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2018-04-15 作者: 郑效农
第52章

岳贤拿着刚买的几本书从中国书店走出来,立即感到一阵燥热。www.pinwenba.com 品★文★吧从家里出来时他特意看了一眼台历,今天立夏,也该热了。岳贤骑上车往东一路直行,骑过十字路口直奔海王村。下车存车时,岳贤还想:周陆和女友出去旅游差不多有三个月了,怎么还没回来?要是回来了多好,自己一会儿遛完海王村就可以到聚鑫斋歇着去了……突然对周陆产生出的思念一下充斥于胸,竟让岳贤感到了一种少有的孤独感。自打周陆一歇业,岳贤便一直没有再来琉璃厂,但他一直挂念着周陆,同时盼着日本赶快从金融危机中爬起来。岳贤逛地摊儿时只要见到在琉璃厂、海王村或官园摆摊儿的贩子们就都会打听日本人是不是有所活跃。要是日本人开始活跃,就说明他们的经济有缓儿,那周陆的聚鑫斋重新开张也就指日可待了。但听到的结果令他沮丧,看来日本人这次有可能被他们的美国大哥彻底给整趴下了……近在咫尺的汽车喇叭声将岳贤的思绪打断,岳贤不满地转过头,看到的是一辆珍珠灰的新桑塔纳轿车,开车的竟是笑得合不拢嘴的魏建国的太太刘千千!

魏建国等岳贤把身子也转过来,才摇下车窗玻璃,从副驾驶座位探出头一笑,讥讽地说:“岳大款,怎么还骑自行车呀?!”

岳贤马上还以调侃:“我这人最大的优点是不怕讽刺,再者说没钱并不是耻辱!行,老魏,连汽车都置上啦!别说,我们小嫂子开车就是帅!”

刘千千开心地笑出声来:“那你也快买辆吧,老岳,就是方便!”

“我可买不起,嫂子!”

刘千千立即一撇嘴:“得了吧,老岳!光抱一大堆钱不花有什么意思呀!”

魏建国把话又抢过去:“别说啦,傻媳妇儿!人家老岳是看不上国产车,人家憋着买进口车呢!我要趁几万美子我也得想辙买辆‘轰达’!我说对了吧,岳大款。”

“哟!原来老岳是憋着买进口车哪!”刘千千马上也大呼小叫起来。

岳贤先愣了稍许,一笑,马上又还以调侃:“嘿!嘿!大早上,还没喝怎么就说上胡话啦?谁趁几万美子呀?老魏,是不是您发了笔横财决定劈我几万美子呀?”

刘千千马上抢过话:“得了吧,老岳,别装啦!我们不跟你借呀!”说罢又讽刺地笑起来。后面又开来一辆汽车并按起喇叭催促。“得,得走了,拜拜,岳大款!”刘千千说着已将车开走。

岳贤站在原地看着开走的汽车彻底蒙了,他已感觉到魏建国两口子不像在开玩笑,一定是闹什么误会了,或许真是什么人在背后造了自己的谣吧。这在收藏圈儿并不少见,圈儿里经常传出某人得了什么宝,并以此发了;但事后见到此人,才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估计这种事儿也落到自己身上了,而且岳贤马上把起因都找到了:国家最近又在落实私房政策,岳家过去住独门独院,“文革”中被抄了家,房子也被挤占,不少人都知道,加上岳贤最近不光很少到琉璃厂来,其他古玩交易场所也去得少,所以有人就开始胡乱猜测了。说起来,岳家最近还真是差点儿“暴富”,因为岳贤父亲生前一朋友原是政法大学的教授,一九五八年“反右”时被定为右派,开除公职,该教授被生活所困,后来竟到煤铺当起送煤工,现在终于落实政策重返政法大学。该教授倒霉时曾得到岳贤父亲的接济,所以一平反马上提着礼品来看好朋友的遗孀和孩子,并且告诉岳贤母子,岳贤父亲在“文革”中把岳家几代人的收藏都上交给国家,一是迫不得已,二是其中不少是岳贤爷爷的收藏,如此,岳贤和姐姐也是继承人,而父亲上交时并没有征求过儿女的意见,故他们可以去找当时接收捐赠的单位,要求退回部分捐赠。岳贤大受鼓舞,转天就开始行动,结果是“口说无凭”。

