地传进来。他马上很有意味地笑了,之后伸手从放在床头的红木茶几上拿过手表看,立即自责地忙翻身下床,连打两个响亮的喷嚏后,穿上睡衣就神采奕奕地往外走,刚推开卧室门,一本书和一个苍蝇拍同时从上落下,刚好都落到岳贤头上,岳贤先吓了一跳,马上又笑了,立即弯腰捡起苍蝇拍走出去。
候在餐厅门口的孙凤娇已经笑弯了腰。岳贤趁机举起苍蝇拍,踮起脚快步走向只顾弯着腰笑的妻子,孙凤霞奇怪地从厨房走出来,大惊小怪地问岳贤:“不会吧?这会儿屋里不会有苍蝇吧?”
孙凤娇马上抬起头看着丈夫笑得越发开心了,岳贤只得停住,突然也笑了起来……
临近中午十一点,孙凤娇端着果盘极轻地走上旋梯,来到阁楼门口,先调皮地笑着往阁楼里探头观望,岳贤似乎没有发觉,仍专心致志地用专写小楷的毛笔书写着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孙凤娇于是就停在门口,充满爱恋地端详丈夫。岳贤终于写罢,刚将笔往笔床上一放,孙凤娇立即喜笑颜开地走上前:“吃水果!吃水果!十一点了,也该歇歇了!”把果盘放到书案上,她马上坐到书案对面的二人凳上用欣赏的目光凝望丈夫。
岳贤故意不看妻子,只管一边吃水果一边审视刚完成的作品。
孙凤娇突然赞叹道:“啧!别说,我爷们儿埋头工作时的样子还真性感!”
岳贤一下被逗乐了。孙凤娇马上兴高采烈地拿起放在笔床上的毛笔到笔洗中麻利地涮洗起来:“知道你今天上午又超额完成任务了!来吧,边吃水果边接着昨晚上的讲吧!”
岳贤又开心地笑起来,但很快便夸张地长吁短叹起来:“咳!我是真不想提呀!痛彻心扉呀!唉!”
孙凤娇很有意味地飞了丈夫一眼,把洗岀来的毛笔挂到笔架上,之后坐到书案对面的二人凳上,又感兴趣地屏气凝神起来……
天已擦黑,才喝街回来的茂启将平板车推进门道,车上空空的,显然今天没有收获。他用铁链子将平板车锁好,又从平板车的车筐里取出一个像是装了瓶酒的旧书包,拎着往院子里走,在准备拉门进自己屋时突然偏头往斜对面那间东房看了一眼,马上用命令的口吻提高音量喊:“德子!德子!先来我这屋喽一趟!”
茂启去年结婚了,茂德真不含糊,为成全哥哥,他重新迁回了东房,而且帮哥哥在三间北房斜对面还盖了一间小厨房。
东屋已拉上窗帘并亮起灯,茂德和岳贤守着小地桌正喝酒,桌上只摆着一看就是从胡同口副食店买来的炸丸子、粉肠和开花豆。岳贤见茂德对茂启的招呼不理不睬,马上放下酒杯劝说:“德子!先过去瞅瞅,是不是‘的爷’又收着什么好东西啦?”
茂德明显带着情绪,继续咂着酒:“收着好东西跟我也没关系,丫一娶媳妇儿,我们哥儿俩就彻底各干各的了。先甭搭理他,不定叫我帮他干什么呢!嘿,我别光自己喝呀,来,再走一个!”他端起酒杯与岳贤碰一下后一饮而尽。
岳贤只抿了一下:“还是先过去瞧瞧吧,德子!‘的爷’本来拿我当周陆的同党就气不打一处来……”话未说完,突然传来敲门声和茂启妻子乞求的声音:“茂德!受累,好兄弟!先过来一趟,你哥急赤白脸地叫我来叫你,嫂子正做着饭呢!”
岳贤不再说而是马上起身并往起拉茂德。茂德这才起身:“我听见了,嫂子!您快做饭去吧,我这就过去!”之后又转身压低声音对岳贤不满地说:“我是瞅我嫂子可怜,说实在的,我嫂子要不是内蒙古插队回来的,没户口,能寻他吗?哼!一敬着他,他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了!成天吆五喝六充大个儿的!”
岳贤笑了:“既然都冲嫂子了,那就快过去吧,德子!再有,过去先告诉‘的爷’,说我又来了。‘的爷’要不说什么,我待会儿也过去,他要还跟上次似的说不想见我,你也麻利儿出来告诉我一声儿,我也就别自找不自在了,你说呢?”
茂德慨叹一声:“您愿意惯着他,我就没法儿说了。得嘞!我先过去!您要听见我大声痰嗽,您就过去,听不见,您就消消停停接着喝您的!您到我这儿来,丫爱乐意不乐意!”说罢抓块粉肠扔进嘴里才推门而去。
岳贤笑了,马上凑到门口侧耳细听起来……
过去打通的三间北房,如今又打起隔断,变成两明一暗,挂着门帘的里间显然成了茂启与妻子的卧室。屋子没开灯,茂启坐在外屋地当间儿一只小马扎上,明显不高兴地拉着脸闷头抽烟,茂德进来,茂启仍理也不理。茂德只得讥讽地一笑,解释说:“岳贤来了,挨我那儿呢!我们俩正吃着半截儿饭,我说吃完等他走了,再踏踏实实地过来;可他催我先过来。说吧,干吗?要是力气活儿,正好儿,我就把他也叫过来!”
