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除了岳跃,三个大人全失眠了,确切地说,孙凤霞先睡着了,之后又被一阵念经般的歌声惊醒了。孙凤霞一下坐起来,通过半敞着的卧室门向外奇怪地张望,立即得知歌声是从妹妹卧室传出来的,而且有灯光从妹妹卧室房门的缝隙处透出来,进一步证实妹妹和妹夫还没睡。孙凤霞打开床头灯看一下手表显示的是十二点四十,马上又去看一旁的岳跃,还好,一脸满足的岳跃睡得很香。
念经般的歌声在继续,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孙凤霞又听出来是妹妹和妹夫一起在合唱,而且连歌词也听出来了,又是“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孙凤霞重新躺下,喟叹如果这会儿是在自己家里,她现在唯一能听到的响动只能是丈夫王冬的呼噜。由丈夫恼人的呼噜,孙凤霞一下又想到女儿,女儿考上湖北医学院让她自豪得不得了,因为这意味着家里即将出个大夫。父母当年看病到病重住院,主要都依靠因工厂不景气提前退休的孙凤霞,这让孙凤霞强烈意识到若家中有人在医院工作,该有多么方便!可惜父母没能得济,岳贤肯定也沾不上光了。由此她又联想到岳贤脑袋里长的可怕的瘤子和即将面对的手术,如果手术失败,妹妹将成为寡妇。妹妹和妹夫一定也都是因为想到了这点所以才这么恩爱有加,大晚上躺床上还要“夫唱妇随”。孙凤霞马上泪如泉涌地呜咽起来,岳跃突然嘟囔着翻个身,孙凤霞赶忙停止抽泣,先屏声息气地等了稍许,等确定岳跃只是说梦话并没被吵醒,她才轻轻欠身关掉床头灯。黑暗中,她突然发现歌声停止了,于是通过半敞的房门又往外观望起来。
孙凤娇一下歪倒在床上,与孙凤娇面对面盘腿而坐的岳贤则继续晃着身子同时鼓励她:“快起来,再坚持一下,否则可前功尽弃,白晃那么半天啦!”
孙凤娇依然痛苦地躺在床上:“不行,已经转晕了,还是一点儿不困!而且也不能再转了,再转就必须起来再吃一顿啦。”说罢突然笑了起来。
因为光惦记怎么才能万无一失把那俩大花椅子买到手,夫妻俩都没了胃口,晚饭俩人都只各吃了一碗方便面。岳贤瞥一眼妻子,又摸摸自己肚子也笑了:“还真是!唉!看来只有吃安眠药啦,亲爱的,不能不睡呀!”岳贤刚动身就被妻子一把拉住,孙凤娇乏乏地微睁着眼睛说:“困得不行,身子乏乏的,可就是睡不着!这滋味儿挺怪,并不怎么难受,亲爱的,你们搞收藏的,是不是经常这样儿?”
“可惜,不是经常这样,我倒真希望总有值得这么惦记的东西!”岳贤说着又想起身,但仍被妻子拉着不放,不由得无奈地笑了,“也坚决不再说那俩大花椅子了,亲爱的!都交我吧,甭管我使什么招儿,保证把它买到手不完了吗?!”
孙凤娇乏乏地一笑:“同意!那就再说说你和老魏吧,我很奇怪,老魏一趟趟往家叫你,可你为什么从不请人家来咱家呢?包括咱们的婚礼,也没请人家!”岳贤才想张嘴,孙凤娇又喃喃地说起来,“对了,你说过你和老魏也下去收过东西。”
岳贤马上哼了一声并笑了。孙凤娇立即翻身而起:“看来也有故儿,太好了!先等等再讲!”说罢急切地穿鞋下地。岳贤则痛苦地一下躺倒,心想:“坏了,今儿怎么就不能把她弄睡着了呢?”
孙凤娇下地后自己先到客厅吃了两片安眠药,再倒两片在手里,回来后立即递给丈夫:“来吧,亲爱的,把安眠药吃了,之后合着眼来讲,我也合着眼听,看咱俩谁先睡着!”