岳父捐赠后没有拿回过当时接受捐赠的单位给予的所捐物品清单确是事实,当时的情况下,即使接受捐赠的单位出具了清单,岳父也未必敢要并拿回家来。但以“特殊时期,无法查证”为由作为回答,甚至连岳菊隐是否捐过文物也变得可疑起来,这就让岳贤无论如何无法接受,也无法想通,但又毫无办法。

开走的桑塔纳突然又停下来,车门一开,魏建国从车里下来并匆匆走向岳贤,将岳贤的思路一下打断。

魏建国表情严肃地审视了岳贤一下,才一字一句地发问:“兄弟,跟我说实话,周陆真没分你钱吗?”

岳贤莫名其妙地苦笑了:“他干吗分我钱?!”

魏建国一顿,马上又问:“就是说周陆只把由你打欠条并承诺去要的、还差着的那八千房款给你啦?”

岳贤脑子明显有些转不过来了,只好如实回答:“还没有,他一直不提,我也没好催。现在又赶上日本经济危机,小周又决定暂时歇业……”

魏建国愤然打断岳贤的话:“什么?他跟你说暂时歇业?!小丫挺连店带房全卖了!真的连招呼都没跟你打一个吗?!”

岳贤先是目瞪口呆,之后仍不愿相信地反问:“有没有可能是谣传呢?老魏,琉璃厂这些小贩子可习惯捕风捉影、信口开河!”

魏建国激动得直喷吐沫星子:“快给我打住吧,姓岳的!可惜了你长这么大个脑瓜子!告诉你,接手姓周的店和房的也不是生虎子,一经盘道,敢情人家早早儿便在官园摆摊儿,之后去了广州。人家确实挣着大钱了,知道吗?光房款就给了姓周的十六万‘刀勒儿’(英文‘美元’的意思)!我跟你嫂子还说呢,没老岳就没有姓周的今天,姓周的怎么也得劈老岳两三万‘刀勒儿’!要怎么刚你嫂子问你干吗不也买辆车呢?!怎么着,那小丫挺的莫非没劈你,还瞒着你呢不成?说呀!”

岳贤的面孔严重充血,他什么也说不出,彻底目瞪口呆了……

岳贤自己停止讲述,当初目瞪口呆的表情在若干年后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这神情传染般地也马上出现在了孙凤娇脸上。

“他可以不分我一分钱,但不可以骗我,玩儿消失,之后再不与我来往了……”愤怒不仅使岳贤说话的声音在颤,喉结下凹处也被气顶得仿佛蛤蟆肚子般明显在一起一伏。

孙凤娇赶忙说:“是,亲爱的,我现在能理解你了,这周陆确实令人恶心!我不想为这种脏东西分类了,像铲狗屎一样从记忆里把它铲走就是了!”说罢仍担心地去觑丈夫的脸色。

岳贤突然释然地笑了:“业!就听你的了!”

孙凤娇终于松下口气,用力亲吻一下丈夫:“呣们爷们儿不愧为一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好了,大丈夫,睡觉!”说罢赶忙伸手将放红木雕花茶几上的台灯关掉,之后把丈夫拥进怀里,嘴里喃喃的,像当初哄儿子睡觉般地说:“睡觉,睡觉……”一只手还轻轻在丈夫身上拍打起来。

岳贤马上感激地说不用,但孙凤娇没有听见般继续喃喃着、拍打着……

因为昨天夜里睡了个好觉,岳贤一上午都神清气爽。精神好,效率便高,还不到十点,他已经一气呵成写完三首唐诗、两首宋词,而且件件令他满意。于是他马上又铺好一张新宣纸,决定趁着如此难得的良好状态再写两首辛弃疾的词:写辛弃疾的词是需要状态的。岳贤写得酣畅淋漓,当他写到“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时,电话铃声从脚下传来。电话原本放在书案上,因为觉得碍事,岳贤便把电话拿到了书案下面的透雕花板上。岳贤丝毫不受电话铃声干扰,继续专注在书写上,他知道妻子和大姨子都在楼下,她们肯定会接。果然电话铃声响到第三遍时停了下来,稍许,传来妻子蹬旋梯发出的急促的脚步声。

知道电话是打给自己的,岳贤这才停下笔,寻思着会是谁。他下意识偏过头,妻子异常兴奋地走上阁楼:“老魏、魏建国的电话!”孙凤娇很有点儿大惊小怪的神情。

岳贤不屑地笑了:“好,我还当小布什把电话打咱家来了呢!劳您驾,帮我把电话拿过来成吗?”示意地往地上指。

孙凤娇立即顺从地过去将电话拿起来,但没有给丈夫,反而往身后一藏,小声撒娇说:“先不许接!楼下电话我没挂,我也想听!”