茂启这才顺过一些气来,抬起头,之后往迎门而放的、家里旧有的那张一腿三牙的榆木擦漆方桌上示意地努了一下嘴:“帮我好好瞅瞅那瓶子,看老不老?”
茂德这才注意到方桌上放着只瓶口明显磨去一截、图案及色泽都很灰暗的玉壶春瓶,不屑地走过去。茂启对瓷器一点儿不摸门儿,之所以叫来同样不摸门儿的弟弟,实在是因为妻子饭还没做好,与其坐着干等,不如和弟弟瞎聊几句。没想到茂德认了真,先对着屋外响亮地假咳一声,又哈下腰仔细瞄那只残玉壶春瓶,想当然地嗔怪一声,之后皱起眉头刚要埋怨,茂启已猛地一嗓子将他吓住:“别他妈没看呢就先嘬牙花子!告诉你,不是花钱收的,我回来走的武定侯,穿小盆儿胡同时,有人往外倒脏土,我眼瞅着这瓶子轱辘到地上愣没碎,就顺手捡了回来!”
茂德顿了一下,这才拿起瓷瓶细看,马上又不屑地撇起嘴:“瓷器磨口不值钱,‘的爷’!这瓶都不是磨口,简直就是光剩多半截了!”又翻过底看了一下,他越发不屑起来:“也没款儿!哼,刚才被人扔地上没碎不过是巧劲儿,不信咱们再扔地上试试……”说着就想往地上扔,被茂启一声怒吼制止住。“敢扔?我他妈把你脑袋拧下来!合着大老远捡家来,就为叫你丫扔地上听响儿哪?!”
才一会儿的工夫,茂德已被茂启连吓了俩激灵,随即悻然起来:“得得,您别喊!我把这宝贝给您放回去行了吧?您千万放好了它,‘的爷’!这没准儿真是件无价之宝呢!”
茂启越发火冒三丈了:“你他妈少跟我耍哩格儿棱!翅膀硬啦,能自己单飞了,不是当初花梨、红木都分不清了,现在彻底用不着你哥这根拐棍儿啦,拿你哥也敢当猴儿耍啦?!”
屋门突然一开,岳贤作着揖走进来:“二爷!‘的爷’!都少说一句吧!千万别再话赶话啦!什么大不了的呀?不就是为弄准‘的爷’捡回家的瓶子是新的、老的吗?你们吃不准,找我呀!我看木器比不上二位爷,看瓷器二位爷可比不上我!就这瓶子?”他先不屑地拿到手里,但一看便不由得惊呼起来:“哎哟我的妈呀!真是这瓶子吗?‘的爷’!”见茂启仍气哼哼地不理,岳贤只好自找台阶地又转对茂德:“说真格的,二爷!这釉里红玉壶春瓶真是‘的爷’捡回来的?!”
茂德讥讽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于是岳贤拉开电灯,假装凑到灯下仔细去看,这一看不要紧,心脏突然咚咚地狂跳起来,心想:坏了,本想逗逗乐儿,可没想到还真是大明洪武釉里红!全世界也没几只啊!残了也照样珍稀无比呀!关键是,哪儿弄不残的去呢?那不纯属做梦吗?咳!这要跟茂启没闹别扭多好?打着哈哈请小子蹲马路牙子喝几瓶啤酒、吃两大把烤羊肉串儿就齐了!不行,这也得想方设法弄到手!绝不能让他糊里糊涂卖给别人!
或许岳贤没完全绷住,茂启和茂德有所察觉地一起向岳贤投去关注的目光。茂德生怕自己错了,又忙用假咳提醒岳贤:“嗯,自古瓷器毛边不值钱,官窑也不成,何况没款也不是官……”
茂启又是一声怒吼:“闭嘴!要不就滚出去!”
岳贤马上打圆场地冲茂德挤了下眼睛:“二爷!连我可也要请您闭嘴啦!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玉壶春瓶很可能还真是明代的!虽然一磨口,值不了多少银子了,但做标本还是没问题。当然,前提是被我说中了!”
茂启认真至极地瞪大双眼,看得出来他在忙着思忖。茂德又讥讽有声起来:“哎对,前提是得对!没吃过猪肉,可看过猪跑!釉里红什么样?嘁,这瓶整个一灰不溜丢,一看就是没烧好的残次品……”
岳贤马上把茂德的话打断:“可又露怯啦,二爷!明代釉里红才常烧成灰黑色,釉里红烧过关是入清以后了,所以烧得不好的倒有可能是明代的!”
“但愿如此吧!”茂德显然不认可岳贤的说法,“岳哥!您不认得不少看老瓷的行家吗?您拿走,听听行家们都怎么说!”