“业!”岳贤假装顺从地接过安眠药,趁妻子上床之际,他把两片安眠药塞到了褥子底下,只喝了两口水做样子,之后一笑,偷觑已躺平身子等着听故事的妻子,故意声音朦胧地讲述起来:“……说起来我和老魏算上世交了!老魏的父亲‘文革’前自己开铺子修表,不光手艺好,人也本分。我父亲喜欢玩儿好表,他自己戴一块儿带金天文台的欧米茄,就是我现在戴的这块儿,给我母亲戴的是一块儿长方形18K金的劳力士。因为修表,我父亲和老魏的父亲成了朋友。我和老魏恰好在一个小学念书,顺理成章便也认识了。但和老魏真正交往是老魏在琉璃厂开古玩店才开始的。开始时,老魏那店也算不上古玩店,简直就是破烂市儿!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就是没有让人舍得掏钱包儿的东西!店本来就小,客人来了简直都下不去脚,所以挣不着钱也是理所应当的!”稍顿,见妻子眼神儿发散,岳贤故意张大嘴打个哈欠,孙凤娇被传染也马上打了个哈欠。岳贤窃笑一下,语调越发朦胧起来:“……老魏也没信心,都想歇手不干了,这时我给他出了个主意,我说,你受你父亲熏陶,对钟表既了解,也会修,干吗不以收售老钟老表为主呢?喜欢收藏老钟老表的可大有人在!而且不用愁货源,当时是个信托店就有不少老钟老表。老魏一下开了窍!不过,这厮着实不够意思,卖老钟老表一吃着甜头,马上算计上我家的两块儿好表了。趁我一次到外地参加笔会,四千五百块就从我母亲手里诓走了如今能卖二三十万的那块‘方金捞儿’!你既不仁,我也就不义了!也是该着的,老魏一点不懂瓷器、木器吧,可偏偏总有人找老魏去家里看瓷器、木器!老魏找我帮他掌眼,我看了东西总是卜楞脑袋,之后私底下再收为己有!老魏不傻,很快就发觉了!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往家招老魏了吧?其实,即便我请他,他也不会来!来了,见着了,问也尴尬,不问也尴尬,所以不如不来!什么叫心照不宣?这就叫心照不宣!再有,我也烦老魏后娶的这位太太,整个儿一第三者插足,把人家好好一个家拆了,而且对老魏以前的一儿一女也特别不好……”突然传来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岳贤马上又去观察妻子:孙凤娇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她总算睡着了,终于可以好好想想了!”岳贤先微笑了,但笑容随即消失,他表情凝重地思忖起来……那对儿大花椅子的价值非同小可已毋庸置疑,可惜当时自己没整明白,过后再去买,就得提防老魏两口子有可能醒了。所以,怎么谈至关重要!加少了那夫妇俩肯定不干;加多了,那夫妇俩早已比猴儿都精,很可能就醒了,不卖了!可又不能拖,几乎一模一样的俩大花椅子就在首博摆着,不马上弄到手随时有可能变成一场空欢喜!可不能变成一场空欢喜呀!不仅仅因为它们太珍贵了,关键妻子那么喜欢,如果买成了,妻子很可能从此喜欢上了收藏,而且这对宝贝椅子也很可能是自己最后的收藏品!一想到此,岳贤便不由得鼻子一酸,突然泪水盈眶,他在心里哽噎着发誓: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怎么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呢?岳贤边苦思冥想边下意识用手去胡噜因凄楚而发闷的胸口,无意中碰到用红绳吊在胸前的一件宋代的白玉蝉,玉蝉是岳贤在得知自己有了那病后特意找岀来戴上的,因为蝉代表了长生。没想到的是,此时此刻,这件玉蝉瞬间还给岳贤带来了灵感!岳贤眼睛猛地一亮,不由得在心里欢呼起来:“有啦!哎哟,可有招儿了!那俩大花椅子跑不了啦!”灿烂的笑容随之岀现在岳贤的脸上,他马上合上眼,用力伸个懒腰,同时对自己说:“你可以踏实地睡啦!”