岳贤大度地笑了:“允许!别说老魏,老魏太太来的电话也允许旁听!去听去吧。”趁妻子将电话交过来时,岳贤一伸手揽住妻子的腰,孙凤娇马上会意地弯下身子,主动迎合,与丈夫吻了一下才转身向楼下跑去。

岳贤满意地笑着,并遵守承诺又等了片刻才拿起话筒,一张口便充满了调侃:“又有什么指示?魏大专家!”

“不敢指示,俩事儿,一是按你的建议,把辽金时期的古玉特点及真伪如何鉴别拎出来单写了,而且已经写完了,想请你再看看,再提提宝贵意见。”

“客气!发我儿子QQ吧,一定抓紧拜读!老大说完说老二吧。”

孙凤娇在楼下小餐厅拿着话筒屏气凝神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电话另一头继续传来老魏的京片子:“哎,说老二!想借你收藏的老玉一用,只是拍片儿,我已经联系好了一家照相馆,当天就能照完……喂?怎么没音儿啦?东西都你自己拿着,只是辛苦你得跟着去趟照相馆。”

岳贤改用怯口儿调侃:“俺明白,当时照喽,当时就让俺拿了走!将来您出书时俺的东西也跟着一起发表,大伙儿不光读了您书受益匪浅,还都记住了俺的东西,俺的东西为此也跟着长了行市喽……”

“对呀,兄弟,这多好呀!”

“不是多好!是好嘛!俺这不是露了白了吗?蝈蝈儿!”岳贤继续用怯口儿,而且故意把“哥哥”说成“蝈蝈儿”。

“成,真有你的,直不借东西,还把哥们儿说成蝈蝈儿!”

孙凤娇使劲捂住嘴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孙凤霞恰好端着盆洗菜水进来,准备浇放在小餐厅墙角那个嵌螺钿香几上的花儿,觉得奇怪刚想问,见妹妹紧着招手制止她,孙凤霞识相地忙踮着脚尖又退了出去。

老魏突然提高声音:“不在电话里再说了,明天辛苦来我家一趟行吗?”

岳贤仍用怯口儿笑着说:“要请俺喝酒就免了,俺现在戒了酒了。”

“你该请我喝酒!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告诉你,让你小子开眼看看一大收藏家慷慨无私放我这儿的十好几件价值连城的好玉!”

岳贤不再用怯口儿,毫不犹豫地说:“那就不见不散,顺便告诉小嫂子明天千万别张罗,我吃完午饭再奔你那儿。”

“你索性过来吃呗!”

“别,吃人的嘴短,我还是吃了饭再过去!拜!”岳贤抢先挂上电话。

孙凤娇等到老魏那边也挂上电话这才放下话筒,之后急切地走出餐厅,又亢奋地步上旋梯。

孙凤霞又端着洗菜水走出厨房,立即叫住妹妹:“凤娇,叫岳贤下来吧,焖面这就好啦!”等听到妹妹的回答才嘟囔着走进餐厅:“光知道买花儿,可就是不知道浇!唉!我要不浇就干死了算!”说着用洗菜水去浇放在嵌螺钿香几上的一盆万年青。

孙凤娇走上阁楼时,见丈夫又在屏气凝神地写着,于是她先停住,站在阁楼口去打量让她爱不够的专心工作时的丈夫。

岳贤旁若无人地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一气呵成地写完,之后满意地举着毛笔自我欣赏不止。孙凤娇知道丈夫又完成一幅作品,而且非常满意,这才笑着上前,她把毛笔从丈夫手中拿过来,边在笔洗中涮笔边冲丈夫嫣然一笑:“亲爱的,明天我也要跟你去老魏家。”

岳贤马上一笑,调侃道:“嘿,怎么突然对老魏这么大兴趣?还是先把这问题说清楚吧。以前老魏也总来电话,你可从没这么热血沸腾地又想听他说话,又想跟他见面的!”