岳贤差点儿笑出来,赶忙捂住嘴假咳着掩饰:“嗯嗯!拿走鉴定没问题,按规矩,‘的爷’得先说是什么心气儿?万一出点儿岔儿,也好说!”岳贤急切地看向茂启,心里却在说:“这东西拿走就不可能再往回拿啦!快说价儿呀?傻小子,只要说出价儿来,这东西就归我啦!到时顶多再请顿饭。”一想到这稀罕之物就要据为己有,岳贤的心脏又咚咚地一阵狂跳。
茂启拉着脸光抽烟不语。茂德忍不住又讥讽起来:“嗬!这么个破玩意儿至于这么难吗?丢了、坏了赔几十?铆足劲说不完啦!”
茂启突然将眼一瞪:“闭上你丫的臭嘴!这东西倒是你的我的?”
“你的!你的!肯定是别人扔的、你捡的,还用说吗?”
“那你小妹妹儿的凭什么做主让他拿走鉴定去?”
“嘿!嗬!敢情嗔着我多嘴啦?嘿!嗬!”
茂启被茂德“嘿嗬”得面孔越发黑起来,眼睛里甚至流露岀一道凶光。岳贤生怕好事被茂德搅和黄了,赶忙插话:“别斗嘴了,二爷!‘的爷’说的也是!这么的吧,‘的爷’!我既然说得这么热闹,又冒充专收老瓷器的,这瓶我收了!您就说个匀给我的价儿,‘的爷’!我收着当个标本!”岳贤说完觉着心脏已咚咚地跳到了嗓子眼儿。
茂启仍黑着面孔,丝毫没有释怀,只管急剧思忖。茂德未必向着岳贤,而是故意要与哥哥对着干,便又说起来:“岳哥这话说得到位,也真够意思!‘的爷’!麻利儿的吧!顺便再提醒您一句,悠着点儿,别说完价儿弄得大伙儿都不好意思!”
茂启不再思忖,恨得直咬后槽牙,说:“少五百我就自己留着当标本了!”
茂德假装吓得一条腿一软,几乎摔倒,之后讥笑着瘸着一条腿转身推门而去。茂启则愤然地蹦起来:“臭嘎巴儿的,你有种别走!”
岳贤忍着笑赶忙下死力拉住往外冲的茂启,心里说:“等让我拿走这宝贝,你们哥儿俩再开练不迟!”
茂启看来也就是说说而已,所以马上停住,但嘴上仍不依不饶:“想瘸还不好办吗?太好办了!你小子自己记着日子,从今儿开始,三十天之内,你小妹妹儿的随时防好你哥的扫堂腿!”
岳贤忍住笑继续拉住茂启:“‘的爷’!待会儿我肯定接着替你数落他去!那就这么着了,‘的爷’说五百就五百!明天一早儿,银行一开门儿我就去把钱取了,之后就送过来!那咱们就明天上午不见不散啦,‘的爷’?”岳贤说罢并不走,似乎是等着茂启再明确表一下态,其实是寄希望于茂启还能向过去似的:双方一旦谈妥了价钱,那东西便可以先拿走。一想到这极其稀罕、连吴老爷子一提起来都双眼熠熠生辉的大明洪武釉里红——而且还是玉壶春瓶——就要被自己收入囊中,岳贤就觉得血往上涌,激动得都有些眩晕起来。但完全岀乎他的意料,茂启一张嘴竟说了句“悉听尊便!不送!”便气哼哼向里间屋走去……
讲述被孙凤娇打断:“这东东真有点儿不是个东东!干吗非上赶着买呢?那破瓶子真有那么好吗?”
岳贤苦笑着先一通长吁短叹:“咳……当然好呀,亲爱的!物以稀为贵,残了,一样也值得收藏呀!不过当时只觉得珍稀,并没更多去考虑它的价值,那会儿真是一点儿投资意识都没有。咳!听着,宝贝儿!前几年香港拍卖了一个也磨了口、之后重新镶了个金口的大明洪武釉里红玉壶春瓶,知道最后多儿钱成交的吗?”
孙凤娇有所预感地摇头。岳贤故意带出哭腔地说:“一千万呀,宝贝儿!我仔细看拍卖录了,成色和茂启那混账捡来的旗鼓相当,不分伯仲,咳!……”
孙凤娇这才急切地将丈夫的话打断:“不说好五百块,你也答应第二天一早儿去买,为什么没去买呢?!”
“我能不去买吗?实话告诉你,听茂启说出五百块我差点儿没乐疯了!而且我当天晚上就跑吴老爷子家去了,主要是慎重起见,因为吴老收有一片洪武釉里红瓷片儿,另外也想再听听吴老爷子的意见,老爷子当时就说了:‘磨口没关系,赶快去买!买了咱们给它镶金口!’那一晚上我兴奋得几乎没睡,画图纸!还真设计起来怎么用金子为它镶口,镶的金口是起线,还是錾回字纹,光方案就设计了多少种……”
孙凤娇急切地打出篮球裁判叫停的手势:“停!停!先说第二天一早儿,亲爱的!去银行怎么取钱也不必说了,就说又到了茂启家!”
岳贤仍没从痛苦中解脱岀来,又慨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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