第二天一天,岳贤、孙凤娇都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吃完晚饭,孙凤娇立刻便开始为儿子准备换洗衣服和至少够六天吃的水果及牛奶,学校禁止一切零食,但水果和牛奶不在禁止范围之内,孙凤娇同时告诉来帮忙的姐姐,一会儿就由姐姐去送岳跃,因为她和岳贤有别的要紧事去办。孙凤霞已觉察到妹妹与妹夫酝酿着要去做件令她们两口子都激动不已的事情,既然妹妹不主动跟她说,她便也不好去问,但在心里已默祷不已,乞求上天一定要成全这对可怜的夫妻。如果上天说只有牺牲你们两口子的幸福,才可能成全这两口子,那她也毫不犹豫地同意,并代丈夫同意。孙凤霞马上被自己的舍己精神感动得鼻子直发酸。
出门后,刚好有两辆出租车一前一后驶来,孙凤娇忙伸手叫住第一辆出租车,但出乎她的意料,岳贤也伸手叫住第二辆出租车,并催促她赶快过来上车。孙凤娇正要帮姐姐把儿子装换洗衣服和水果的大帆布包往第一辆出租车的后备箱里装,她讥笑着说:“难怪儿子叫你‘大呆爹’!忘了咱们得先到交行取钱啦?你不说今天先取三万定金带着吗,还不快叫人家走?!”因为交行就在小区马路对面,所以孙凤娇才这么说丈夫。
孙凤霞和兴奋地背着新双肩背书包的岳跃也全笑了。但岳贤仍坚持着打开第二辆出租车的车门,同时反问妻子:“取什么钱?为什么要取钱?你不说今后得仔细着花,把钱留给儿子上学用吗?怎么还发呆,赶快呀!别让人家司机师傅总等着啊!”
孙凤娇尽管一脸狐疑,还是赶忙把手中的大帆布包交给姐姐,之后忙不迭向丈夫跑过来,岳贤见状忍不住笑了岀来并先钻进出租车。
“怎么,你不准备买那俩大花椅子啦?!那还去老魏家干吗?!”依然一头雾水的孙凤娇也坐进岀租车,心急地问丈夫。
岳贤没有回答,但马上忍不住又笑岀来,然后对司机说:“师傅,先上三环,再上北五环……”
岳贤的一笑立即让孙凤娇觉察出遭到了调戏,她马上偷着伸手去拧丈夫的大腿。岳贤忍住笑地赶忙身子前倾,之后用手将妻子的手扳开接着对司机说:“兄弟,等上了北五环,我再告诉你怎么走。”
“得嘞!”司机很能体谅打车人的心态,将车又开了一段才将计价器打开。
既然还是去老魏家,但为何又不去取钱?孙凤娇依然不解地转看丈夫,岳贤却故意将头一扭转看车外。孙凤娇思忖稍许,再次把手伸向丈夫的大腿。这次岳贤早有准备,马上伸手阻止,之后两只手在暗中扭到一起,各不相让……
一直等到出租车驶进老魏所住的楼区,岳贤仍对自己昨天夜里就想出来的计策守口如瓶。已放弃追问的孙凤娇看一眼窗外终于沉不住气地问:“定金也没取,那对大花椅子你真不打算买了,是吗?”
岳贤这次装得很像回事儿似的对着妻子耳朵小声说:“别大呼小叫的,亲爱的,那对椅子并没有那么好!”
孙凤娇稍顿,马上又不相信地去审视丈夫,突然笑了:“那你干吗还来?是又想出什么坏主意了吧?快说!”
岳贤忍不住也笑了,但马上又极力掩饰说:“不开玩笑,亲爱的!说真格的,我仔细想了一上午,确实决定放弃了!”
孙凤娇终于相信了,但马上又心有不甘地皱起眉头:“为什么?”