“我以为他会说周陆,才听他电话的。”孙凤娇撒娇地嘟起嘴,觑了一下丈夫的脸色马上改口,“再有,明天我去,也是想看看那大收藏家收的到底都是怎样的东西!你没发现,你妻子现在对收藏也开始有兴趣了吗?带我也去吧,大宝哥,我保证明天特淑女!”

岳贤一下笑出来。孙凤娇兴奋地上去就往起拉丈夫:“业!就这么定了!现在下去吃饭!”

岳贤顺从地笑着,像个大孩子般被妻子牵着手朝楼下走去。

夫妻俩亲密地走进小餐厅,才发现餐桌上空空如也,但马上便传来孙凤霞欢快的声音:“焖面好啦!我正盛哪!”

孙凤娇突然想起明天是周五:“坏了,明天周五,岳贤!”

“那不正好儿吗,到老魏家看完那大收藏家的玉,咱们就去接岳跃。”

孙凤娇亢奋地先转头往餐厅外看一眼,再飞快地吻了一下丈夫:“后天就是岳跃生日,咱们顺便再带岳跃去订个蛋糕。我已经答应岳跃了,这次生日给他订个冰淇淋蛋糕!”

“别总拿岳跃当小孩儿行吗,亲爱的?!”岳贤嗔怪地接着说,“过生日除了吃没别的啦,带孩子干点儿有意义的事行吗?!”

孙凤娇马上爽快地回答:“行呀!你说吧,干什么有意义?”

岳贤不假思索地说:“岳跃打懂事儿还没去过故宫呢,我建议后天上午先去故宫,中午带岳跃去吃麦当劳,之后再去首博参观……”

孙凤娇将丈夫的话打断,置疑道:“看完故宫的宝贝再看首博,还有什么意思呀?!”

“谁说没意思!知道吗,这次首博为迎奥运、同时也是借奥运向全世界展示中华民族的灿烂文明,把全国各地博物馆顶级的国宝全征集来了,这可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头一次如此兴师动众!”

“好好,我同意,没意见。”孙凤娇连连点头,但马上又冲丈夫一笑,说,“但你最好也能说服咱们儿子也高高兴兴地同意,孩子一年可只过一次生日,亲爱的!”

“那你就先别提别的……”岳贤正想还说什么,突然伸手摸了一下放着万年青的嵌螺钿香几,马上气恼地扬起满是水的一只手给妻子看,“啧!……”刚想埋怨,妻子已眼疾手快地抓过桌上的一块抹布扑过去并坚决制止丈夫再说下去:“嘘!别气,别气,我来擦!我来擦!”说着已迅速擦拭起来。

岳贤仍不能释然地压低声音埋怨:“不是谁来擦的问题!关键你得让你姐知道,硬木家具最忌讳挨上面洒水,尤其不擦再沤着!”

孙凤娇忙又低声制止:“嘘!都说过啦!也赖我,就是忘嘱咐这个了!我琢磨这茶几是大理石面儿……”

岳贤马上坚决地更正:“再说一遍,这是香几!”

孙凤娇忙改口:“对,香几!我琢磨这香几是大理石面儿,再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岳贤又坚决地打断妻子的话:“谁说的?!香几在中式家具里可是最高档的器物!”

孙凤娇调皮地一笑:“可你说过你最不喜欢嵌螺钿的家具!”

岳贤有些激动起来:“可这并不影响它的珍贵程度和对它应有的爱惜!至今还有人不喜欢埃菲尔铁塔和毕加索呢……”见孙凤霞端着两盘焖面走进来,岳贤才停止说下去。但孙凤霞还是有所察觉,马上转看妹妹问:“才好好儿的,怎么又吵上啦?”

孙凤娇立即一笑掩饰:“没有,姐,我让老岳给我讲这个茶几呢。”见岳贤又要瞪眼,马上改口:“不不,香几!才知道,姐,原来这才是咱家最珍贵的家具,很可能是过去皇上用的!”

孙凤霞惊得一激灵,瞪大了双眼。岳贤则哧地气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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