岳贤讥讽地一笑:“这年月还有傻子吗?没有啦,亲爱的!这年月早没傻子也早没漏儿啦,有的只是陷阱和圈套儿!”
醒过味儿来的孙凤娇一下提高声调儿:“你是说老魏两口子给咱们下套儿?!”
岳贤忙用自己的一个指头按到妻子嘴上:“嘘!”之后用力点点头示意。
孙凤娇不由得表情严肃地思索起来。出租车在老魏家门口停下。岳贤付完账,一下车便窃笑着有意快走几步,抢先步上老魏家台阶。跟在后面的孙凤娇突然醒悟地追过去,马上捅一下丈夫的后腰,肯定地说:“不对!既然不买了,那你还风风火火地拉我往这儿跑干吗?”
“嘘!”岳贤示意妻子,“争取把老魏的白玉刚卯弄过来呀!这次记住了吧,亲爱的!是刚卯,可不是小甘露儿……”岳贤一笑,还要接着说,被身后骤然响起的开门声打断。
老魏已站在开启的房门口调侃道:“幸亏我安了猫眼儿!嗬嗬!敢情先得嘀咕完了、嘱咐到了才能进我这门儿,是吧?真有你的,老岳!”
岳贤坦然一笑:“那是,我久经沙场,但担心内子掉沟里!”
“行,确实比我有文化!还把夫人称为内子,而我只知道夫人还叫糟糠!孩儿他娘,来‘且’(客人)啦!”老魏马上转身又冲楼上高声喊,之后殷勤地伸出手示意,“快请进,弟妹!可别往心里去呀,弟妹!我们哥儿俩逗惯了,不逗说不了话!”
孙凤娇笑了:“我知道,魏哥!嫂子是不是正忙呢?那就先别叫啦!”
“她才不忙呢!又抱着电视看韩剧呢,要怎么我这么大嗓门儿她愣听不见呢!”老魏又要叫但被孙凤娇制止:“别叫啦,魏哥,一会儿我也上去跟嫂子看去,我也喜欢看韩剧。”
“那太好了!那先客厅喝茶,我才沏上的,请吧!”
三个人走进一层客厅,老魏马上殷勤地为岳贤夫妇倒茶,突然又讥讽地一笑:“老岳,咱哥儿俩也甭转弯抹角了,今儿早上一接你电话,我就知道你惦记上我楼上那俩大花椅子了……”老魏说罢不去看岳贤而是很鬼地斜睨孙凤娇的反应。
孙凤娇果然一惊,瞪大眼睛,但马上又一本正经地解释说:“真的没有,魏哥!我开始倒是挺喜欢,可老岳坚决说不要!”
“你都多余解释!”岳贤抢过话,“凤娇,现在知道什么叫贼心眼子了吧?!还逼我给他送玉来,哼!”
老魏赶忙放下茶壶紧着冲岳贤作起揖来:“哟哟哟……”
岳贤马上抢着说:“这会儿学油葫芦叫啦?晚啦!您就是学呱嗒扁儿(方言,蚂蚱)叫也不行啦!”
“蝈蝈蝈蝈,我学蝈蝈儿叫了,兄弟!蝈蝈蝈蝈……这下行了吧?!”
孙凤娇开心地笑起来。岳贤忍不住也笑了:“但那也得让我先把那大收藏家的玉看了,再跟你去照相馆!”
老魏稍顿,还是忙转身去开客厅一隅的一只保险柜。岳贤趁机与妻子交换一个厌恶的眼神,孙凤娇忙无言地用表情安抚丈夫。岳贤继续用命令的口吻对老魏说:“包括你自己收藏的玉,所有、全部,都得让我先看一遍!”
老魏立即先学清宫戏里仆人的动作,说了声“喳”之后将一摞锦盒从保险柜里抱出来送到岳贤面前的茶几上:“一共六大锦盒儿!两盒儿是那收藏家的,四盒儿我的!我其他的玉全放古玩城店里了,这你也知道,上眼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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